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数百颗赤子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悬在密室上空,正如漫天星斗般散发出柔和洁白的光,将整间密室照得雪亮如白昼。而星斗之下,光可鉴人的青砖如平整的方镜,将密室中唯一一样物件朦胧地倒映了出来——一座赤金雕刻的巨大棺椁!
半晌无人说话。
周昊周奇痴痴看着穹顶的夜明珠,几乎已忘记自己正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而方天至与楚留香则默默注视着那口足有一人高的棺椁。黄金灿烂的光芒那样美妙,但他们注意的却不是金子,而是那口棺椁竟然没有封盖!
蔺王孙也在看,他边看边道:“楚兄,这口棺材仿佛没有盖子。”
楚留香道:“不是仿佛,就是没有盖子。说不定蔺兄一走过去,里面便跳出一位不朽前辈,教训后生小子不要随便打扰老人家睡觉。”
蔺王孙不由得笑了,道:“这是套棺,大棺没有盖子,封尸的小棺岂能无盖?何况就算真有老前辈在等着蔺某,蔺某也只好请他多多担待,后生小子也有不得已的难处!”他又沉吟道,“密室里只有这一副棺椁,想来不论财宝还是秘籍,都是白玉京城主的陪葬了……应该就在这黄金大椁之中放着。”
楚留香道:“蔺兄所言甚是。事已至此,何不赶紧去掏掏人家的棺材呢?”
蔺王孙不咸不淡地望了他一眼,悠悠道:“楚兄何必这样说话呢?蔺某总归也不会生气的。”他说罢,这才缓缓向前几步,自身后按住沈眠的削肩,柔声轻道,“眠眠,进去瞧一瞧棺材里有什么?”
沈眠惶恐道:“棺材太高了,我……我什么都看不到……”
蔺王孙道:“你瞧大椁外面不是有金阶?你爬进去瞧一瞧?”
沈眠浑身剧烈颤抖了起来。
这命令是如此恐怖离奇,她受惊般骤然回过头,满脸泪水地望向蔺王孙,睁大的双眼里满是恐惧和乞求。但甫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刚微微张开的嘴唇便又无助地闭了上。
蔺王孙瞧见她这幅模样,不由叹道:“眠眠,你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女人。如果你帮我做好了这件事,我一生都会感激你的。这件事一了,你就是海侯府的女主人,咱们两个从此就再没有别的烦恼了。难道你不喜欢么?”
沈眠又垂下了头。
方天至凝视着她,发觉自认得她以来,这楚楚可怜的少女便总喜欢垂下头去,逆来顺受于外界施加给她的一切。
沈眠最终没有回答喜欢不喜欢,她只是低低泣道:“侯爷,如果我……我有个不测,求你……千万别忘了我。”
蔺王孙几乎被她打动了。
因而他极温柔地亲了亲她的脸庞,承诺道:“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做的一切。”
沈眠孤身踏入了那座金椁之中。
她垂着头找了片刻,似是发现了什么,忽地蹲下身去,整个人掩蔽在了棺壁之内。
蔺王孙看不到她,却听到一阵开匣的细响,不由问:“眠眠,瞧见什么了?”
沈眠颤声轻道:“我没看到什么宝物,只看到了一只木匣子,里面有一卷绢书,叫做《金蝉玉蜕经》。”
蔺王孙心中骤起狂喜,忙道:“把书拿出来给我。别的不急着找。”
沈眠没有回应他,她奇特地安静了起来,甚至没有站起身,而是依旧严严实实地躲在棺椁之中。
蔺王孙焦急地等了片刻,忽地惊觉不对。他沉默片刻,不动声色道:“眠眠?你怎么还不出来?”话音未落,他已悄无声息地踏入了密室门口。
方天至瞧着他动作,忽道:“阿弥陀佛,沈施主,他进去了。”
沈眠闻言果然在棺中惊慌开口:“侯爷,你别再过来了。”
蔺王孙仍缓缓靠近着,温声问:“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沈眠并没有接话,她喘不过气般的急促哭喊道:“我手里这卷经书是用细绢写的……只要我轻轻一燎,一切就都毁了!”
蔺王孙霎时站住不动了。
他并不是在怜惜沈眠话语里的哭腔,只是忽地想起,沈眠手里的确还拿着一支蜡烛,而她自始至终也没将蜡烛吹熄!
蔺王孙极度恼恨地静静站了片刻,胸中沸腾的杀意几乎按捺不住,但他只和声哄道:“好,我不过去。你想我怎么样才好?”
