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第二日一大早,方天至忽听一阵脚步声自厢房外响起,他睁开眼一瞧,正见山上一个头领步履匆匆而来,两人一照面,他便笑着抱拳道:“大师辛苦,陈帮主已备好宴席,在下奉命特来请大师同去!”
方天至亦含笑道:“有劳施主,陈帮主盛情如此,贫僧愧不敢当。”他沉吟片刻,转头望回房内,只见赵敏也正睁开眼来望他,便出言相问,“贫僧重责在身,这几日须时时与郡主同行,赴宴之事,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赵敏目光一动,冷冷道:“不去。”
方教主便婉拒道:“既然如此,只好烦劳施主向陈帮主道明情由了。”
那头领面露遗憾之色,但转瞬笑答:“无妨,大师稍待片刻,定有佳肴送来。山上之危告解之时,咱们再好生庆祝一番!”
方教主望着他微笑说:“正是如此。”
待这人远去,方教主心中又想起昨夜在元营中探听到的消息来。当时赵敏曾说要“再等等消息”,不知是等甚么消息?是要看众人的态度,还是山上有她的人?但若说真有人暗中策应,那么最有嫌疑的人,应该便是自云山派逃来的乔朋。
话虽如此,方教主却也不担心,不管蒙古人或者内应有甚么计谋,他只管一力降十会便是。虽说如今他仍不算百毒不侵,但留意饮食,不受暗算即可。这样想着,方天至若有所觉的抬眼望向赵敏,只见她漆黑秀发披了满肩,衬得脸容白皙的如同玉像一般,一双眸子正目光灼灼的盯着他,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两人各怀心思的相视片刻,赵敏忽而开口道:“你这和尚胆子倒不小,三番五次包庇反贼,公然与朝廷作对,竟不怕连累少林寺么?”
方天至淡淡回应道:“朝廷若要拿少林寺开刀,何缺贫僧这一个理由?若不欲向少林寺动手,贫僧云游在外,久不归寺,不论做下甚么事,又与寺中何干?”
赵敏笑吟吟道:“这么说,你对犯下谋反作乱之事供认不讳了?”
方天至仍不动喜怒道:“阿弥陀佛,出家人向来不问兵政之事。贫僧行走江湖,只救该救之人,渡能渡之人,杀该杀之人。”
赵敏闻言也不生气,转而问道:“昨日我观大师与我家臣交手,曾用一指破了他掌法。不知这是甚么功夫?”
方天至答:“少林功夫。”
赵敏见他如此敷衍,不由怒极反笑。她心中恨得牙痒痒,口中却连称两声好。方教主本等着她发难骂人,却不料她再不曾说话。两人静坐不久,一队仆役匆匆赶来,送上了一应梳洗物件,为首一个连连道歉道:“方才出了大事,耽搁了些时间,多有怠慢,请大师海涵!”
方教主心中一动:“发生了甚么事?”
那仆役道:“唉,听说夜里有鞑子高手摸上山来寻找这郡主,将乔大爷和几个头领害死了!今儿个一早,小人手下仆役往乔大爷房中伺候,这才发现不对。”
方教主登时瞥向赵敏,只见她面如霜雪般端坐在床榻上,神色丝毫不变,只扫过仆役手上的物件,张口道:“有会梳头的没有?”
仆役走后,赵敏立时问:“你方才看我做甚么?”
方天至不动声色道:“郡主多虑了。”
赵敏嫣然一笑,不屑道:“亏你是个和尚,说起话来半点也不坦荡。你是不是怀疑乔朋是我手下的人?不错,总归他也已经死了,告诉你也无妨。那你瞧他是怎么死的?”
方天至闭目不语。
赵敏等了片刻,自个儿道:“他绝不可能是我们的人杀的。你若要我猜,八九是追风帮那个帮主疑心他是奸细,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便干脆派人害死了他。昨日万叶堂一见,陈帮主待人接物,多少可见一斑。”
方天至瞧她小小年纪,说起阴谋诡计、人心揣测,竟显得游刃有余,仿佛已经视若寻常,不由暗中一叹,心想或许这便是王孙贵胄与寻常儿女的区别之处了。
赵敏观他神色,问道:“大师如何以为?我说的对是不对?”
