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太极鱼
那媳妇也不过是在三门外头混的,没资格在后头太太们跟前当些体统差事,对里头的规矩也一知半解,不过就应景儿浑说几句。更多地这媳妇是连醋带酸地嘟咕些闲篇儿,诸如谁谁家攀上了谁,要得意了;谁家的屋里人偷了另家的汉子叫逮住了,赔那汉子一吊钱,那汉子就不管媳妇了;先珠大爷原来的通房,被打发出去嫁了人,听说被那家的太太,提脚卖到花楼子里去了等语。
这媳妇自顾自说的高兴,她们也听得高兴,只是朱绣暗地里看众人,笑眼儿纯粹是当故事听个乐呵,其他人也有暗地里思量的。唯有花珍珠,是最最入耳入心的,常奉承的那媳妇高兴,使那媳妇也愿意单独拉她扯闲篇。
朱绣仗着自己耳朵灵,经常蹭着听。这日,那媳妇又拉着花珍珠说话,说的是金陵看房子的金彩,长得个尖嘴猴腮、歪瓜裂枣的样子,没人肯嫁,前些年得了老太太的济,配给他个聋子媳妇儿,不成想这媳妇耳朵聋但长得极好,生了个女儿又不聋又长得好,老太太觉得自个给配的好,喜欢起来,就把那家生女儿叫到院里侍候,将将才八岁的毛丫头,就越过旁人升了二等,还补了前个鸳鸯的缺,如今阖府都知道这个新鸳鸯日后必定是个一等。
花珍珠眼睛一亮:“这可怎么说?”
那媳妇卖弄道:“你们外头的不知道,咱们老太太最是有福气的,她老人家调理出来的丫头,也有福的很。老太太又最讲究,她的丫头年纪到了出去配人,补上来的大丫头仍旧叫原先大丫头的名儿。这原来的鸳鸯是八个一等中的一个,新上来的鸳鸯以后自然也是一等,不过是年纪还小,先跟着旁的一等学着罢了。”
“原来是这样,好嫂子,这位鸳鸯姐姐既是二等,那一等不就七个了?”花珍珠想了想问。
闻言,那媳妇便嗤的一声笑了:“老太太还能缺人使,早选了一个好的补上去了。上院里的光二等的就有十六个,谁不眼馋那一等的份例?”
花珍珠愈发不解:“嫂子方才说老太太一等丫头的名字是定了的,这鸳鸯姐姐既然已叫了这名字,如何又补其他的丫头上去,难得有两个鸳鸯不成?”
那媳妇道:“才说你机灵你就笨了,老太太屋里八个一等十六个二等,洒扫房屋来往使役的小丫头不计数儿。小丫头子们都是一等的姐姐们随口给改的名字,做到了二等才有那脸面到老太太跟前磕头,请老太太赐名儿。虽说二等的并不能常露脸,这也是有名有姓的,难不成原先做二等的时候叫草儿,升作一等就得改叫花儿了?原是老太太叫惯了的草儿,还得劳烦她老人家也跟着去改口?”
顿了顿又说道:“这原不过是为了老太太使唤的顺手,这二十四个里头,来来回回叫的都是那些名儿罢了,但没得再为这个硬抠规矩的。譬如你这名儿,去年老太太院里也有个叫珍珠的二等,不过后来给了旁人,再补上来的老太太随口叫了琥珀。这琥珀的名儿早几年亦是老太太跟前的一等,不过先前那丫头出花死了,老太太便不大喜欢,好几年都没赐过这名儿,如今才好些了。”
花珍珠恍然大悟,离老远竖着耳朵偷听的朱绣也明白过来:怪不得她看书时,那些丫头的名字有的成双成对,有的就单蹦一个;往后有些名儿忽就没有了,有些名儿又冒出来了。想来是最开始给丫头赐名常常是成双成对的,但后来出了各种变故,可能死了可能撵了,渐渐就不成对了。
…………
还有几日就该分派当差的去处了,几个丫头都暗暗使劲儿,盼望着能去个好地儿。朱绣这半月也拉着笑眼儿偷空摸空地精心绣了几个颜色鲜亮的荷包,预备贿赂管事儿的。
朱绣是不打算往热锅上凑的,想也知道,老太太、王夫人等人的院子里,那些丫头明争暗斗的得多厉害。这就跟看清宫剧似的,那些宫女入了宫,皇后宠妃那里固然好,但也很可能死得快;而冷清的宫室纵然苦些,却能活的长久。她相中的是李纨的院子,李纨性情敦厚温和,日后也好求着脱籍出去。笑眼儿则是认准了她,只一心想与她一处儿。
只是这时她却忘了,冷清宫室里的奴婢命如草芥,可能死的更快,而且死了也白死,连朵水花都打不起来。
她没想到,却实实在在是发生着的。
还不等朱绣贿赂管事,就生出一件事来叫她恨破肚肠,冷了心肺。发誓削尖脑袋也要去荣国府最威风煊赫的荣庆堂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门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引自原著第三回 。
第6章 命如草芥
这天,笑眼儿从早起就坐立不安,惹得花珍珠打量了好几回。
偷个空儿,朱绣拉着她的手到拐角墙根底下,问:“你怎么了?”边说着边搭到她脉上,这小姑娘的脉率急促絮乱,是受惊的脉象。
笑眼儿苦着一张脸,反手抓住朱绣的胳膊,磕磕巴巴的说:“我也不知道,就是……就是心惊肉跳的,怕的慌。”
的确是吓得,朱绣就不解了:“你昨儿夜里做噩梦啦,魇着了?”
