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子曰
圣人道:“好吃好穿好睡便是他一世所求。旁的他也爱,然若损了这三样,不论是何物他一概弃之如敝屐。平日里斤斤计较,偏若其亲友有所求,无不设法替其达成。”
何等好亲!几位皇子心中俱叹惋不曾将他女儿纳入府内,然此时迎春早已订亲,听说明年便要出嫁了。
五皇子眼眸一闪,如有所思。
原来大半年前他去访一位高人欲求其为幕僚。其时黄昏,二人于乡间土坡上望夕阳西下,论古今王侯,甚是相契。忽远远的见路上有一大队车马过来,在土坡下停了。中有一辆看着颇为寻常的青绸马车上居然下来四位衣着鲜艳的女子,虽隔着颇远,那几位女子也带着纱帽,却可见其身姿娉婷袅娜,举止大方从容,必是大家闺秀。后听说那些竟是荣国府的女眷出游。
他心道,虽荣国公独女已有了人家,听闻他尚有一位侄女一位甥女年已十三,那甥女还是前巡盐御史林海遗孤,林海万贯家财俱归了此女。
待他回去寻了当日求来之谋士商议。
那谋士姓郝、单名一个石字,本是江南人氏。空有满腹才学,科考时不甚污卷贴出,又不甘回乡,遂在京郊谋了一处私馆,教了几个乡绅之子,欲求贵人赏识。可巧有五皇子的一位门人与他认得,荐给了自家主子。
那郝先生闻言连连摇头:“依我说殿下竟别去碰这个钉子。前些日子我遣人向几家同他们府里往来的人家打听了,都说林御史女儿性情活泼大方、浑不似丧父孤女,原来竟是因了荣国公爱若珍宝、宠成那般的,同他亲生女儿也不差什么。殿下已然有了正妃,荣国公如何肯让他的宝贝甥女居于人下?”
五皇子笑道:“他若助我成大业,来日立他甥女为后何妨?”可巧林家没了人了,贾家纵对那林小姐千般好,也不是正经外戚,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郝先生愈发摇头:“荣国公摆明了无意朝堂,岂肯趟下这趟浑水。况殿下自己求他家甥女,过于显了,必引得旁人侧目。不若于门下寻一合适的人家、有好子弟的,可向荣国公求娶。”
五皇子只不信,道自己天潢贵胄,纵贾赦不肯、他那甥女必然肯的。
郝先生乃说:“殿下若非要试一试,请直问荣国公本人,说与旁人无用。只是万莫提曾与京郊见过几位小姐身形,远远的一眼也不成。那般似有威胁之意,荣国公决计不肯受人胁迫,惹了他他恐反去助旁的几位殿下去了。”
五皇子笑道:“先生多虑了,我哪里那般不知事的。”
贾赦在家全然不知道人家在算计黛玉,在家里带孙子呢。
贾茁这么大的孩子最好顽儿,走路不稳偏爱走,还不乐意有人拉着他,摇摇晃晃的两步便摔了。所幸贾赦专弄了间屋子地底下铺了热水铜管,地面又是厚厚的褥子,凭他是滚是爬总归无事。屋子里堆着各色大玩偶,都软乎乎的,还有大大的彩色布球,贾茁只管撒欢儿乱走乱爬,贾赦拿着小铃铛小拨浪鼓引着他转来转去,又教他说话儿。
因贾琮捣乱,贾茁最先学会的几个词当中便有“球球”,见了布偶一律喊“球球”。贾赦欲让他分清楚泰迪熊不是“球球”,引着贾茁来抓布熊顽,偏不给他,举着熊向他直念“熊熊!”贾茁抓了半日见祖父不给他,也不喊“熊熊”,转身念着“球球”去顽灰太狼了……
贾赦正欲进行再教育,小叶子进来了。姐弟俩登时顽到一处,贾赦再也寻不着功夫教他孙子点正经事儿了。
因这会子正是冬日,冷的很,贾赦非上课不出门。五皇子请了他舅父谭学士当说客,偏等了许久等不着机会与之偶遇,终于耐不住了,直去了三味书屋。
三味书屋本是开放课堂,贾赦是欢迎各色人物来听课的,谭学士穿了身便服,也没人认得他。耐着性子旁听了一堂物理课,便去贾赦的校长办公室找他了。
贾赦并不认得他,见了还以为是个学生家长,笑问:“先生可有什么事儿么?”
