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鼎上软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很年青的和尚,确切来说,是一个很年青的男人——
若将他当做一个年青男人来看,他已英俊到了令人见之难忘的地步。
像他这般英俊的男人,纵然是个出了家的和尚,也不大可能会受穷的。
那么他出现在这条破船上,岂不是怪上加怪?
陈船主暗暗臭骂着已死的麻子,一面默默扫视着方天至,却见他朦胧盘坐在一片霞光之中,仍安之若素地用着饭。思来想去一番,他和气笑道:“鄙人敬重大师,岂忍轻易刀兵相见?您有慈悲心肠,却也须知凡事量力而行……”他说着,缓缓袖起两手,眉头微聚地斟酌了片刻,余光瞥见有个水手从舱里搬了空箱子上来,便唤住他道,“那个谁,你会用刀子不会?”
那水手将箱子放下,往衣襟上擦擦手汗,道:“会一点。”
陈船主便点点头,朝书生抛在地上的长刀一努嘴,道:“拿了这把刀。”
水手弯腰去捡。
在他右手握住刀柄的那一刻,陈船主忽地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默不作声地向他随手一抛。
黄昏将去。
满船金光中,忽又多了一道光。
那刀光一闪,水手在空中一捞,老实巴交地摊开左手——他的掌心正躺着三块碎金子。
刹那间,他竟然已劈出了两刀!
陈船主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还行。麻子死了,往后就你来替他。”
那水手喜不自胜,举着刀挠了挠头,嘿嘿道:“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陈船主四下一望,老妪照旧瑟缩在角落里,目光呆呆的,仿佛早吓傻了,而余下两个客人里,小和尚正面无表情地端着饭碗,大和尚则仍津津有味地吃着窝头。
陈船主不急着与方天至交谈,反倒向无伤一笑道:“小和尚,你瞧他的刀够快么?”
无伤道:“马马虎虎。”
陈船主道:“你还见过更快的不成?”
无伤冷冷道:“金子不过是死的,躲不开劈过来的刀。”
陈船主微微一怔,才复道:“不错。一把刀将金子劈成三块,不算什么本领。若能将蝴蝶翅膀劈成七八片,那才算是快刀。”他示意那水手离开,饶有兴味地续道,“若有人用刀如此,依小和尚看算不算够快?”
无伤道:“你莫非是在说你自己?”
陈船主似乎觉得这小家伙有趣极了,哈哈大笑了一声,谦逊道:“鄙人确实能用刀,虽不敢在行家面前现眼,但出刀勉强也不算慢。”他又瞧了瞧水手放在桌上的金子,“鄙人与大师初见,未免不够了解。小和尚,你瞧你师父躲起刀来,会比蝴蝶更快么?”
无伤将饭碗铎地一声按在桌上,道:“我不知道。”
陈船主又道:“那你师父的骨头皮肉,可比桌上的金子更结实?”
无伤面色冷漠,无动于衷道:“你想知道我师父的事,就该自己去问他,为何要来问我?”说着,他看也不看旁人,径自走到方天至身畔,站定不动了。
方天至刚吃完一个窝头,正拿手指掸衣襟上的碎渣。瞧见无伤来了,他道:“你不吃鲅鱼了?”
无伤拉着脸道:“不吃了。”
方天至道:“就算不吃鲅鱼,豆饭怎也不吃?饭至少是热的,拌点腌菜吃,比冷窝头要好。陈施主好心布施,你只管敞开肚皮吃了。有我在,麻倒了也不怕的。”
无伤固执道:“我不稀罕吃他的饭。”
方天至轻叹道:“阿弥陀佛,你还年轻!”说罢,吩咐道,“那你去给我盛碗豆饭来。不要鱼虾荤腥,多捡些腌菜铺上。”
无伤忍不住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斜,默不吭声地睨着他。见方天至不为所动,不由发乎本心地叹了一声,怏怏地去给他盛饭。
待碗到了手上,方天至呼噜吃了一口,见陈船主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便略一停筷,微微颔首道:“这笋子腌得不错。”
饭是掺了麻药的饭。
这紧要关头上,纵然是饿死鬼投胎,只要眼下还没活够,大抵也不会去吃这碗饭的——
除非他本来就不怕这饭里的药,也根本不将满船的敌手放在眼中!
陈船主惴惴不安,面上却笑道:“大师真气魄非常。”
方天至一面吃,一面心平气和与他交谈:“贫僧知道陈施主想问什么。贫僧也会一点刀法,出刀也不算慢。但受了施主的斋饭,又坏了施主的规矩,怎可再对施主挥刀?所幸贫僧身子骨还算结实,大抵比金子更结实一些。”
陈船主的笑脸有些发僵了。
他终究自诩是个生意人,不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人生信条便是不能亏本。方天至的话固然不知真假,但万一是真的呢?若与他对斗,这趟买卖岂不亏得底裤都掉了?
这一刹那的想头里,方天至续道:“施主的刀能劈裂金石,那斩人头想必一刀也就够了。这船上还有三个客人,不若你斩贫僧三刀,贫僧只坐在这里不还手。若贫僧侥幸不死,那我三人的买命钱便一笔勾销,陈施主以为如何?”
方天至并没有去看角落里的老妪。
但他话音甫落,那老妪却抬眉偷偷瞧起了他。
陈船主一时没有开口。
良久,他目光闪动道:“大师不怕我这破船上的麻药,内功造诣定然极高的。如今又放下如此豪言,料想还应是硬功名家。”他顿了顿,先让一步道,“这般一来,就算鄙人拿刀去斩,想也奈何大师不得,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方天至见他弯弯绕绕,便问:“不知陈施主有何高见?”
