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仵作 第51章

作者:凤今 标签: 长篇言情

  章同皱眉瞧向暮青,她伤得如此重?

  暮青眉头都没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疼一点儿总比暴露身份要好。

  “可有热水?”齐贺转头问旁边院中的村民。

  那五十多名村中汉子正聚在村路旁的几间院子里,方才情势逆转得太快,众人还懵着,听有西北军的兵问话,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有、有!”

  说完奔去灶房,生火,烧水。

  其余村民这才回过神来,有人喉咙咕嘟一声,怯怯望着元修,人人都听见了西北军喊他大将军,人人都在猜他是不是元修,但没人敢问。

  元修,西北军主帅,元家嫡子,太皇太后的亲侄儿,身份之贵乃当朝士族子弟之首。他少年成名,十五岁取戎王首级,十八岁建立西北军,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身在边关,护西北百姓十年,百姓对他爱戴如狂,却终不敢逾越身份的高墙。

  却见男子郑重看过他们的脸,抱拳一揖,道:“元修在此,谢诸位护我军中将士!”

  皓月当空,红袍银甲的男子卸下那一身光华,夜风拂起他的战袍,一送千里,似叫人忽见那关外大漠烈烈自由之风,心头忽生畅快意气。

  村中汉子们连连摆手,不敢当这一谢,许多人垂首,面含愧色。却不由自主想起那童谣――铁马嘶,银枪舞,大漠横戈震胡虏。辕门兴,金甲荡,十年戍边英雄郎。

  战神!今夜得见,此生不负。

  村中百姓渐渐兴奋起来,不多时便有呼声起。听见村中汉子们的呼声,家家户户开门出来,脚下伏尸一地也挡不住心头的欢欣鼓舞。

  这时,忽有一精兵挤过人群,来到元修身边,附耳低声报了一句。

  元修忽然转头,那星河般的眉宇微微蹙起。

  暮青心头正放不下那些马匪弓手之事,见有人来报便瞧了过去,百姓的欢呼声掩了那军报,她的神色却忽然一沉,道:“我去看看!”

  她的声音也掩在欢呼声里,却逃不过元修的耳力,他闻言望来,眸中有异色。

  暮青道:“我看得懂唇语。”

  一句话,叫男子眸底忽起亮色,暮青拨开人群便走了出去。

  待她出了人群,身后欢呼声渐停下来,有马蹄声跟来,元修带着十来名精骑驰来,鲁大、老熊、章同和韩其初都跟在后头,齐贺恼怒地喊:“你们还治不治伤了?”

  没人理他,刚才有军报,下俞村发现百名马匪弓手,但――人都死了,且头颅都被人斩了去!

  元修驰来暮青身边,低头道:“我去瞧瞧,你们都别跟着,先治伤!”

  暮青抬头,脚步未停,“不行,那些人死了应该有一阵儿了,露天的现场,耽搁越久,一些蛛丝马迹就越难寻到。”

  月色照着少年的眼,清冷坚定。马上是大兴战神,她的目光却半分不让。

  不能让,留下来就得治伤,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元修微怔,鲁大道:“叫这小子去吧,这小子查案忒有一手!”

  “那给他匹马!”元修对后头道,一名精兵跃下马来,欲牵给暮青。

  暮青看也没看,只往前走,“不会骑马。”

  新军一路行军,她所行之事军报中一一在列,忽听她不会骑马,元修都怔了片刻,“那上马来吧,带你过去!”

  男子手伸过来,月色照着他的掌心,有些厚茧,略显粗糙,半分也瞧不出是士族贵胄子弟的手。

  暮青瞥了一眼,无动于衷,坚定地往前走,“大将军饶了我吧,身上有伤,经不起骑马颠簸。”

  元修手微顿,边关男儿大多不拘小节,对这些事,心到底是粗些。

  鲁大哈哈一笑,“大将军,别跟这小子计较,他就这副德行!脾气没齐贺那小子臭,但也不那么好相处。”

  元修闻言跃马下来,道:“那好,那就一起走过去吧。”

  这话倒叫暮青瞧了他一眼,这人还真是不像士族子弟,没一点儿架子。有马不骑,愿陪着手下的兵一起步行的将帅,难怪西北军如此归心。

  元修下了马来,后头的骑兵也都跟着下马,一行人牵马而行,去了下俞村。

  下俞村里,家家户户紧闭着门,灯烛未点,月色照着,寂静犹如死村。村前道路上,一派森然景象,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百余无头尸,身上穿着马匪的衣服,手上拿着弓,背上背着箭筒。一具具尸身皆趴在地上,腔子朝着众人来的方向,像一个个匍匐在地的朝圣者,只是没有了头。