谭学士笑道:“委实有事求赦公。”
贾赦一听便知道这人不寻常,只说“请坐。”
谭学士向贾赦轻施一礼道:“在下谭芝,欲替外甥司徒祎求赦公之甥女林小姐为侧妃,望赦公成全。”
贾赦惊了一会子,站起来:“你外甥姓司徒,莫不是圣人的某个儿子?”
谭学士不禁愕然——荣国公非但不知道自己是五皇子的舅舅,竟连五皇子叫什么都不知道?因道:“我那外甥排行第五,恰是五皇子。”
贾赦心道:老五都不是好东西!忙向他补了礼:“我本无意朝堂,委实不知道诸位殿下的名讳,谭先生休怪。”并不问谭芝是何官职。
两个人又客套一番,贾赦也不好意思在上头坐着,因移步到了一旁的两张圈椅上,喊人上了茶。
贾赦直言道:“殿下好意老臣心领,只是老臣舍不得将甥女嫁入皇家,求谭先生转达,望殿下谅解。”
谭芝奇道:“这是为何?皇室何等荣耀,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贾赦摇头:“莫说是侧妃,便是正妃我也不肯的。谭先生既然是皇子的舅舅,想必家中也是嫁了姐妹给圣人的,你家那姐妹可是日日早早去向太上皇、太后、皇后请安的?连个懒觉都睡不得。你那外甥自幼又是日日何时起床念书的?可怜见的,小小的年纪大冷天的,日头还不知在哪里呢,便得爬起来。我家甥女娇生惯养,受不得那皇家许多规矩。举手抬足都一板一眼。况我这甥女我喜爱非常,与自家女孩儿一般无二,谁要娶我这甥女,须得终身不纳二色,不然我不给。”
谭芝听了好笑,连连摇头:“哪家的孩子没有几个小妾通房,赦公所求太离奇了些。”
贾赦笑道:“我女婿便是如此。”
谭芝哼道:“那莫鲲空挂了个郡马名头,在朝堂半分能耐没有,自然肯的。”
贾赦笑道:“莫非先生以为我寻不出第二个来?”
谭芝一愣。
贾赦道:“他肯好生对我家孩子,我相助于他有何不可?”
谭芝忙道:“五皇子定然肯宠爱令甥女。”
贾赦笑道:“我方才不是说了么?皇家规矩太多,我要我甥女过的舒服自在。过的不舒服自在,宠爱又如何?自有那不差的人家,有乖乖的听话的好子弟,家里或是有求于我们府里、或是颇有几分贫寒,肯好生捧着我甥女过日子。我只将甥女给这等人家,让甥女儿日日过得舒坦,不比一动一静都得守无数规矩的强?我们家已是国公了,无有所求,何不让人家求着我们?甥女婿终生不纳二色,便只能独宠,岂不比多几分的宠爱强些?”
谭芝当年费尽心思将妹子送进皇子府,他妹子又费尽心思得了儿子,何曾听过这般言语,如泥雕木塑般呆了许久,浑然不明白贾赦那脑中如何想的。又过了好一会子,仍不死心道:“赦公不怕令甥女怨你?”