沈眠仿佛难过已极,啜泣半晌方才平复下来,柔肠百结道:“侯爷,你不要怪我。我……我心底实在过不去……若是这样,我往后便活着又有什么意思?雪惊法师,还有楚公子……他们都是好人!”
蔺王孙几乎意识到她想要说什么了。
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非常,而楚留香听着听着,则长叹了一口气。
便在这声轻叹中,沈眠胆怯而决绝道:“请侯爷给他们解了毒,放他们离开这里!”
第111章
蔺王孙一言不发地思考了许久。
半晌,他缓缓道:“唉,我早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姑娘,是极可能会坏我的事的,不料果真如此……罢了,就按你说的办罢。”
沈眠闻言仿佛颇为动摇,她人虽未自金棺中站起,却惭愧至极的低泣道:“侯爷……我……我……”
楚留香觑着蔺王孙的神色,幽幽道:“蔺兄言语温柔,怎么脸色却这般铁青骇人?沈姑娘,你可千万别忍不住探出头来,不然晚上怕要做噩梦了。”
蔺王孙阴沟里翻了船,行止顿时郑重许多,对楚留香的话置若罔闻,只道:“解药就在我怀里,我现在就可以给他们解毒。”说着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颈圆肚的青花瓷瓶,倒了一粒赤红药丸在手中。
“眠眠,我并非冷血无情之人,不瞒你说,这毒只能令人手脚酸软,内力尽失,绝不致人死命。我与楚兄二位解毒本无不可,可却要考虑到这毒一解,他们肯不肯乖乖离开,又肯不肯任我将秘籍拿走。”
他顿了顿,叹道,“你是知道的,我身上这半部经功极为古怪,本就不便与人动武……何况若他们联手同我捣乱,我也决计打不过他们。”
沈眠闻言踟蹰道:“雪惊法师,楚公子,待会儿你们的毒若解了,还请快快离去,好不好?”
方楚二人尚未开口,蔺王孙已断然否决:“他们便答应了我也不信!难道你此前没答应将秘籍取来给我?此刻又是如何?”
沈眠不由羞惭万分,呆了半晌,才轻轻道:“侯爷,你将我从伢人手里救出来,锦衣玉食,万般宠爱,眠眠都记在心里。此番是我对不起侯爷,也无颜再见侯爷……只要雪惊法师他们一走,贱妾便立时在这金棺里一头碰死,您的深恩厚德,来世做牛做马……再来报答。”
蔺王孙脸色几番变换,却终是冷冷道:“你胡说些什么,我几时要你死了?你只老老实实听我的话就谢天谢地了!”他缓了口气,续道,“我将手里这颗解药一分为二,稍待楚兄二位各服一半,可保行动无碍,只是内力却要多费时日,慢慢恢复。”
楚留香道:“这般奇怪的毒,楚某也是头一回见。不知道蔺兄可否告知?”
蔺王孙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这毒我也是从别处得来的。楚兄向来观察入微,认得我手里的瓶子和药丸罢?”
楚留香道:“不错。蔺兄早先咳嗽不止,却诈称宿疾复发,早早便吃了这瓶里的一枚药丸,真是撒谎撒得滴水不漏。”
蔺王孙道:“那么你该知道,这就是解药,我可没有骗你。楚兄二位服了解药,便该识趣一点,赶紧溜之大吉,不要再碍着蔺某的事。”
楚留香道:“好极,好极。你放心,楚某一定立刻就走,雪惊兄若不肯走,我便是打晕了他,也要拖他走的。”
蔺王孙盯着他看了片刻,微微侧过头来,重新望向密室中的金棺:“眠眠,你瞧这办法怎么样?”
沈眠也别无他法,见二人都同意,而方天至又不言语,便道:“听侯爷的。”
周氏兄弟见秃驴和小白脸仿佛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免又慌又妒,有气无力地齐声哀叫道:“蔺世侄!蔺侯爷!求求你发发慈悲,解药也赏我们一粒,我们保证也立马滚蛋,绝不碍您的眼!”
蔺王孙冷冷地哼了一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显然心中仍有郁气,只按照约定向方天至二人走来。近在咫尺之际,他停步将药丸剖做两半,正要开口说话,密室金棺里忽传来一声异响——那声音轻巧细微,落在众人耳中,恰似适才巨门机括转动的响动一般。
方天至三人环视彼此一眼,正一齐心觉不妙,沈眠已骤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
蔺王孙猛地回头大喝道:“眠眠?!”但他话音未落,那机括转动声已化作一阵令人齿寒的石磨声,霎时涌遍整条青铜甬道,众人还没来得及听到沈眠的回话,一个巨大的黑影已忽然在甬道入口处从天而降,发出轰隆一声巨响!