  血染红了村路,月色照着,乌黑一片,风里没有焦糊味儿,只有浓郁的血腥气。这景象,没有上俞村伏尸如山的惨状,却因一致的死法而显得更森然,更恐怖。

  “有火把吗?点起来!”暮青阻止了众人往前头走,只一人去了路上,在火把点起来前便将百余无头尸大致看了一遍。

  “死亡姿势一致,俯卧位,头朝上俞村,手中都握着弓,背后箭筒的箭数都一致。死亡时没有一支箭拿出来,搭在弓上,或者是落在地上,说明这些人是同时被杀的,对方下手很快,根本没有给他们反抗的机会。不要说反抗,这些人死前连反应都没有。如果他们知道有敌袭,队形会乱,会转身,死时就会有人头朝后方,或者别的方向,可是看看这些人,队形一致,血泼洒的方向一致,说明所有人都是在一瞬间被杀,且是从背后被袭击。对方是高手,要做到同时杀百人,人数不会少。”

  只看了一眼,便推测出了人被杀时的情形,初次见识,元修目光微亮,但听她所言,眉宇又有些沉。

  暮青蹲在地上,眉头也皱着。

  案发现场会说话,是现场告诉她以上的推断,但她自己却想不通。

  同时杀百人,这怎么可能?

  世上许有高手能做到此事,但让她想不通的是,村子路窄,百余人走在村路上,一排只有三人。这是一条长队,凶手从背后杀人,也许能做到一击杀死最后一排人,如何能做到一击杀死三十多排人?

  怎样的高手能做到此事?她想不通,除非武器特殊。

  这时,火把点了起来。

  暮青检查尸身的伤口,忽然愣了。

 

第69章 此心不悔

  火光照着百来具尸身,除了头颅不见了,尸身不见任何伤口。即是说,这百余马匪都是被一击毙命,致命伤就在脖子上。

  她起先以为,凶手是在杀人后才斩去马匪头颅的。但是火把的光亮一照,她发现这些尸身脖子上的创缘都呈一种状态――后颈处的皮肉内缩,喉口处的皮肉向外扯出,有一些碎肉在血泊里。

  这说明这些马匪不是在死后才被斩下头颅的,而是被一种高速的手法所杀,只有速度和惯性才能呈现出这种创缘。

  凶手没有那么麻烦地杀人斩头,而是直接把人头割下带走了。

  凶杀案件,被害者的头颅被斩下带走,凶手通常只有几个目的。一是掩盖被害者的身份,二是与被害者有特别的仇恨,三是出于变态目的。今晚的事,以上三点都不像。

  这百余人穿着马匪的衣衫,手拿弓箭,往上俞村而去,身份很明显,斩去头颅也无法掩盖。若凶手与马匪有特别的仇恨,上俞村一日夜的苦战,来了数百马匪,凶手为何不去杀那些人,却偏偏是这一百人?至于变态目的,收藏一百个马匪头颅?也许有可能,但为何偏偏是今晚,又为何偏偏是在这百人弓手准备伏杀他们的时候?

  凶手杀了这些人,无论目的,今夜苦战在上俞村的他们五人都是受益者。

  这不能不让人往一个方向想――凶手出手杀人,为的是救他们。

  可为何要在杀人后带走马匪的头颅?她只能做出一个猜测,那就是为了隐藏杀人的兵刃。

  因为假如此时的村路上,百具尸身躺着,头颅飞出一地,很容易被人猜出这些马匪是被人一击削掉头颅的,那么兵刃很有可能会被看出来,毕竟高速的杀人兵刃在这时代很少见,很特殊,特殊到一旦兵刃被人看出来,做下此事的人身份就会暴露。

  带走头颅,为的是混淆视线。

  那么,既想救他们,又想隐瞒身份,武艺高强,兵刃还特殊到可以行此高速杀人之事的人,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暮青低着头,指尖儿触在那冰冷的腔子创缘,月光落在她肩头,地上百具无头尸,她的姿势却像是在抚摸,西风在村路上呼号,忽添诡气。

  “尸身……”就在村头路上等待的人都露出古怪神色时,暮青开了口。她验尸断案,向来果断,这一次不知为何有些犹豫艰难,“尸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所有人都是一击毙命,创口齐整,是被杀后斩断头颅的,对方是职业杀手。看来这些马匪……仇家不少。”

  暮青低着头,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没有人看见她微微闭起的眼。

  她错报了被害者的死亡方式,被杀后才被斩下头颅和一击削掉头颅,凶器的推断会相去甚远。

  她诱导了查找凶手的方向,指向马匪的仇家。

  这些……都违背了她的职业道德。

  两世,她以天下无冤为理想,从没有想过替凶手隐瞒罪案的事有一日会发生在她身上。今夜之前,她是不能容忍罪案的人,今夜之后,她不配再有阴司判官之名。

  但,她并不为今夜的决定后悔。

  谁让做下此事的……是他的人?

