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方天至和和气气道:“小僧受人所托,自然要忠人之事。若糊里糊涂让开了,一旦铸成大错,将来如何向此间主人交代?”
老头又抬头瞧了瞧峻德光明堂的横匾,冷笑道:“你想听,那也好。海侯府姓蔺的狗杂种,与姓章的,姓周的,姓林的,姓沈的,合伙使奸计害死了我们城主,这算不算大仇大怨?”
方天至心想,难道蔺王孙说的是真的?
章宿则趁此间隙,厉声反问道:“你们杀人放火,害死林大哥,沈大哥,你们城主便是再死上一百次,也是死有余辜,不够用来偿命!”
那老头脸色顿时冰冷下来,阴沉道:“是不够用来偿命。你们当年那些人,一个也别想苟且偷生,你们的亲朋好友,子子孙孙,老夫会挨个宰杀,剥皮砍头,沉海给城主陪葬。省得他一个人在阴间孤零零的,没有奴婢在身边伺候。”
这样聊天岂不是把天聊死了!
方天至缓和道:“老前辈——”
那老头气性上来,却已不耐烦与他废话了:“臭和尚,你管定闲事了?”
方天至沉默片刻,问:“前辈是船上的人?”
老头讥笑道:“中原的贪财好色之辈,是喜欢这么称呼我们。也算不错,我们是乘船来的。”
方天至顺势道:“那前辈自何处来?”
那白衣老头阴冷地瞥着他,半晌才道:“自白玉京而来。”
方天至微微一怔,笑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前辈自白玉京来,莫非是仙人下凡?”
那老头淡淡道:“仙人有什么好做?仙人若有幸到了白玉京,也绝不肯再回天上去了。”
他言辞狂妄之极,却那般理所当然,引得章宿在旁重重冷哼了一声。
而方天至把这话在心底微一掂量,也不在此多作纠缠,又问:“前辈怎么称呼?”
白衣老头缓缓道:“老夫号春王。”
春王言出《春秋》,意指正月。
方天至心中微微一动,立时忆起他适才说的一句话,他说“槐序这断臂残废”,想来槐序正是当年参与沈家灭门,昨夜血洗章家那断臂首领了。而四月因槐花始放,故称槐序——
方天至猜测陡生,难道“白玉京”城主之下,共有十二个头领,第一位便是这个白衣老头,而那断臂首领则排行第四?
春王老人冷眼旁观他沉思,片刻后问:“你还有要问的没有?”
方天至抬首瞧了瞧天色。此时夕阳尽落,将熄未熄,远山群树上只剩余火。若信鸽能成功送出去,待楚留香得信返回,只怕也是黎明将至之时了。
望罢,他终于道:“前辈等人此来中原,可曾抓过一个中年和尚?”
春王老人道:“我抓和尚干什么?不过他们抓没抓,我就不清楚了。那和尚是你什么人?”
方天至在淡淡霞光中居高临下而立,面目身形有些看不清楚,只淡淡道:“他是小僧的师叔。小僧曾打听到消息,说船上的人已将他沉海杀了。”
他口吻仍旧淡静,但众人听在耳中,却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森然。
春王老人沉默片刻,道:“若是我等杀的,你又要怎么样?”
方天至问:“难道你们连杀了什么人都不记得?”
春王老人笑了,他两条眉毛轻轻挑了挑,被眼皮遮成细缝的双眼睁大了些许,露出两道毒蛇般的冷光,口中道:“等你活到我这般年岁,这般地位,需要费神的事多了,也就不会再去记得刚刚随手杀了谁了。”
方天至微微闭目,忽道:“前辈与小僧说了许久的闲话了。”
春王老人道:“不错。闲话也该说到头了。”
方天至道:“可说了这么久,此间主人却没露面。”
他话尾一挑,“怎么前辈竟然一点也不好奇?”
这话来得突兀,春王老人微微一怔,才笑道:“这四周我已布下天罗地网,他喜欢躲着便躲着,总归也不能插翅飞了。”
方天至将掌间佛珠拢到腕上,缓缓道:“未见得罢?”
春王老人好整以暇问:“什么未见得?”
方天至亦从容不迫,道:“诸位今夜要在城中办大事,又哪来许多人手将海侯府围住?”
春王老人脸上的笑倏而淡了下去:“大事,什么大事?”
看来他没猜错。
船上的人果然另有图谋,且他们却也人手不足以同时围困海侯府。
方天至心里思索,脸上却仍平和,道:“这小僧就不大清楚了。若非要办一件大事,诸位明明已发觉蔺施主离城,仍要摆出这般阵仗来迷惑小僧,那未免太大费周章了些。”
春王老人一言不发。
他枯槁的脸孔又变得如开始那般僵硬阴沉,仿佛头七活过来的死尸一般。
此时轮到方天至笑了。
他微笑着,又娓娓道:“不管是什么大事,如果诸位不愿小僧出门捣乱,又想顺便杀个把人出出当年恶气,只凭前辈一个,怕是远远不够。”他顿了顿,向二仪门外的假山池柳后瞥去一眼,“另二位……‘白玉京’的头领,不如也一起现身罢?”
