作者:惊鸦
在这之后,心思各异、观点相悖的两人才言笑晏晏地共同列座,静待御驾的到来。
少时,玉熙宫正殿御座左边垂下的帘幕被人掀了起来。
执宫灯罗伞孔雀扇的内宦鱼贯而出、在前引路,最后走出来的人才是绍治帝与内相陆英。
贾璋抬眼望去,只见绍治帝今天身穿云锦十二章常服,头戴翼善冠,陆英穿着皇帝赏赐下来的华美飞鱼服,看起来很是威严整肃。
与众人一起跪下向绍治帝行礼的贾璋心里想,这对天家主仆的衣饰,倒是与平日的装扮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陛下他老人家貌似并不是很看重这场经筵?
想到这里,贾璋整个人都松弛起来了。
如果陛下对辩经结果不在意的话,那辩经的输赢也就无所谓了。
就在贾璋思索这件事时,邵参已经开始给绍治帝讲经了。
他乃邵雍后人,因为家学渊源,他自幼详熟义理,讲经时旁征博引、说理明白,众人听了,都心称极妙。
贾璋听了一会儿,也深觉邵参讲说精彩,举例恰当,确是思孟一派的大儒种子,没有辱没他先祖邵雍的光彩。
而在邵参讲完《中庸》后,就轮到贾璋出列讲说《大学》了。
他不过二十出头,在这间正殿里是最年轻的一个,但却能站在皇帝当面,顶着内阁阁员的视线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却又用词谨慎,说理详实。
他的遣词造句,竟然谨慎到让张泰维他们这些人找不出半点错处来。
至于故意找茬为难贾璋,这种事更是做不得。
杨宗祯和叶士高刚才都没为难邵参,现在张泰维又怎能撕破颜面,故意找贾璋的茬呢?
正因如此,讲经这个环节才风平浪静地过去了。
他们两个讲经时,绍治帝听得也很认真,他甚至还吩咐陆英取了轮值翰林速记的笔录过来给她看。
而在两人讲经之后,辩经环节才正式开始。
绍治帝从签筒里面抽出了一根玉签。
玉签上的内容,就是贾璋和邵参今天辩经的主题。
他掣出玉签后瞥了一眼,只见玉签上面写着《孟子·梁惠王上》里面的一句话。
——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他把玉签交给礼官,让礼官宣布今天辩经的主题。
而在礼官宣布辩经的主题后,众人连忙看向邵参和贾璋。
这两人一个是思孟学派的正统,最是推崇仁心善性;一个是实学一派的青年翘楚,最是讲究经世学问,本就观点相悖,绝非同道之人。
如今又碰上了这么一个议题,这两人不辩驳得对方败退,是不可能主动收场的了。
毕竟,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正是孟子批驳事功之学,贬低齐桓晋文的话语啊!
第195章 内圣外王思孟忆荀,侃侃而谈大胜得归
《宋史》中曾记载过:“河南程颢, 初侍其父识雍,议论终日,退而叹曰:‘尧夫内圣外王之学也’。”[1]
程颢口中的尧夫, 就是邵参的先祖,宋朝大儒邵雍先生。
而他口中的内圣外王, 指的是内有圣人之德、外施王者之政的政治理想。
在儒家创始人孔丘那里, 内圣与外王是统一的。
内圣就是“仁”, 外王就是“礼”,所谓内圣外王,就是既要做到修德修己, 又要做到治世安民。
对孔子来说, 内圣与外王并不是割裂的, 更没有轻重本末之分。
而在孔子之后,孟轲坚持“内圣”的仁学, 荀况坚持“外王”的礼学, 内圣之仁学与外王之礼学这才分裂成两派。
而这两派的根本区别, 就是到底以内圣为本,还是以外王为本。
邵雍是思孟学派的代表人物,他所推崇的内圣外王之学,核心理念就是内圣是本、外王是末。
在他看来,若人人都有圣人之德, 王者之政就会自然也就会实现了。
而亚圣孟子的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 正是孟子贬低桓文功绩、批驳荀况事功的话语。
同时,这也是思孟学派证明内圣为本、内圣启外王这一理念的重要论据之一。
所以, 在礼官宣布今天辩经的主题后,众人才会立即观察起贾璋和邵参的表情来。
而贾璋与邵参瞬间严肃起来的表情, 也佐证了这些旁观臣僚的猜测。
他们两个,最终必将针锋相对。
而且这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毕竟邵参乃邵雍之后,是思孟学派的正统学儒。
贾璋所在的实学一派,更是继承了事功学派的道统。
面对这句涉及学派核心理论的辩题,他们两个怎能不全力以赴?
