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凤今
“他那夜有进府之法,自然就有出府之法,杀人之后为何没走?小厮每个时辰都会往公房里送茶点,人死后很快就会被发现,那晚不是他轮值,他杀人后立刻回府,不会有人轻易去怀疑他这个别驾。留在府中,万一被撞见,岂非让人起疑?他冒险留下,总得有值得他冒险的理由。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要将密信给接头人,密信的内容是他口传的,为什么不直接把信交出去,我猜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而那个接头人既然在府中,他平时府内府外地传递消息,必然得是能经常外出的人。”
屋中又静,听她推理,很好理解,细一思却叫人心惊。今夜是她在问审,并非有人问,她在一旁瞧着。她要根据受审之人的反应思量问话,心中细细斟酌谁是真凶,这已是耗费心力之事。她竟能在推断真凶的同时,将这些都下毒者、同党、动机都分析出来!
其实若知案情,细细分析,这屋里的人都能做到,但难的是一心数用,同时推理!
这姑娘脑子怎么长的?
“那动机呢?”魏卓之目光灼灼,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姑娘还能给人怎样的惊喜。
暮青却一挑眉,“魏公子的脑皮层灰质细胞间隔是否比铜钱孔还粗?”
魏卓之一呆,脑……脑皮?
“不要这么懒,拜托思维活跃一下,这很好理解。”暮青皱眉。她曾在春秋赌坊见识过公子魏的经商才华,他定非愚笨之人,只是她这里有现成的推理,让他们都懒得思考。
暮青看了眼何承学,“下毒之事他知情,很可能他谋划了此事。既然他们打算神鬼不觉地下毒杀人,最后却动了刀,说明在死者身上发生了让他们感到强烈威胁的事情,以至于等不到他被毒杀。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案发当晚,因为那晚他是穿着便衣带着匕首去的,说明他早有预谋。我的推测是,死者早就发现了刺史府内有别的势力,但是他没有告诉你们,而是以此为要挟谋利。对方也想从死者身上获取你们的情报,但又不想永远受他要挟,便密谋下毒。想榨取完死者,再叫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身亡。可是那晚死者突然被杀,我想一定是死者提出更加不合理的要求,有可能是他们被你们发现,所以他们才决定马上动手!但是动手前,他们想最后榨取一次死者的情报,所以便有了那封密信。”
“我敢保证,那封密信的内容一定很重要!死者提出的要求越高,他所给出的情报就必须越重要。而且对方打算杀了他,这最后一次的利用,他们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榨取。”
暮青回身,看向步惜欢等人,“去找那封密信!瞧瞧里面的内容,消息已经传给接头人了,但如果你们能知道密信的内容,或许能来得及重新部署!”
屋里却一时无人说话。
真凶、下毒者、同党、动机、密信去向,她不仅推测出了这些,竟连密信的内容都知道?
这些都是在她问审时,同时想到的?
无论这些推测能对多少,都只能让人想到四个字。
令人惊叹!
第47章 心服
“我的推测对不对,找见那封密信就能知道,那封密信就在他府中的书房里。”暮青道。
她该做的已经做了,剩下的就是他们的事了。
低头一咳,暮青微微皱眉,说了一晚的话,她嗓子已有些疼了,现在她急需休息。
她转身便往门外走,转身间不经意瞥见何承学,忽然止步,“别露出这种表情,我说要去书房找信,你露出这种冷笑的表情只会告诉我,你认为你知道得比我多,我并不了解整件案子的真相。那么让我来猜猜吧,密信在书房中,但并不那么容易被找到,是吗?那么你藏在哪里?密室?地板?书架暗格?都不是?总不会是藏书夹层吧?”
暮青忽然挑眉,愣了会儿,“真是藏书夹层?”
“好吧,藏书夹层。”她回身对陈有良道,“密信在他书房的藏书夹层中,派人去找吧。”
说罢,她便出了门,夜风拂着少年的衣袖,将她微哑的声音吹进屋里,“多派些人,他既然敢把密信藏在书里,他的藏书量一定非常惊人。不要指望随便翻一翻就能掉出一张密信来,你们大概需要把他的藏书装订线都拆了,运气好的话也许能找到过往的许多密信,但这意味着工作量很大,你们大概要忙到明早才能有所收获。感谢何大人如此折腾你们,让我可以安睡到明早。”
少年身影渐行渐远,陈有良在屋中露出惊色。
他与何承学是同窗,对他的喜好颇为清楚,他的俸禄皆用在了藏书收集上,经史子集,官修私撰,他书房所藏虽与朝廷书库不能相较,却也相当惊人。要他的书房里寻几封密信,确实不易!
她的推测分毫不差!
这时,暮青已走到院门口,开门前才想起什么,回身问:“我需要休息,哪里?”