笑眼儿咽口唾沫,四下看看,才舔了舔嘴唇艰难道:“绣儿,我跟你说,我上次慌得时候是柴大娘要把咱们卖给老鸨的时候;上上回这样是我爹和我奶趁着我娘不在家,要把我卖了的时候。我…我现在是真害怕。绣儿,绣儿!咋么办哪?”
朱绣被传染的也有些紧张,连忙示意她先住口,自己竖起耳朵听周围有没有人,果听见不远处有道细细的呼吸声。朱绣猛地转身,三两步转出来,就见花珍珠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慢慢往这边靠近呢。见朱绣冲出来,唬了一大跳,愣了愣才堆笑要解释。
那边笑眼儿都快要吓死了,朱绣可没工夫和花珍珠打机锋,瞪了她一眼,拉着追出来的笑眼儿转身往院子中间的大槐树下去了。
幸而朱绣警醒的早,并没被花珍珠听去什么。
大槐树在院中央,四周宽阔敞亮,没有藏人的地方,她们两个只要小声些说话,便不虞被人偷听。
“你跟我细说说,你这不是做梦吓得?不是被什么惊着了?”朱绣拧着额头问。
笑眼儿小声抽泣,“不是,不一样,我也说不清,就是这一回比那两次慌得还狠,还怕!”
朱绣面色正经起来,想她都一梦入红楼了,还有什么不信的:“你先别慌,来,深吸气,跟着我慢慢呼出来…再来一次……”
笑眼儿伏在朱绣肩上。朱绣脑子转的飞快,只是她如今才是个最最不起眼的小丫鬟,离着荣国府的轴心太远太远了,根本得不到什么信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在这府里能出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
头一回,朱绣生出了往上钻营的心思。
…………
自打来到这世上,她原先一个娇生惯养的富二代,先是战战兢兢地在人牙子手底下求活,费尽心思好不容易才没落到妓院里去,临走时才敢狠气了柴牙人一回,她还自我安慰这已是给自己出了气啦;如今到了这深宅大院,她也时时宽慰自己,好歹是红楼梦、荣国府,就算给人当奴才、侍候个把人也没什么,能安生的活着就不错了,慢慢来,以后脱籍出去也算个奔头……
但其实她心底又慌又怕,时常觉得自己跟个浮萍似的,在这世上没个锚头。只是从来不敢往深里想,稍有一点念头都赶紧死死压下去,每日都让自己忙忙碌碌到没时间去思量以前。
她跟个弹簧似的,一直绷着不敢松劲,怕一松就没勇气往下活了,绷得太久,已然快到极限。
笑眼儿已经哭得开始打嗝了,朱绣肩上的衣服湿了一块。
突然之前,朱绣不想忍着了,她的眼泪也一大颗一大颗的掉下来,砸在自己手掌心的茧子上。——她真想老头子啊。也很想很想老是抱着她腿仰脸卖萌的臭弟弟。就连继母那张不咸不淡的脸,她现在也觉得亲切……
她眼泪簌簌地往下落,偏一点其他动静也没有,却比嚎啕大哭更悲戚难过。
花珍珠在屋里往外处偷瞧,就瞅见两个抱头大哭的大傻子,撇撇嘴,什么打听的心思都没有了,对着半锈的铜镜捋一捋才长到一指节长的发茬子,出院门去找管她们的媳妇说话去了。
哭了一通,朱绣方觉好些,她眼泪流的太多,把笑眼儿的心思都拉了回来,抽抽噎噎的安慰她,生怕她再哭出病。
“我没事,大哭一场还觉得松快些。”眼泪还没干,朱绣就笑了。
两人猜度来去,总猜不出会有什么变故,便商量着与老宋妈妈告一声假,就说早起吹了风,身上有点不舒坦。
老宋妈妈不与她们在一处,出了院门沿着夹道子走上百十步,有一座小假山,绕过假山再拐个弯才到老宋妈妈平时歇息的地方。这一处比她们那个小院更偏僻,孤零零两三间小房子,只老宋妈妈住了一间,其余都空着。听说老宋妈妈夜里觉浅不能听一丝儿的惊动,常睡不好,才换了这处地方。
老宋妈妈也没为难,瞟了一眼她俩烂核桃似的眼儿,顺口嘱咐道:“那今儿就别出来了,呆屋里歇着罢,赶紧好了肃静,要是后日分派差事的时候还不好,就落空地里了。”顿了顿又说:“老太太要给史侯府送东西,我跟着压车,今儿顾不上这头了。咱们也没有给奴才请大夫的理,这院里药也没有,你俩且互相照应着点,要是真起不了身了,别硬撑谎瞒。”
她俩谢过老宋妈妈,在小院的茶房里拿了四个馒头、一茶壶水,回房关紧房门,放下帐子,合衣一起躺在一张床上,打定主意今天就缩在这龟壳里的,死也不出去。
晌午,花珍珠也没回来,俩人就着冷水干吃了俩馒头,躺着躺着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人呢?人都去哪儿了?”半下午的时候,忽有一个以前没听到过的声音在院里喊。
她俩忽的惊醒,门外有人推房门,两下都没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