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星砂白糖
……拜托了, 就让我一个人待着吧。
*
天台、深秋、日落, 天气晴、微风。
好冷。
在临近冬日越发降低的气温、和因为没有遮挡物而肆无忌惮的冷风中,制服只起到了微乎其微的保暖作用。我抱着手臂, 倚在防护栏的边缘, 无所事事地眺望远方隐没在云层后的太阳。
学园祭收尾的文化汇演结束,从充当演出场地的体育馆楼下隐约传来熙熙攘攘的人声。
嬉笑着的、打闹着的、青春洋溢的、无忧无虑的学生们。
我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
当然, 这并不是指我在演出开始前当了临阵脱逃的逃兵。演出很顺利——甚至顺利过头了,连我的幸运E光环都没来得及发生作用, 就迎来了结束。
如果是以青春、努力和奋斗为主题的电影,导演一定会将笔墨放在像我这样的胆小鬼克服心理障碍成功登上舞台的那一刻。
可实际上, 它的意义好像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重大。
现实并不是文学作品, 这也不是所谓的救赎剧本:只要能在谁的鼓励和期待下前进一步, 过往所有的糟糕经历就能一笔勾销。
喜悦、激动。
这些理应体会到的情绪通通没有。
就像电池耗尽的机器人, 在完成使命时就失去了停留于此的意义,所以我又一次逃走了。
褪去笑容,换下繁重的演出服, 回绝了庆功聚餐的邀请,独自躲上空无一人的天台。
和以往每一次那样。
结果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我只是进行拙劣的模仿, 企图将自己涂抹上和别人相似的色彩,以此来混入人群之中。
学园祭什么的……不想来第二次了,除了不用上课以外完全没有任何值得期待的地方。不如说这样折腾完一顿后更累了,社交能量严重不足,现在的我大概连走出学校乘上电车的精力值都不够。
被调成震动模式的手机开始在口袋中彰显存在感。
我背靠着涂有白漆的铁丝网,缓慢滑坐到地面上,接通了电话。
“伊织?你现在在哪里?我刚刚想去戏剧部找你,结果那边的前辈说你一个人走了,难道说已经回家了?”
熟悉的、熟悉的,总会让人安心的明快声线。
“还没有。”我捏着沾上灰尘的裙摆,轻声回答。
“那我现在就去找你!”
仿佛永远不懂得烦恼、不应该被我的情绪所左右的。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待着。
我张了张嘴,原本打算说出口的话在下个瞬间变为截然相反的另一句。
“……在天台,离体育馆最近的教学楼。”
*
距离挂断电话十分钟不到,黄濑凉太就刷新在了楼道口。
“楼顶的门居然没有上锁吗?”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大门,像踏进陌生领地的动物那样好奇地左右张望。
“大概是学生会的人为了在学园祭期间偷懒才暂时打开的,现在没有别人在。”
“啊,那不是超适合做点什么吗?”读不懂空气的金发笨蛋笑眯眯地走到我身边。
“比如?”
“比如说大人的事情——”他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地说,“像是抽烟和喝酒之类的。”
我不为所动:“就算成年了也不可以做这种事情,我讨厌会抽烟喝酒的男人。”
“啊啊我不会做的啦!只是开个玩笑!”
“毫无笑点,零分。”
“好严格!”
楼底喧闹的声音像电影迎来落幕的剧场一样,逐渐归于寂静。
黄濑凉太在我面前蹲下,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和抱膝而坐的我对视:“像这样坐在地上衣服会脏哦。”
我也将脸埋在手臂间,抬眼看他:“没关系,反正有换洗的。”
他保持这个动作歪头,小声咕哝了一句“是吗”,便学着我的样子直接坐在了旁边。
这种时候就不在乎卫生问题了吗!
我侧头,不太赞同地看向他,却只对上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睛:“所以遇到烦恼的事情了?被戏剧部的人欺负了?”