话音落,屋中一道月色人影忽来,风姿若云,却有碾破夜空之势。暮青只来得及瞧见那月色渡来面前,再一抬头,头顶已是一轮银蟾似水,照着男子覆了面具的侧脸微凉。
“去办。”只听步惜欢懒懒的声线散在风里,人已带着她往刺史府后院处去。
过了明湖,便见掩映在海棠林深处的阁楼,到了院中步惜欢未停,半空中华袖一拂,二楼窗户吱呀一声开了,他带着暮青便落入了屋中。
屋中桌上一灯如豆,烛光昏黄,却照见梨木红桌,华帐暖床。一落地,暮青便从步惜欢怀中离开,转身道:“刺史府中虽已有人认出了你,但不见得人人知晓,你这般高来高去,实在不够谨慎。”
步惜欢不言,只低头瞧着她。月色临窗,洒落男子肩头,那容颜越发瞧不真切,只听他声线微懒,夏夜风中融了暖意,“嗓子不疼?”
“疼,所以请陛下做些正确的事,让我少说几句话。”暮青转身便往床边走,她急需休息。待到了床边,转身时见步惜欢正从窗口掠出去,她微微挑眉,这人还算自觉,不用她撵。
初夏夜里风不算凉,暮青还是起身去关了窗,回来放了帐子和衣躺下。只是刚闭上眼没多久,便听窗子吱呀一声,声音极轻,她未睡着听得真切,顿时袖口一翻,抓了薄刀在手,掀开帐子向外望去。
待瞧见屋中人,暮青一愣。
只见步惜欢立在桌边,手中提着把玉壶,她掀开帘子时,他正在倒水。热气袅袅,光线昏黄的屋里更瞧不清男子容颜,只让人觉得那紫玉鎏金面具似不再那般凉。
暮青愣神时,步惜欢已拿着杯子朝她走了过来。
男子指尖如玉,夺了玉杯暖色,暮青望着他递来的水有些怔愣,若非知道他的身份,她真的很难想象有一日大兴帝君会为她端茶递水。
“谢谢。”暮青伸手接过来,玉杯入手的温度并不太烫,她垂眸一瞧,见杯中无茶,是杯白水。她低头喝了口,水温正好,不由又有些惊讶,为男子的细心。
“这可算正确之事?”头顶,步惜欢声音传来,带着低低笑意。他似乎并不需要暮青答话,在她抬眼时道,“饿了一晚了,厨房做了宵夜,一会儿送来,用过再睡。”
暮青又愣,抬眼。
“阁楼四周有人守着,可安睡。”步惜欢道,“前头尚有事,朕先去,一早再来瞧你。”
暮青看了他一会儿,颔首。她知道他有很多事忙,今夜她审出了真凶,善后事宜不归她管,他却要忙。其实她自己来阁楼休息也可以,他没有必要将她送来,也没有必要亲自端茶送水,还去厨房吩咐宵夜。她今夜问审皆因两人之间的交易,他本可以理所当然地受着,这般待她,倒叫她觉得心中有些亏欠。
暮青垂眸,待再抬眼,见男子已如一道月影,掠窗而去了。她喝了两杯水,等了一两盏茶的工夫,一名小厮送了宵夜来。
那小厮暮青识得,正是她在刺史府验尸那晚被她支开去跟查凶手脚印的人。小厮瞧见她,目光有些别扭,暮青知道大抵是那晚她的行事让他有些不快,但她没说什么,只管吃她的宵夜。
走到桌前一瞧,不由一怔。雪白的芙蓉羹,上头飘着层油亮,闻着香甜,应是蜂蜜。
芙蓉蜂蜜羹――养嗓子的。
暮青垂眸,唇边不自觉地带起抹浅淡弧度,昏黄的烛光映着,那笑微暖。
小厮退在一旁,见了有些惊讶。那晚验尸,这姑娘清冷刺人,没想到居然会笑。这事……复命时得与陛下回禀。
暮青不管小厮心思,她喝了羹,又喝了杯温水,见小厮将碗筷收走,便关了窗子去帐中歇息了。
这一夜,暮青睡着,刺史府前院却折腾了一宿。
那夜前后门值守的四名公差被绑了起来,厨房的人和前院送茶点的小厮也都被控制住,由于暮青说那接头人是能经常出府的人,而经常出府的人很多,侍卫、公差、小厮,都有可能。因此,刺史府的人一个也未用,魏卓之发了信命绿萝带了帮江湖人来,去了何承学府中。刺月部刺卫控制住了府中人,绿萝带着人进了书房找密信。
江湖人手快,女子们心又细,面对书库般藏量的书房,一夜不停地拆书找信,天蒙蒙亮时,九封密信被递到了刺史府。其中一封密信所提及之事正是近期的部署,应该便是那晚所丢的信了。
暮青所言,竟分毫未差!
陈有良捧着信进屋时,步惜欢正负手立于窗边,晨光自天边而起,男子望那天边,气度雍容矜贵。陈有良将信呈来,男子却未急着看,只问道:“可服了?”
