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30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这位兄台,在下汴河吴乡韩其初,旁边是在下的同乡章同,敢问兄台名姓?”那白面书生斟酌着笑问。

  章同便是那武将气质的俊秀少年,闻言冷脸皱眉,话里夹枪带棒,“韩兄何必问他?你我这等庶族子弟,怎配知道人家名姓?”

  那中年汉子看起来颇为憨厚,黑脸小子有些腼腆,两人都不说话,躲在一旁。

  暮青未看章同,只对韩其初微一颔首,“古水县,周二蛋。”

  她话语简洁,面无表情,帐中四人却皆嘴角抽搐,眼神古怪。

  二蛋,狗娃,这等名字乡里乡间的常听到,倒没什么,只是一华服少年叫这名字,反差之大实在不能不令人觉得古怪。

  韩其初好半晌才挤出笑来,“呃,在下不才,熟读县志,颇好地理民风之学,古水县似乎未曾有周姓大族。”

  “平常之家。”

  “可兄台这身衣衫……在下若没看错,应是纬锦。”

  “赌来的。”

  帐中顿静,四人惊诧,竟是如此?怪不得,士族公子凭家世便可为官,哪会去那西北苦寒之地吃苦拼命?便是从军,也绝没有从普通兵卒做起的。

  世间敢如此作为的士族公子,怕是只有元大将军一人。

  那中年汉子和黑脸少年神色顿时松了松,暮青并非世家公子,对他们来说隔阂少了不少。

  章同却冷笑一声,嘲讽道:“既然如此,何必华衣加身?穿一身华服,也终非士族,还叫别人误会,反不敢接近!”

  暮青闻言,面色清冷。

  韩其初忙打圆场,“周兄见谅,章兄爽直,并无针对之意。”

  暮青瞧他一眼,转身拿了套军服鞋子,提了角落里的一只铜盆便往帐外走。

  听韩其初在后头怔愣问:“呃,周兄要出去换衣?”

  “帐中有狗,不敢接近。”她冷道一声,出了帐子。

  帐中一静,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噗一笑,章同怒吼一声便要冲出来,被韩其初拦了住。帐中闹哄哄一团,暮青已去得远了。

  *

  新军依山扎营,山林近在眼前。

  暮青出了营帐,未走多远便入了林子,本想去林深处换衣,却听闻前方有水声,便端着铜盆走了进去。

  月色清冷,落入清溪,波光细碎,林深静好。

  暮青见溪边有一石,便端着铜盆走了过去,石后乃浅滩,她四处瞧了瞧,见林中无人便解了衣带。

  月色照石,不见石后少年,却见一道人影落在浅滩,纤柔若天上舞,哪是少年影,分明是红妆。

  暮青初来军营,尚不知这林子有无人会来,因此不敢解尽衣衫,只解了外袍,俯身便去面前的盆子里拿军服。指尖刚触及铜盆,她动作忽然一顿!

  铜盆里,一道人影遮了月色!

  暮青一惊,身子未起,借着垂手之势便弹出一片薄刀,抬手便射了出去!

  刀光刺破月色,风里咻的一声,起势凌厉,去势无声。

  暮青抬头,见一人自溪边远处行来,一步一步,漫不经心,衣袂却染红了清溪,恍若一路踏血,偏那声音懒得若天边云,“爱妃好计策,朕心甚服。”

  暮青惊住,盯住来人,一时无声。

  步惜欢?他怎会在此处!

  岷山离汴河城外百里,他天黑才可出宫,此时已是深夜,他能来到百里之外虽有可能,但此处毕竟是军营,他如入无人之境也倒罢了,怎能恰好在林中寻到她?

  步惜欢噙着笑意走来,眸中却寒凉如水,眉宇间落一片轻嘲,指间一抹雪色寒光,正是暮青方才掷出的那把薄刀。

  暮青未动,未曾想过逃离,她知道逃不掉,惊过之后便冷静了,冷嘲哼道:“陛下一手寻人的好本事,臣之心也甚服。”

  “呵。”步惜欢懒懒一笑,人已走来她面前。

  她就立在他面前,身后有石,退路已无,而他在她身前,看得见她,够得着她,这令他莫名心安。

  他还是喜欢这等能掌控的感觉。

  他笑着伸手,挑起她一缕发丝绕在指尖,那般轻柔缱绻,眸中却只有寒凉,“朕不远百里来寻爱妃,爱妃可惊喜?”