蔺王孙霎时只觉双耳嗡鸣大作,而地动山摇般的颤震中,他心中一阵难以言喻的惊怖,却见那从天而降的黑影正是一面青黑冰冷的铜墙,与两旁的铜砖甬壁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将来时的路口已堵了个结结实实!
蔺王孙呆若木鸡,忽地疯了般大叫道:“沈眠,你做了什——”话音未落,他身畔一尺之外,盘膝坐地的楚留香忽然动了!
他的身形快得不可思议,简直像一只在黑暗中闪动的灵貂,几乎霎时便要扑到蔺王孙身上,两手则迅疾无比地向他胸前两处大穴拿去!
方天至见此大出意料之外。
人总要呼吸空气才能活着,他身具菩提真经,是以才百毒不侵,可楚留香却为何也没有中毒?
这电光火石的短暂思绪中,楚留香原本十拿九稳地两招却走了个空——哪怕心智大乱,蔺王孙却仍旧警觉非常,仿佛一早就在防备着楚留香突然暴起!
楚留香的指剑还没到,他手中软剑已嗤嗤作响,霎时在身前舞作一片密不漏风的剑网,人则陡然蹬地,向后倒飞出去,癫狂笑道:“哈哈哈!我就知道,楚留香岂会这般束手就擒?可这就是楚兄的后招了?简直是雕虫小技!”
方天至见二人似要缠斗,正斟酌该如何应对,余光却忽瞥见甬道墙脚处亮起一角微弱的银光——
这道银光是首饰的光芒。
原本伏倒在地的新娘不知何时已醒了过来,她的右手颤巍巍地支地而起,食指上一枚银花戒指正在夜明珠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直直对准离地而起的蔺王孙——
下一刻,一蓬乌黑的腥光自银花中飞绽而出!
难以数计的细小毒针刹那间一齐向蔺王孙的右半身打去,三丈之外,他本可以躲过这样的暗器,但此时他人在空中,正是旧力已竭,新力未生之时!
楚留香比蔺王孙早跃起一步,此时也先他一步落了地。
落地之际,楚留香身形陡然一晃,踉跄着倒在了地上,但他脸上的表情却并不绝望,因为此前交手的那一刻,他已看到了蔺王孙右侧脖颈上细密的针孔。
蔺王孙的双脚也重新踏在了铜砖上。
他稳稳当当地站着,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表情格外的狰狞诡异,因为他的脸孔已在几呼吸间变成了青灰色。他顶着这一张比死尸还恐怖的脸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又瞧了瞧衣裳肩袖上的针孔,忽地阔步走向墙角,一把掐住新娘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新娘此时一点也不害怕了。又或许她从来也没真正害怕过。
她给掐得喘不过气来,两只绣鞋不停在空中蹬着,可涨得发紫的脸上却带着一丝神秘而宽慰的笑容。
蔺王孙惊奇的凝视着她,仿佛不肯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半晌,他道:“我到头来,死在你这只小臭虫的手里?”
新娘说不出话,她已几乎要被掐死。
蔺王孙最后看了她一眼,喀地一声拧断了她的脖子。然后他回过头来,望向跌倒在地、脸色灰败的楚留香,道:“我要死了,楚兄。”
楚留香目光复杂地望着他。
蔺王孙道:“你到底中毒了没有?”
楚留香道:“毒藏在你准备的蜡烛里,是不是?”
蔺王孙道:“不错。”
楚留香叹道:“世上有不呼吸却能活着的人么?”
蔺王孙道:“没有。”
楚留香苦笑道:“楚某也是人,也得呼吸才能活着。”
蔺王孙点了点头,忽地抖直软剑向他走来,艰难道:“那我送你一程,免得你死得太过痛苦。”
楚留香笑得更苦,问:“所以你说这毒不致人死命,本是骗我的?”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蔺王孙只沉默地向前走出一步,便停了下来——他直挺挺地站在楚留香面前数尺之外,两目圆睁,气绝而亡。
楚留香凝视着他,嘴角还挂着那一丝未消退的苦笑,却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蔺王孙活着时曾是他的朋友,可又变成了要置他于死地的敌人。而此刻他死了……楚留香忽然发现,他的心中仍感到一阵切实的悲痛。
因为他虽已是他的敌人,却也曾是他真挚的朋友。
甬道中充满了死一般的寂静。
金棺中的沈眠不知死活,外面的地上则已躺着三具新鲜的尸首。
半晌,方天至才缓缓念道:“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