第48章 帝心
陈有良微怔,片刻后深深躬身,“臣,心服,暮姑娘确有奇才。但……”
他抬眼瞧了立在窗前的男子一眼,身子躬得更低,“但女子问案,始终不和礼法。臣以为……下不为例。”
“迂腐!”步惜欢回身,目光微凉,“朕问你,何谓国家,何谓家国?”
“所谓国家,先国而后家。所谓家国,先家而后国。前者乃大义,后者小义也。”陈有良道。
“浅论!所谓国,朕之义,良臣之义。所谓家,百姓之义。古来将士戍守边关保家卫国,先保家后卫国,可见百姓心中,家之义重于国之义。朕之国,无家则无民,无民则无国。朕若不能保百姓家齐,何以论国治?”
陈有良抬头。
“卿责女子问案,有乱礼法纲常,可思过她为何问案?若她爹在世,她的家不破,她会问你刺史府之事?你刺史府之事,朕之事,于她不过闲事!”
陈有良一僵,怔怔无言。
“古来男子为国,女子为家,乃为纲常。卿墨守礼法纲常,可曾思过,若有一日女子不再守家,皆因世事逼人?此乃天下男子之过,卿这刺史之过,朕之过!”
陈有良一震,噗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悲怆疾呼:“陛下乃千古明君!是臣迂腐不化,臣之过!”
屋中未点灯烛,陈有良跪伏在地,削瘦的身形融在昏暗里,微渺,微颤。
晨光漫进窗来,步惜欢负手望着地上臣子,半晌,道:“确是你之过,可还要辞官?”
“臣不辞!望陛下恩准臣追随陛下,鞠躬尽瘁!”陈有良额头紧紧贴着地,悲道:“臣定改了这迂腐不化的毛病,日后责人定先罪已!”
屋中无声,陈有良跪在地上不起,不知过了多久,见一月色衣角停在他眼前,头顶一道目光落下,他见不到,却能觉出那漫不经心,那睥睨雍容。半晌,听男子懒懒道:“起吧。”
“臣……谢陛下!”陈有良颤颤巍巍起身,以衣袖拭了拭面颊,垂着头愧不敢抬。
步惜欢从他手中拿过那些密信,一张张打开来看,“都在这儿了?”
“回陛下,魏公子的人不眠不休查了一夜,只查了何承学府中半数藏书,想来还有。”
“查!今夜之前,给朕数查出来!”步惜欢将信仍给陈有良,大步出了房门。
*
暮青醒来时,步惜欢已在屋里。
窗开着,莺啼海棠枝,屋中烛台冷。男子懒坐桌旁,沐一身晨光,见她挑了帐子起身,笑道:“睡得倒好,朕进屋,你竟未觉。”
“累了。”暮青道。自从爹过世,她未曾有一夜安眠,昨夜大抵是累久了,这才睡沉了。
步惜欢瞧着她笑了笑,“嗓子好些了。”
暮青这才注意到自己嗓子没昨夜那般疼了,“密信找着了?”
“找着了,如你所说,分毫未差。”
“那同党……”
“不急,夜里再来,天亮了,且先回宫。”
暮青闻言未再说什么,这时小厮端了洗漱之物上了楼来,暮青转进屏风后,眸光微有异动。她一番收拾,出来时道:“城南街有间福记包子铺,回宫时可从那儿过吗?”
步惜欢闻言微怔,话里带了关切,“宫里的膳食用不惯?”
“我爹以前来汴河城,回家时常带那家铺子的包子回去,说是有时间会带我去。我来汴河城有段日子了,还没机会去过。”暮青垂着眸,清冷的容颜上覆一片剪影,添了心事。
步惜欢瞧着,忽然起身,牵了暮青的手便往楼下去。暮青一怔,手一缩欲收回来,只觉那手又握得紧了些。这一回,他没以内力逼她顺从,只握得紧了些。她能感觉到男子掌心的温热,那力道的坚定令她有些怔。
只听他道:“走。”
下了楼去,马车就停在海棠林外,两人上了车,出了刺史府后门,马车直奔城南。
到了福记包子铺门口,暮青挑了帘子往外瞧,只见一家包子铺竟颇讲局面,一楼乃大堂,二三楼瞧着似雅间,门口食客来来去去,络绎不绝。
“走。”步惜欢牵着暮青便要下马车。
暮青看了他一眼,他面上覆着面具,这般打扮,这般风华,下了车去定惹人注目。他的身份和如今的处境,如此高调总是不利。
“不必了。”暮青坐着不动,“叫小厮去买吧,带回宫中吃。”
“回到宫里便凉了。”步惜欢又坐了回来,笑着转头,定定瞧她。
马车里铺着软毯锦垫,松木小几,玉瓶繁花,越发衬得她容颜清冷。男子瞧着,眸中带起缱绻柔意,那懒散的声线都不自觉柔了几分,问:“担心朕?”
暮青一愣,抬眼看他一眼,随即转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