  暮青望着步惜欢,冷笑一声,“行了,不必绕弯子。你想怎样,说吧!”

  “朕想怎样?”步惜欢眸中寒意似结了冰,笑意淡了去,“朕还想问你,你想怎样!”

  “如你所见。”暮青道。

  步惜欢一笑,似被气着,“如朕所见,西北从军?朕倒不知,女子也可从军。”

  “女子既可问案,自然也可从军。”

  “是。朕以前不知女子可以问案,如今也知道了,所以,你是一直在让朕长见识,嗯?”步惜欢又笑,似被气得更狠,“你可还记得与朕之间的约定?”

  “记得,只是已两清。”

  “两清?”

  “难道不是?”暮青直望步惜欢,目光坦荡,毫不躲闪,“陛下给我提示,我替陛下办事。两次提示换两件事,显然已两清。如今我不再需要陛下的提示,为何还要留在陛下身边?”

  男子似乎震了震,眸中隐有痛色,为那“不再需要”四个字。

  暮青将自己发丝从男子指间拽出来,望一眼地上铜盆里的衣衫道:“劳烦陛下让一让,臣要穿衣。”

  她外袍已褪,只穿着件中衣。那中衣尚是宫中的,丝薄浅透,细碎波光映上那衣,隐见少女胸前束着紧带,玉般身体月色里纤弱柔美,容颜却偏清冷刺人。

  步惜欢望着,一时神情竟生了恍惚。

  恍惚间,暮青忽然牵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温香软玉般,他这几日时常牵着,她不想挣脱已是难得,如此主动见所未见。

  步惜欢又一怔。

  这一恍惚一怔的间隙,暮青手上忽然使力,按着他的手便向他刺去!

  他手中尚执着她的刀,只方才因她突来的主动忘了,如今那刀由她送入他怀中,步惜欢眸光一寒,手腕忽然一震!暮青手心一麻,本该松手,她却强咬牙力一聚,将那刀往前断然一推!

  男子眸中逼出凛冽寒光,未见他如何动作,只听铮一声刀子铿锵落地,暮青手腕一痛,脖间一紧!步惜欢大怒,忽然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你想杀朕?暮青!朕可薄待过你?”步惜欢手上力道倏然收紧,平日里那一副漫不经心雍容懒散,此刻尽去,竟是动了真怒。

  暮青面色涨红,却目光未动。她没想杀他,只是想伤了他的腿好趁机退走,没想到他反应太快,手一缩时那刀已到了他胸前。不过,她想伤他是事实,所以她不辩解。

  少女盯着男子,分明已虚弱无力,那双眸子却依旧含着倔强,只是对视,他便能看清她不打算辩解,亦不打算求饶。

  那倔强烧了他的心,灼了他的神智,他忽然手一松,往上一送,捏了她的下颌,俯下头去!

  月色忽然变得柔暖,风也浅柔,那是一道他从未开启过的风景,仿佛见竹林幽幽,清溪潺潺,有鱼儿在溪中游窜,那般柔软。他恣意追逐,恣意翻搅,似要将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那一腔痛了他乱了他的不知名的情绪都还给她。

  暮青惊住,鼻息唇齿皆是淡淡的松香气,那香淡雅,却似狂风暴雨卷入林,她在那狂风里单薄难立,只得随风飘摇,体会着吹打零落的肆虐。

  月色很柔,林中似也多了香甜的气息,他与她的交锋却在这柔和之外,似细碎波光,凌乱。

  那凌乱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只知山林深远,清风送来,他拥她入怀,不见容颜,只闻痛声,“为何如此?”

  暮青猛地一醒,“步惜欢!你发什么疯!”

  她将他推开,眸中窜起怒火,灼灼烧人。

  男子气息尚浮,怔怔望她,那眸中痛意与眷恋交织,如此真切,令她一震。

  他……

  何时之事?