贾赦微微一笑:“我的甥女乃是我教出来的,自然与我一般想的。不然我怎的那般疼她。你们想是也打听过的,我不甚喜欢我那侄女。只因侄女的性子想法不像我,甥女像我,故此我疼她。”
谭芝心中过了一个过子:贾赦的侄女想是愿意嫁入皇家,然贾赦不甚喜爱,五皇子纳了想来也无甚大用。他疼他甥女儿,偏他甥女同他一般想的,不爱皇家规矩。有用的捞不着、捞得着的怕无用。
他并非蠢人,见贾赦这架势便知道无望了,长叹一声离去。
五皇子听了固然顿足道可惜,却也无法。因一壁向自己营中寻适合的子弟求娶林小姐,一壁愈发信任郝石了。饶是如此,心中仍暗恨贾赦与林小姐不识抬举。
作者有话要说:好时巧克力终于出来了……
☆、69
让五皇子的舅舅惊了一回,贾赦吓得连滚带爬跑去寻齐周求助了。直至今日他才恍然,黛玉怕是已经让皇子盯上了,且只怕不止一家。皇帝那各色皇子适龄的三四个,纵然皇子还小,人家有外家呢。贾赦心里恨道:特么的你们别逼爷,逼急了爷宫里还有个贵妃侄女。
齐周刚得了他父亲的来信,道是正从江南赶回来过年,满心欢喜,正坐在小院中修盆景儿。听了下人报荣国公来了,忙笑道:“当日我那圆球的盆景儿可还在呢?”抬头一看,贾赦让人追杀似的灰头土脸的,忙问他何事。
“自然还在呢,难为你偶有几分品味。”贾赦见了他到是心下稍定,仍是气急败坏的将方才谭芝所言说了一遍,说完急着问:“小齐啊现在如何是好?我怕他们使什么阴私手段,皇帝家的儿子个个不知底线为何物,玉儿还不曾许人呢。”
齐周叹道:“我当你早有预备了。”
贾赦蔫道:“我没想过。”
齐周问:“林姑娘也不小了,你可想过将她许什么样的人家?”
贾赦思忖了一会儿道:“玉儿太聪明,她必想要一个志同道合者。然眼下这世道,太难了。唯有退而求其次,寻个实心眼子仰慕她的,婆家的门第莫要太高、我能压得住,最好穷一些。玉儿嫁妆颇丰。”
齐周道:“这般人家可能护住林姑娘否?”
贾赦道:“我护着便是了。”
齐周摇头道:“眼下在你荣国府住着,你自然能护着。若嫁了人,你纵能护着几分,总归许多时候鞭长莫及。若不小心走眼了看上头白眼狼,得了你的好处回头卖了你也未可知。”
贾赦听了愣了半日,捏了捏拳头道:“或是我在三味书屋寻个老实的学生。”
齐周又道:“你想给林姑娘许个穷些的,无非是愿她在婆家日子过得好些。可若婆家依附着她过日子又有什么趣儿。”
贾赦愁道:“那如何是好。这些本是太太们的活计,我哪里知道。我家那位太太也是不能托的。要不求你媳妇帮着寻一个?最好婆婆不住在一块儿、分家别居。”
齐周笑道:“恩侯你实在……林姑娘是嫁人,又不是找一家子管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人家嫁闺女总先去寻可靠人家,你倒是先寻不着边际的。”
贾赦叹道:“上哪儿寻可靠的去,我在朝中熟识的人不多。”
齐周又笑开了几分:“我教你个巧宗儿,姜文家的老大旧年说要找媳妇,忽然就不找了。”
贾赦愣了一愣,“哗啦”蹦了起来:“不干!那厮日日算计我,不给他们家!”
齐周接着笑道:“显见人家心中有数了。偏这快两年了也没见着他们家跟谁家忽然近了些,想是他们看好的那姑娘家已然同姜家交好、无需再近了。若那姑娘年纪与姜大少爷相仿,这会子也该提亲了,大约姑娘还小呢。我想了想,除了你们家没别人了。”
他一壁说,贾赦一壁嗷嗷叫:“不给!给谁也不给姜隽之家!他哪有这么好的福气让我家玉儿当儿媳妇。”
齐周大笑:“况我听你家琮儿说,这两年他闺女与林姑娘不是亲近得很?”
贾赦狠狠磨牙:“贾琮那个小八卦!姜皎那个小丫头居然是个小奸细。”
齐周饮了口茶,看他气还没消在屋里转圈儿踢门槛,劝道:“姜家委实是户好人家。知根知底,隽之如今已然入阁,也震得住那些凤子龙孙。换了旁的人家未必压得住。”
贾赦摆手:“不干,姜文算计我多少回了。”
齐周笑道:“如今让他求你一回让你出出气如何?你露口风给他,他若真看好了林姑娘,必然怕你抓个穷书生就将林姑娘嫁过去。林姑娘那般聪慧的,嫁入小门小户委实可惜。姜老学士乃是帝师,姜昭也是长子,林姑娘若嫁过去便是宗妇,想来林大人也是愿意的。”
贾赦一根筋儿,哪怕齐周说出花来也不肯。只道姜文是条老狐狸,玉儿一个绛珠仙子哪能让他们家祸害了去?“我家玉儿必然要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忽然他又问,“姜文他自己有小老婆没有?”