毕竟,这世上没人愿意成为动摇道统根基的罪魁祸首……
在礼官宣布议题后,原朴宣布辩经正式开始。
刚刚抽签抽到黑色棋子的邵参率先发言。
他手持笏板向贾璋施礼,在这之后,他开口道:“孟子说仲尼的弟子,没有讲论桓文之事的,这并不是说管子无德,而是说仁德大于事功。”
“贾侍读刚刚讲的经书就是《大学》,又讲了许多由《大学》衍生出来的治国之论。但在我看来,这些治国之论只是皮毛而已,绝非治世安民的核心要义。”
“《大学》中记载过:‘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在我看来,格、致、诚、正等修养心性之法才是一切的根本。至于修、齐、治、平等事,不过修养心性道德后自然产生的结果罢了。”
“不知贾侍读是否赞同我的观点?”
旁观经筵的大臣们听到邵参的发问后,只觉邵参的言辞着实是尖锐犀利。
不过几句话,就直切贾璋这个实学后进的要害。
要知道,《大学》正是思孟学派推崇的经典。
贾璋主动给陛下讲说《大学》,岂不是代表着他赞成思孟学派以心性道德为先的道理?
但贾璋给绍治帝讲说《大学》,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贾璋最近著述刊印的经学作品就是《大学衍义增补》,眼下正是对《大学》详熟的时候。
这种时候,他不讲《大学》,难道还要讲说别的经书吗?
所以,他们也不能说贾璋没有先见之明。
毕竟在讲经前,又有谁能未卜先知,提前猜到绍治帝会抽中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呢?
这些旁观臣僚都为贾璋捏了把汗。
易地而处,他们根本就想不到破局的方法。
在紧张情绪的催动下,这些旁观臣僚把自己的视线投向贾璋。
他们想看看这个年轻人,到底有没有心慌意乱。
结果当他们望向贾璋后,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在面对邵参的质问时,竟没有露出半点儿慌乱的情绪。
他面带微笑,手持笏板,同样文质彬彬地向邵参作揖还礼。
在心中组织好语言后,贾璋吐字清晰,侃侃回复邵参道:“邵郎中刚才提到我今日讲了《大学》,又提到了格物致知修齐治平之道。我知道,邵郎中想借此强调思孟学派事功为末、心性为本的理论。”
“从而证明桓文之事不足道,证明陛下抽到的这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的正确性。但在茂行看来,我等学儒,完全不必这般狭隘。”
“《大学》一书的确是内圣启外王的经典,可是在孔子之时,又何曾有过内圣、外王之分?”
“内圣是仁,外王是礼。仁礼并行,修己安民,这才是孔圣推崇的治国之道!”
听到贾璋拿出孔圣人做挡箭牌,邵参不慌不忙地反驳道:“贾侍读,你这是在诡辩。”
“你这是用孔子的仁、礼并行作为皮相,掩盖你只在意事功的事实。”
“王者皆言仁德,言性命,若执政当权皆有道德,仁政自然会随之而来。若只言事功经济,不论忠孝礼义,那道德又在何处体现?”
“桓文行霸道之事,穷兵黩武,百姓哀损;仲尼之徒心怀仁德,爱惜黎庶,所以他们才不推崇桓文之事,而是推崇尧、舜、禹、汤那样真正贤明的君主。”
“你刚刚讲《大学》,讲经济、讲边患,讲农桑,却不讲三代之道德,不讲五常之正道,岂不是舍本逐末?”
“你们实学一派,难道就是以奇言异闻谋求晋身之道的人吗?这样急功近利的行为,难道就是贾侍读心里认为君子应当做的事情吗?”
邵参对贾璋的批驳,既锋利尖锐,又有理有据。
按理来说,贾璋心里应该感到不舒服的。
但实际上,他心里却十分喜悦。
邵郎中他博古通今、通晓经史,的确是位难得的学儒。
但通晓经史,并不代表着邵参会做官,更不代表着邵参能摸清绍治帝的心意。
不管哪个皇帝,都不会喜欢臣子拿尧、舜、禹、汤这样些因记载不详而被儒家捧为圣君的皇帝来与自己对比,进而向自己上谏,甚至逼迫自己收回某些成命的。
今天邵参能拿尧、舜、禹、汤来与桓文对比,明天邵参是不是就要拿尧、舜、禹、汤来与绍治帝本人对比了?
毕竟,绍治帝也有打击蛮夷、削弱外藩的强烈意愿。
这样的绍治帝,又与齐桓晋文有什么区别?
邵参会不会觉得绍治帝也穷兵黩武,不是圣君明主?
贾璋很了解绍治帝,他很清楚,就算绍治帝现在没想到这一点,以后也一定会想到这一点的。
而当绍治帝想到这一点时,他贾某人辩经言论的正确与否就不重要了。
有邵郎中挡在前面,绍治帝哪里还会想到他贾某人的存在?
思及此处,贾璋的心情瞬间变得轻松起来。
他朗声反驳邵参道:“非也,非也!我想对邵先生说,您对我们实学儒生的误解太深了!”
“朱子曾说‘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2],这才是我们实学一派名称的由来。”
“我们实学是在孟子仁学和荀子礼学的基础上创造出来的经世致用之学问!虽然我们重视事功,但也从来都没轻视过道德!更没为事功与道德分过本末轻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