春王老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又瞧了瞧他身后好似全然懵逼的章宿,叹道:“和尚还挺机灵,看来是条聪明的好狗。”
方天至面色如常,谦虚道:“哪里,哪里。所谓老马识途,老狗护主。可见畜生还是越老的越聪明,小僧游历四方,看遍群狗,知此言不虚。今日一见前辈,却是最为佩服。”
他话音一落,忽听一声轻笑。
方天至微微一怔。
那笑声美极了,轻柔的像是湖心的月光,又似美人玉踝旁拂过的香纱。可明明这般轻柔,它一响起,旁人便仿佛再也听不见别的,便是如临大敌的章宿,一时间也入了迷一般,不由自主地追着声音来处看去。
浮雪绿湖,嶙石烟树后,款款绕出了一名帷帽女子。
晚雾渐浓,她周身的白纱也像是朦胧的雾,将她衬托的更如同巫山深处的神女——她明明没有露出面容,可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却都分毫不能离开她,直将她众星捧月般迎到青石铺就的中庭中。
一个侍卫甚至痴痴地望着她裙裾下一点雪白绢鞋,心想地上这么硬,会不会碰痛了她的脚?
那女子周身雪白,只腰间一握朱纱,指尖十抹蔻红。她婀娜地站在春王老人身后,柔声道:“真是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笑出来的。”她似乎咬了咬唇,明明没半点撒娇口吻,却能将人心也听得酥了,“这小和尚说话实在可恶得很。”
春王老人哪里生的起来气,只好道:“待会儿割了他的舌头。”
二人说话功夫里,一个身着白麻衣裤,形同农夫的中年人不声不响地也走了进来。他生得五官平淡,神色冷漠,站在女子身后恰如一道影子一般,只这道影子不是完整的,而是残缺的——
他左臂袖筒空荡荡的,手肘之下已被人齐齐斩断!
第98章
最后一丝霞光也没落了。
暮昏如滚滚灰云般涌来,仿佛只一眨眼间,偌大中庭化作水墨勾描,花草、人都像藏在了这画中。正堂悬灯的光芒渐盛,将石阶上的方天至照作一道颀长雪亮的静影。
方天至望着那断臂麻衣人,麻衣人也直直地回望过来。
他略显寡淡的面庞上虽只有冷漠之色,但投来的目光却有些古怪——
不像是看敌人,倒像是在看故人。
方天至心底一动,不由又想到了更多——
马脸张逃跑了,留下了解不开的谜团。
匣中画像是师叔无疑,他大抵就是所谓城主。可马脸张却说,白玉京的人溺死了他——
白玉京的人怎会溺死自己的城主?
莫非远赴中土的这些人早有反心,到寺里抓他的人正是他们,眼下这场报仇的戏码,只是他们日后隐藏杀人行径的障眼法?
可若真如此……方天至又斟酌起春王老人的话。
他号春王,位占元月,又似这三人中最受敬重之人,当为叛臣首领。可他却矢口否认杀过和尚,且观他神色,更像是根本没见过这酷似城主的“和尚”。
方天至适才从头瞧到尾,他的反应毫无破绽,也不似作伪。
难道是马脸张撒谎?
可他又是谁的人?他又为什么要撒谎?
这如麻思绪不过转瞬之间,方天至面色如常地揣度着,忽道:“这位施主,可是雅号槐序?”
那断臂人淡漠道:“是。”
方天至问:“正是阁下率人夜袭了银剑山庄?”
槐序道:“你不是已经知道?”
方天至笑了笑:“章家二公子失踪,是被阁下掳走了?”
槐序顿了顿,淡淡道:“掳走他?章家人在我这里,向来是格杀勿论的。”
方天至凝视着他,缓缓问:“所以你杀了他?”
槐序无动于衷地瞧着他:“我杀没杀他,难道很重要?”
方天至道:“难道不重要?”
槐序道:“至少对你来说,这并不重要。”他的神色仍旧寡淡,透出一丝漠视生死的木然,而他的声音也是一样,“不管他死没死,你今晚一定会死。你何不如先关心一下你自己?”
又一阵冷风穿过。
素白纱灯忽地摇晃不定,石阶凤竹间,婆娑叶声细细起伏,光影缭乱如鸟雀惊飞。章宿呆了呆,仿佛被人踩了尾巴一样,愤怒上前大喝道:“你放屁!”
但槐序理也不理他,只紧紧盯住石阶上的方天至,仿佛在期待他的反应一般。
方天至却并没开口。
他既不惊动戒备,也不尖刻反诘,只从容不迫地伫立在泻地灯火前。待风声竹影定了,他的目光已无声落到了槐序腰间的剑上。
那是一柄刀鞘漆黑的剑,看上去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古旧。
方天至看了片刻,如未听到槐序的恶言一般,平和道:“你的剑不同常制,比中原长剑长了几寸,又宽了几分。这样的剑刺在人身上,伤口想来很容易辨认。”
槐序冷冷道:“那又如何?”
章重锦身上的伤口正是宽而略厚,不知是不是他刺的?
方天至笑了笑,心中已有定计。而章宿早按捺不住仇恨,只牙齿颤颤森然道:“和尚,别同他啰唣了。四面八方都是乐声,咱们只好硬拼了。我先动手,你……你……”
他有心要方天至趁机逃走,却怕道破了这一层,使敌众防备,正自期艾,却见方天至道:“章前辈,把箱子抬到后头去罢。”
章宿一怔:“什么?”
下一刻,他忽忆起黄昏时方天至那几句不大着调的话,“你……你是说……”忍不住回头一瞧,果然那口铁铸大箱还正摆在前堂。
这一迟疑,他忽感有人在他背脊上轻轻一推,当下不由自主向前飞跨几步,恰落定到那铁箱一旁。
章宿愕然片刻,终是跺了下脚,两臂发力一抱,将那大铁箱稳稳托起,迈步奔入了帘后后堂。而在他的脚步声中,方天至回过身来,重将腕上挂着的佛珠拢在手中,缓缓拈动了一颗,娓娓叙话道:“我想你或许是个不错的剑客。但若想凭剑杀了贫僧,恐怕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