齐周摇头:“我哪里知道。然你这便是当局者迷了。想什么条件只管向他提去,且看姜大公子应否。若他应了,再看姜文。常言道,知子莫如父。姜大公子若做不到他应的,姜文必然不肯让他娶林姑娘。他是知道你的,你做人最分亲疏,亲疏跟前不讲道理。他怕你报复他儿子。故此,若姜大公子肯应、隽之也无异议,想是不会负了林姑娘的,你只管放心便是。”
贾赦听他说了半日,好容易才明白。不由得摸了摸后颈:“怎么跟做买卖似的。”
齐周叹道:“婚姻结两姓之好,大家子议亲本来如此。你又要惦记女孩儿在婆家过得好,可不就跟做买卖似的?”
贾赦也叹道:“比起姜文,我更信得过你与姜武。你家可有年纪相仿的侄儿?”
齐周笑道:“我弟弟的长子比浩之家那个还小一岁。”
贾赦自然知道不可能替黛玉弄个穷书生嫁了,再有才也不成。旁的不说,程林决计不能答应的,江南还有一个什么书院的山长。偏他委实让姜文算计许多回,知道姜文虽性情活泼,内里仍是个士大夫,万事以帝王为上。他宁可黛玉的婆家能有几分私心,将家人看得比皇帝重最好。因回去细细将朝中许多人家排了一排。如今自己家这地位早与迎春议亲时截然不同。能在几位皇子并许多王爷眼热中护得住黛玉周全的人家委实不多,头疼不已。
谁知不过数日,贾母、邢夫人与王熙凤俱有人来或是请安问好、或是请戏请酒赏梅观雪,都暗暗向她们打听黛玉。
邢夫人与王熙凤如何敢应?都只推说贾赦一人做主。而贾母一心要将两个玉儿成配,虽听到个个是皇子或皇子外家的也心动的很,又想着宫里还有个贵妃娘娘,仍是个个婉拒了。倒是暗示探春来年也十四了。偏也不知谁放的风出去,那几个皇子个个都知道探春在贾赦跟前跟透明人似的,竟没人打她主意。
贾赦愈发烦了。
偏此时还有人不厌其烦来他眼前晃悠。
司徒塬笑嘻嘻坐在他对面。贾赦诚心让人给他上了一壶寻常学生喝的大碗粗茶,虽不难喝,也决计不好喝。司徒塬不介意,慢慢悠悠如品贡茶一般品着。
贾赦哼道:“你来找麻烦的么?”
司徒塬笑道:“我来寻荣国公合伙。”
“你比姜文还老狐狸,不同你合伙,会被骗钱。”贾赦翻了他一个大白眼子。“爷爱财如命。”
司徒塬笑道:“我先告诉你一声,免得日后你误会我。五皇子身边有个谋士,这回原是拦着他来求你家甥女为侧妃的,没拦住。”
贾赦一激灵:“你这是何意?”
司徒塬道:“听着像是圣人有意告诉那几位,荣国公一世唯爱好吃好穿好睡,若其亲友有所求,无不设法替其达成,委实是好外家。”
贾赦脑子里颠倒了好几个个子。司徒塬这般言语他是信的,皇帝么,试探儿子是否有野心,多见得很。只是这厮到底想说什么?“原老五,你实在些。”
司徒塬道:“是不说了么?求与公联手。如今宫里已诊出两位男胎,尚有两位未诊出男女。贾贵妃若能得男恰排在皇十子以后,必然不显。圣人如今春秋正盛,二十年后这几位小皇子年岁却是正好。”
贾赦眯起眼来:“你有什么好处?”
司徒塬笑道:“我可辅政,你是外家,不如我名正言顺。”
“你就知道你活得过圣人?”
司徒塬道:“尽人事而听天命。”
贾赦又道:“上回我已是拒过你了。”
司徒塬道:“上回你甥女儿还没人盯上。”
贾赦哼道:“那个五皇子的谋士该不会是你的人吧。”
司徒塬笑道:“这个原本不欲瞒着赦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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