  只有他的影卫用的兵刃是细丝,只有这类兵刃才能有条件做下今晚之事,只有他才会救她。

  他远在江南,远在汴河,远在千里之外,却依旧解了她今夜之险。从这些人尸僵的程度判断,从今夜那为首的马匪焦急的神态判断,这些弓手本应早该到了上俞村才是。人迟迟未到,是因为早就被杀了。

  这些人死在西北军精骑先锋到来之前,今夜救了她的人,其实是他……

  她不知他在西北有多少影卫在,这些人又在何处潜伏暗藏,但既然这些人在西北,想来必有用处。今夜为了救她,他动用了暗处的力量,冒着暴露的风险,她怎忍心将他的势力推出来?这些人,为今夜之事动用,谁知日后需不需要重新安排,又会耗费他多少心血?

  他耗去这些心血,只为千里之外救她一命,她便为他舍了那阴司判官的名号又如何?

  “这条村路很窄,又是土路,尸体伏在地上,血掩盖了很多痕迹。路前后方探查时破坏了现场,一些线索已经看不出来。对方是职业杀手,也没留下有价值的线索。”暮青起身,做此陈述就表示今夜之事要永久成为疑案了。

  元修蹙眉深思,他并未亲眼见过暮青断案的能力,因此并不为她只提供了这点线索而失望,事实上她提供的线索不少――凶手是从背后杀的人,有瞬杀百人的功力,杀人斩下带走了头颅。

  她来到下俞村不过片刻,便做出了这些推断,能力还是相当惊人的。他只是一时想不出西北的地界上有哪些人符合这些推断。

  鲁大、老熊、章同和韩其初也跟了过来,四人都觉得暮青今夜结案结得有些快,但她的本事他们都领教过,她既然如此说,那便是错不了了。

  “会不会是胡人?”鲁大猜测,见元修转头看来,他才道,“这事儿跟马寨有关,昨天晚上才知道的,还没来得及送军报给大将军,回去再说!”

  “好!今夜就在村中歇息,且回去。”元修道。

  众人得令,便要随他一同回上俞村。这时,后头忽闻马蹄声,一名精骑驰来,下马便报道:“报!报大将军,马寨有异动,有马匪自寨中逃出,斥候队将人抓来审了,得知匪寨的大当家、二当家、三当家、教头等二十三名大小头目今夜部被杀,头颅皆不翼而飞!马寨已大乱!”

  元修眉宇微沉,夜风忽冽,星河疏淡,见了飞雪,“传令!出寨的马匪杀无赦,探探有无密道,将出路都堵了,不得使一匪流入乡里!”

  “是!”那精兵得令,上马疾驰而去。

  元修今夜来上俞村只带了百名精骑,但他既然下此军令,就表示大军已至,只是来上俞村时便派去了马寨附近。想来是为了迫使马寨不敢再出人马袭击上俞村,断了上俞村的后续之险,只是未曾想有人比他快一步,已杀了马寨的大小头目,来了个群龙无首釜底抽薪!

  何人所为?

  “娘的!一定是胡人!”鲁大骂道。马寨那大当家常与一黑袍人夜里相见,那黑袍人为他提供战马,那些战马又颇像胡马。这事儿怎么瞧都是马寨预谋之事败露,一寨头领被人杀人灭口。

  “何以见得?”元修问。

  “这事儿说来话长,先回上俞村,那村长家里还留着四个马匪,大将军一问就知道了。”鲁大道。

  “好!回村!”元修道。

  众人这回是真回了村,只是暮青走在最后,抬头望西北的夜空,那目光却向着江南。

  他……

  罢了,从今往后,她再不是自己认为的那刚正之人。

  但,无悔。

  *

  回村之后,治伤之事再无可避。

  避无可避,暮青便干脆不避了,她直言她孤僻,不喜人治伤,要了盆温水,摆明要自己处理伤口,请无关人士出去时顺手关门。

  此举气坏了齐贺,“孤僻?从未听过这等理由!”

  “听过了。”暮青把巾帕丢到铜盆里,头都没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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