方天至不去回应她,只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赵敏望着他打坐,又笑道:“大师心如明镜,想来一切都明白。即便如此,你还乐意救他们性命?朝廷剿灭这些帮派,固然有自己的意图,但却也不算做了什么恶事。”
方天至忽而睁开眼来,眸光如刀剑般望向她,冷冷道:“你小小年纪,心狠手辣如此,昨日我若在大营中将一掌将你打死了,是不是也不算做下了甚么恶事!那些辱没你的帮众,固然有自己的意图,是不是也不算做下了甚么恶事!”
赵敏受他这样一看一喝,不由愣住,片刻后回过神来,只觉说不出的恼怒和委屈涌上心头,她莞尔道:“好!小女子心狠手辣,蛇蝎心肠,自然该叫人打死了干净。你这少林寺的高僧,怎么不上来一掌拍死了我?”
方天至便又闭目不理她。
赵敏见状越发恼火,冷冷道:“是了。少林寺的高僧留我一条小命,不过是为了几百个汉人的活路罢了。他们一朝能得脱困,便是我殒命之时!”
方天至沉默半晌,道:“你若肯退兵,贫僧可护你一时周全。”
赵敏道:“一时周全又是什么意思?”
方天至道:“你若多行不义,纵使这回脱了困,迟早还有殒命的一天!但你若依诺退兵,今时之时,贫僧保你不受杀伤之害。”
赵敏闻言深深望他一眼,忽而一笑,道:“好。出家人不打诳语,就依你所言。请陈帮主来,我有个法子要讲。”
第41章
众人齐聚一堂后,赵敏二话不说,直接道:“我同意给霍尔洛写信,令他退兵。”
追风帮上下当即哗然,王满喜上眉梢,大喝道:“来人,快拿纸笔来!”他话音未落,赵敏话锋一转,续道,“但我有一个条件,还要说来请诸位参详。”
陈友谅眉头一皱,道:“郡主但讲无妨。”
赵敏独立堂下,虽白衣染衬,臂骨有伤,实在有几分狼狈,但她恍若不觉,神态行止一如世家公子,闻言向陈友谅笑道:“陈帮主不请我坐么?”
陈友谅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便客客气气道:“郡主请。”
赵敏左右睥睨一番,不急不缓的踱到方天至身侧,坐在了他身旁的空椅上,又端起他没动过的茶盏,很是斯文秀雅的掀盖品了一口,然后才道:“退兵换人,未尝不可。只是若要我先退兵,我定然不肯;若要诸位先放人,诸位也是断然不愿。既然如此,我倒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她说到这里,目光流转,落到身畔的方天至身上。
方教主察觉到她的眼神,只做瞧不见,心中却隐隐有种不大妙的预感,果然便听赵敏笑道:“圆意大师乃是少林寺的高僧,端得是武功高强,更兼一副慈悲心肠。他这般人物,诸位信得过,在下亦信得过。不如这样,我修书一封,咱们约好时辰,便由圆意大师携我下山,届时你们不怕我使诈跑了,而我退了兵,也不必担心自个儿性命有碍,诸位以为如何?”
陈友谅想了想,问道:“郡主的意思是,那霍尔洛见你人在山下,便会率先撤兵,待受围之危告解,圆意大师再行将你放归?”
赵敏却摇摇头道:“霍尔洛不会先行撤兵。”
王满登时恼火,拍桌道:“你莫不是在耍我们?若先将你放了,届时你不退兵又待如何?”
赵敏却嫣然一笑,缓缓道:“霍尔洛不会先退兵,但可以随我退兵。”
她话音一落,王满一愣:“你这是甚么意思?”
赵敏望着方天至,款款道:“我的意思么,是劳烦圆意大师将我送进大营之中,我人一到,军队立刻拔营后撤二十里,给诸位逃命的时间。如此一来,有圆意大师在,我退兵做不得假,可保诸位无忧,而我亦不担心自个儿糊里糊涂没了命,这不是皆大欢喜嘛?”