  暮青有些怔,心忽觉有些乱,不知是怪自己一直未觉,还是有别的情绪,她只转开脸,那本欲出口的怒斥竟换了番言语,“我……没想杀你,只想离开。”

  男子静立无言,红裳随风如云,明波欲染,却被那红裳映红,随波一去千万里,痛意无边。

  “离开?”许久,他终问,“你就这般想离开?”

  “想。”她道。

  这般干脆,叫他怒笑,竟觉一口闷气窝在胸间,憋闷难言。

  “不想为你爹报仇了?”

  “想。”

  “那为何!”

  “为何?陛下应该知道啊。”暮青望着步惜欢,“自我查凶起,步步艰难,处处碰壁,势单力孤,终不得不受制于陛下。”

  “……”

  “我爹的死疑团重重,先是陈有良,再是柳妃,后是太皇太后,越查越深,真凶不明!但可以肯定,那凶手绝非我如今能杀之人。既如此,留在陛下身边,查出真凶后又如何?难道要陛下帮我报仇?”

  “……”

  “陛下给我杀父凶手的提示,我为陛下办事以作交换。若陛下帮我报仇,我又能拿什么来交换?”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庶民之怒,伏尸二人,血溅五步。陛下一怒可叫天下人作陪,庶民之怒不过自己与仇家两条性命,但便是这两条性命,也是庶民的血性。我宁赔上自己的命,也要亲手为我爹报仇!可我势单力孤,何以报仇?我只有一条去西北的路,拼上一条性命去挣那军功,回朝受封之日,便是我能凭一己之力查出那凶手之时!那时,千万人阻我,我亦能取他首级!”

  山林幽深,少女字字铿锵,男子听着,望着,震色渐替了怒容,换一副陌生神色,似今夜才识清她。

  她连要她性命的水匪都不忍杀,却忍心绝然离他而去,当着他的面走远,一路不曾留恋回头。她为他肯熏哑嗓子,却不肯忘记那场交易。她查凶问案世间独有,纲常难容,他容她,她却觉得他困了她。

  他终是错看了她,以为她心软,以为她重情,却未曾看清她性情中带着的那几分决绝、坚韧与骄傲。

  他未看清,那忽然离去,那不知归期,那摧刀相向,却痛了他,告诉他情未觉已深。

  步惜欢闭了闭眼,月色清冷,照见那容颜不似人间色,却落了人间苦,“你可知道,西北是何去处?大漠荒原,杳无人烟,五胡滋扰,狼群相伴,风暴流沙,多少将士埋骨风沙,活不到披甲入京当殿受封?你若留在朕身边,尚有一日能知杀父真凶,若执意去西北,许喂了狼腹,祭了胡刀,葬了流沙,一去不回,再无可能知道杀父真凶,为你爹报仇!如此,你还愿去西北吗?”

  少女的眸清亮如星辰,一望见底,只一句话,“不惧千难万险!”

  男子一震,霎时无言,许久又闭了闭眼,长叹,“你……果真如此骄傲。”

  世间不愿依附男子的女子,心比天高,比儿郎骄。

  “走吧!”步惜欢忽然转身离去,如同来时那般沿着溪边远去,亦如同她今晨离去时那般一路未曾回头,但他终是输了心,红袖舒卷翻飞间,夜色里四道寒光落在溪边,细一看,竟是三把长柄薄刀!

  那是暮青的解剖刀,刚刚她刺步惜欢的那把落在她脚下,远处那三把刀是赌坊赢钱那夜她留在巷子里的,他的人拾回去的,她曾在刺史府那夜见过,他一直未曾还给她,今夜竟还了她。

  “活着回来!”男子的雍容微凉的声音随夜风送来,“你若埋骨西北,这天下便伏尸百万!”

  暮青望着前方,见那男子如一团红云渐逝在林深处,她久久未曾收回目光,不知静立多久,轻喃一声,“多谢。”

  她以为他今夜会强带她回去,没想到他放了手。

  暮青垂眸,出营帐的时辰太久,她不能再耽搁了。压下心中诸般情绪,她将那铜盆里的军服拿出来穿好。军中服制也有中衣,暮青未脱去身上那件薄衣,直接将那身军服的中衣和外袍都穿上,鞋子也换好,这才走去远处溪边拾回那三把解剖刀,绑回袖中,重新凑齐了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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