“没有。”
“好难过,伊织也会对我说谎了。”
“没有说谎。”
“骗人。不然像平时的话,早就该回家了,不会特地跑到天台这种地方来吧。”
“……”
沉默。
做出胜利者的得意表情的人靠过来,将重量遗留在我的头顶和肩旁。
源源不断传递过的体温驱散了空气中的寒意。我盯着墙壁底部在风吹雨淋后留下的霉斑和污渍,在心底默默吐槽说平时天台上了锁也没办法跑上来,最终却还是诚实地开了口。
“没有被人欺负,也没有烦恼,只是单纯的习惯。”
“习惯?”
“在参加完集体活动或者做了丢脸的事情后,一个人在安静的地方回血的习惯。比如天台、河边、储物柜、壁橱之类的。”
“听起来像RPG的设定。”他笑着说,“但是演出明明很完美,大家都在夸哦,不觉得高兴吗?”
“那份赞美是献给前辈们的努力的,和我没有关系。”
“才没有那回事,伊织也很耀眼,那件裙子很适合你。啊,这么一想,没能在近处欣赏到也太遗憾了。”
我笑了笑,学着他的语气复读一遍“才没有那回事”,将视线上移,落到顶层的方形蓄水箱。
从抬头的动作中体会到一丝疲惫后,我干脆歪头,停靠在他的胳膊旁。
“累了。我本来以为做到以前的自己无法做到的事情、有所成长之后,自己就能变得开心起来。”
“然后呢?”
“但是,当和大家共同站在台上,却没能像她们那样感到喜悦时,我才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搞错了。”
落日的余晖在水箱金属制的外壳上折射出刺眼的亮光,我眨了眨眼,在被它刺痛到即将掉泪前闭上了眼睛。
身旁的人安静地握住了我垂在他衣摆旁的手。
“……努力的方向弄错了。做错事情的人并不是我,所以就算现在按照别人的期待去勉强自己做不擅长的事情,我也没办法忘掉不愉快的记忆,发自内心地感到快乐。”
那好像不是和电脑文件一样能简单被粘贴覆盖的事物。
他有好一会没说话。
哇……是不是把气氛弄得超级僵硬了?
还好没头脑发热提起自己的黑历史。
我有些后悔地想,这些话还是应该妥善地藏在心里,不适合对人说。特别是像黄濑同学这种和我性格截然相反的人,大概没办法共情,只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抱歉,好像说了奇怪的话。黄濑同学不用在意——”
“既然不愿意的话,那就不用勉强自己去做啊。”他突然开口,语气理所当然,就好像在说既然餐盘里有不喜欢的菜就不用强迫自己吃干净一样。
不过浪费食物是不好的。
“感觉好像不太一样。”
“就是一样的吧。”黄濑凉太说。
白日的最后一抹赤橙降临在他被风扬起的发尾,那双因为倒映出光亮仿佛在燃烧的双眼专注地容纳着我的轮廓。
感觉文不对题。
可这一刻的我,偏偏比谁都需要他的话语所给予的勇气和包容。
于是反驳的话语也失去了效力。
“对,就是一样的。”我点了点头。
“哇,好敷衍的回答。”他不满地低下头,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
“我又不是真的在烦恼,所以不需要那种安慰的大道理啦。”
“那需要安慰的拥抱吗。”
“要。”
这个就很难拒绝了。
我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将脸颊埋进他的胸口。足以将坚冰融化的体温浸透衬衫的布料,将对方平稳的心跳声也传递过来。
大概是动作太过突然,他慢了半拍地回抱过来。属于异性的手掌先是落在我的腰后,又缓慢地沿着脊背往上,最终落在了头顶,一下一下轻抚。
充斥在空荡荡的胸口处的,是远比躲在狭窄壁橱里更甚的安心感。
几乎要将思绪彻底淹没。
在心照不宣的沉默之中,我隔着布料闷声说:“凉太是笨蛋,其实刚才根本没听懂我在讲什么吧。”
“啊,暴露了?”
“是我猜的。”
“对不起。”
“不是需要道歉的事情……但是谢谢。”
笑声伴随心跳一同从他的胸膛深处奏响,传入紧贴在衬衣旁的耳中:“为什么突然说谢谢?”
“感谢一直以来的陪伴。”
“太过郑重了感觉好像临别词?超可怕!拜托不要说这种话,还是换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