话已至此,方天至终于明白赵敏打得甚么主意。
她看清了方天至是个甚么样的人,知道他会答应这个条件,亦能信守承诺,保她毫发无损。她亦看清了陈友谅是个甚么样的人,知晓他行事不择手段,又颇为自私狠辣,绝不会诚心诚意的阻拦方天至,因此她要他怎么样将她劫了出来,便怎么样客客气气的将她护送回去。届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便是方天至自己。
这算得上是堂而皇之的阳谋。
堂上一片寂静。
众人相顾无语,最后又一齐把目光放到了陈友谅身上。而陈友谅则看也不看方教主,冷笑一声,断然拒绝道:“郡主未免太小看陈某了!牺牲好朋友的性命,换自己苟且偷生,这与畜生何异!此事绝无可能!”
赵敏也不争辩,而是很善解人意的道:“原来陈帮主顾虑在此。诸位放心,我保证不害圆意大师性命。”说罢,还伸出三指,指天为誓,“赵敏说到做到,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陈友谅仍是摇头:“那也不可!”
赵敏笑意一收,冷冷道:“那便是谈不成了?”她将手上茶盏往桌上一放,叮的一声脆响后,淡淡道,“我已将条件说了,若诸位不答应,那这信我是绝不会写的。”又微微侧过脸,向方天至一睨,“圆意大师,不知你意下如何?”
她话音一落,厅上众人包括陈友谅,都不由望向了方教主。
方天至端坐在椅上,在众人目光之中,神情依旧一片安闲,仿佛不生喜怒哀乐一般。他不疾不徐的拈动着那串雪莲菩提子,闻声先侧首向赵敏投去一瞥。那一瞥淡得仿佛秋水中飞鸿一掠而过的剪影,刹那间甚么都映照得清清楚楚,又顷刻消散一空。赵敏微微一愣,却见他转而向陈友谅望去,平静沉着道:“贫僧愿往元营走一趟。”
陈友谅也是一愣,片刻后急忙回绝:“不可!大师仗义相救,陈某已是足感盛情,万万不可如此以身犯险了!”
方天至笑了笑道:“陈帮主不必忧虑。贫僧既然敢去,自然有脱身的办法。”
陈友谅还未回话,王满先道:“是也!圆意大师身负绝顶武功,咱们办不到的事情,他或许能办得到。大师若真能全身而退,岂不是三全其美?”
他这话一出,厅上当即一片窃窃私语之声,许多人都不禁点起头来,其中有人按捺不住,便向陈友谅道:“帮主,圆意大师说得有理。你看怎样?”
陈友谅抬首四顾,脸上露出不尽惭愧之色。他沉吟不语,最终还是霍然起身,到方教主身侧深深一礼。方天至立时站起身来,伸手去扶他:“帮主不必如此。”
陈友谅长拜不起,最终铿然道:“大恩大德,永生不忘!”
赵敏在一旁冷眼围观,一时也不知为何,竟得意不起来。王满已忙不迭叫人送上纸笔,道:“请郡主上前修书罢?”她眼尾一抬,扫到他模样,也不多做理会,径自拾起笔墨,飞快于纸上落下几行话语来。待她掷下笔,王满已上前将书信托起,吹干墨迹,拿与陈友谅细看。
陈友谅读罢,又递给方天至:“大师瞧这信可否?”
方教主略一掌眼,只见纸上一笔瘦金体,字迹瘦硬锋媚,风流绰约,已然别具韵味。言道:吾叔前鉴,今日巳时,当有一灰衣僧人携敏归营,敏若至,全军拔营往东北水寨,岭上诸人,毋复理会。诸事费神,恳盼慨允。敏敬禀。
一眼扫过,方教主谦让道:“一切由陈帮主定夺便是。”
陈友谅道:“那好,这便着人往山下去送信。”
赵敏想来一刻也不愿在山上多呆,不待众人温情脉脉也似的寒暄多久,便有帮众自厅外赶来报时。方天至闻言,站起身来道:“时辰已到,贫僧下山去了。”
陈友谅双目泛红,亲自率领追风帮帮众上百人,将方天至送到寨门前去,又于秋风中一揖到底,口中道:“大师此去,万万小心!”
方教主偷摸看了下增加的声望值,心下熨帖,便温然笑道:“此处已非久留之地,陈帮主须早做打算才好。”
陈友谅叹气道:“在下无能,守不住祖师基业。如今受朝廷逼迫,也只好将帮众散了,大家伙儿另谋出处,总好过丢了性命罢!”