陈船主叹道:“鄙人行走江湖多年,向来看重和气生财,从不与人结怨!今日走了眼,冒犯到大师身上,那这趟生意不做亦可。只是……鄙人练刀多年,得闻大师亦擅刀法,不免心痒难搔,想涨一涨见识。”
方天至将手里的碗轻轻放在甲板上,“施主有意与贫僧切磋刀法?”
陈船主大摇其头,道:“岂可如此,这不是伤了和气?”
他作势思忖,忽将目光又移到桌前的碎金子上,拊掌微微一笑,口中道,“有了!实不相瞒,鄙人的刀不算快,但将一块金子斩成九块,却勉强还能办到。不如你我比试一番,若大师能一刀将金子斩成十块,那么鄙人甘拜下风,再无二话,船上一应大事小情,都听从大师安排!”
方天至闻弦歌而知雅意,顺之问道:“若贫僧不能呢?”
陈船主的神色愈发圆滑可亲,竟大度道:“那也无妨!鄙人这单生意照旧不做了,就当与大师交个朋友。”他又向方天至虚虚一拱手,“只是有朝一日,鄙人若请大师帮个小忙,大师莫要假装不认得鄙人,也就是了。”
方天至瞧了他一会儿,微笑道:“陈施主若一直这般和气生财,那想必早已发了大财了。”
陈船主道:“哪里哪里,糊口而已。”说着,他将桌上长刀拾起,两手虚托,客客气气道,“大师请?”
方天至没来得及接刀。
因为角落里忽有个干涩喑哑的声音响起:“你真想瞧瞧别人家的刀有多快?”
这话是对陈船主说的。
陈船主冷不防怔了怔,侧首一瞧,却见那佝偻老妪已不知何时站了起来。
她颤巍巍地站着,仿佛随着海浪颠簸而摇摇欲倒,鸡爪般的黑瘦右手仍挎着那只小花布包袱,同市井田间最平凡不过的小老太一般无二,但陈船主低眼一瞧,却见她的两只蓝鞋正若无其事地踩在麻子未干的黑血上——
仿佛适才惊恐尖叫的人根本不是她。
陈船主忍不住又掏出帕子擦了擦虚汗。
他几乎开始怀疑自己真的犯了太岁,怎么网几条杂鱼,竟网出了这么些不省心的东西?
那老妪又眯着发黄的眼珠问:“我老太婆的刀也不算慢。这位大师是何等身份,区区小事怎值当麻烦他?小子,我若赢过了你,你看该怎么办呢?”
陈船主干笑了一声道:“您老人家想怎么办?”
老妪冷冷笑了笑,瘪着掉牙的嘴,缓缓道:“老太婆赢了,小子就得听话。”
陈船主心里发虚,点头道:“好说,好说。”
那老妪不再作声,而是蹒跚两步上前,自陈船主手中轻轻接过刀来,对着桌上的金子劈了下去。
黄昏将去。
但满船金光中,却并未更多出一道刀光。
那老妪的刀已经劈出。但几乎没人能看清她究竟怎样出的刀,她劈出的仿佛已不是刀,而是一道翻滚在金光海雾中的淡影!
老妪信手将刀搁在一旁。
陈船主没有说话,也没有动,只是盯着桌上的金子——那金子好生生的摆在那,半点也未变化。
老妪道:“你怎么不走过去,细细地看一看?”
陈船主听话极了,老实巴交地走过去,弯腰凑近去看。
这一凑近,他就将一切都看清了——
散落桌上的碎金子里,有一块上面竟一笔一划地刻着两个字。
那两个小字又瘦又硬,盘曲在灿烂的金光中,正像是老妪那只鸡爪般癯枯的右手!
陈船主垂着头,背对着方天至,方天至瞧不见他的脸色,只看到他弯腰站在桌前,像是石胎木塑。
老妪道:“你瞧清了没有?”
陈船主道:“瞧清了。”
老妪道:“上面是什么字?”
陈船主道:“青安。”
老妪道:“你懂不懂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陈船主恭恭敬敬道:“请老夫人解惑。”
老妪却长叹道:“那是一个地方。是老太婆的家。”
陈船主道:“您这么一说,鄙人就有印象了。不知是不是江浙一带的青台镇?”
老妪道:“不错。”
陈船主领会其意,试探道:“老夫人想回家了?”
老妪哀声道:“谁不想回家呢?但我有一件大事要办,若办不成,我没脸回家见小姐。”
陈船主的脸容也霎时染上了愁色,仿佛比老妪更要伤心难过,他把手绢揣回袖袋里,急切而同情的问:“鄙人有什么能帮上夫人的?”
老妪道:“你不能。但就在这条船上,有一个人能。”
下一瞬,方天至便见那老妪直直向他瞧了过来。
陈船主也反应了过来,道:“难道夫人要请大师帮忙?”
老妪沉默片刻,道:“你可知道他是谁?”
陈船主讷讷道:“这……这……鄙人眼拙……”
老妪哑着嗓子,缓缓道:“他是天生山洞心寺的寺主,法号上雪下惊。”
陈船主垂着眼睛,喉头轻轻滚了滚,仍轻声道:“这……这……鄙人孤陋寡闻……”
那老妪黑漆漆的眼珠子牢牢盯住方天至,兀自续道:“除了这个,他还有一个身份。”
陈船主不敢再问了。
他为人机灵得很,知道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则该闭上嘴,只当自己没长过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