方教主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今日一别,还请施主善自珍重!”说罢,他转过身去,背影当风,不急不缓的往山路上拾阶而去。
赵敏早先不耐烦看众人模样,独自负手立在数级石阶之下,察觉脚步声后回眸一望,正听到山上帮众齐声道:“大师珍重!”她冷冷一笑,在繁繁树影中更显得容光绮丽,方教主本以为她要出言讥讽,却只见她抬眸凝视了他几眼,最终竟没说甚么,只施施然道:“同一条山路,还要请你再与我走上一遍了。”
方天至微微一笑,仍是那副斯文和气的态度道:“郡主请。”
两人再无言语,默默的并肩于重重绿树间走过,山上除脚步声外,只有间或几声雁鸣。及至山脚,远远望去,只见数千元兵如一团阴云般横铺开来,其间刀兵森然如雪,在阳光下闪烁。兵甲深处,霍尔洛身披甲袍,骑马相望,待见到赵敏人影,他抬起手一挥,也不知说了什么,军队便自两边潮涌而分,为方天至二人让出一条通往深处的道路来。
赵敏此时亦微微一笑,百倍斯文和气的道:“大师请。”
第42章
方天至站在兵阵之前,向霍尔洛遥遥投去一瞥,只见其端坐马上不动,神色颇显沉肃,正目不转睛的望着赵敏。他想了想,开口问道:“那日随侍郡主左右的两位高手,不知身在何处?”
赵敏迎风玉立,闻言一笑:“大师在他二人眼皮子底下将我劫走,如今怎又怕起了手下败将?”
方天至双手合十,丝毫不理她激将,安然道:“一切以山上众人安危为重,贫僧不得不多加谨慎。还请二位高手现身才是。”
赵敏笑意一收:“你怀疑我让他们到山上去杀人?”
方天至凝视着她,淡淡道:“郡主想来不会做出如此心狠手辣之事。只是你身份尊贵,难免手下人要为你出气。贫僧已与陈帮主暗中约定,若有不速之客,便放烟花为号。郡主与贫僧不过三尺之距,抬手可及也。届时若有差错,局面或难以收拾,还请郡主三思。”
赵敏面无表情的与他相峙片刻,半晌流露出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她转过身,扬声道:“请二位先生现身一见。”话音落下不久,自霍尔洛身后便显露出两抹冷森森的青衣人影来。
赵敏望见二人,也不回头,撂下一句:“对我而言,山上那些人不过蝼蚁罢了。”说罢也不再故作礼让,闲庭信步般朝兵营深处走去。
方天至已然练出了将她的话当成耳旁风的功夫,见玄冥二老仍在,便放下心来,随她前行。二人走过之处,身后的元兵便又如潮水般合围而起,俨然不留一丝退路。方教主人在阵中,只听数千人鸦雀无声,略有些许声响,也不过是脚步挪移,兵甲相撞之故,这队元兵纪律之森严,由此可见一斑。想来汝阳王统领大军,这些年来平叛无数,功绩赫赫,显然不是徒有虚名。
及至阵心,霍尔洛早已下马等待多时,他手里捧了一件猩红披风,亲自给赵敏披上,口中连连安慰道:“卑将无能,累郡主受苦了!”
赵敏微微一笑:“霍尔洛叔叔无须自责。”
玄冥二老闻言亦拱手深揖,双双道:“属下该死,请郡主责罚。”
赵敏望了他二人一眼,和煦道:“敏敏今日能否脱险,还要多仰赖二位先生呢。”她这话放下,玄冥二老对视一眼,又将目光冷冷的投到方天至身上来。
方教主如若未见,仍不急不缓的拈动着手上的雪莲菩提子。而霍尔洛瞥了他一眼,向赵敏问道:“大军如何行事,还请郡主示下?”
赵敏道:“依计划行事便是了。”
霍尔洛得此答复,朝身边的传令兵道:“全军开拔,往水寨去。”令既出,军中旗帜飘动,数千元兵得令,便朝东北方向移去。一时间人动马嘶,霍尔洛抓紧时间,将一匹颇为神俊的骠马牵到赵敏身侧,恭恭敬敬的道:“郡主上马罢。”
赵敏至此,才微微侧头,用余光瞟了方天至一眼。但一眼罢,她又转过头去,道:“不必了。我若骑马,想来圆意大师定然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