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32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吗?”

  杨婉回过头,见姜尚仪正站在药箱前。

  “轻云,先去送药。”

  说完又朝杨婉走来,“文书抄完了吗?”

  杨婉沉默道:“还没有。”

  “杨婉,你今日一定不能去见邓瑛。”

  “我……”

  姜尚仪打断她的话,

  “你一直很聪明的人,还需要我对你说为什么吗!”

  杨婉沉默低头。

  姜尚仪稍稍放缓了些声音,“抄好文书,就回承乾宫去,好好陪着宁妃娘娘。你得记着,你是宫里的女官,你对一个宦官好可以,但如果这个人与朝廷的关联过深,在局面不明晰的时候,先护好你自己。”

  “我明白,尚仪。”

  姜尚仪见她顺从,这才叹了一口气。

  “去吧。把文书录好。蜡烛在窗台上,自己取来点上。”

  杨婉走回案后,挽袖坐下。

  书案上的字逐渐在眼前变得有些模糊,她从怀中取出自己的笔记翻开。

  张展春的名字下,她早就写下了一大段详细的记录,只在最后那句,“亡故于”三字后面,留着一段空白。

  这日是五月二。

  杨婉握着笔沉默了好久,终于落笔,将那个空白填写完整了。

  提笔抬头,她忽然有些恍惚。

  唯一一个真正对邓瑛好的长辈死了。

  离贞宁十二年的秋天还有两个月。

  听到胡襄被打的这件事情之后,她的历史敏感性忽然令她快要想通这一段空白和桐嘉惨案的关联。

  原来,在他真正走到司礼监与内阁间之前,他曾失去过这么多东西。

  杨婉合上笔记,抬头朝窗外看去

  云压得很低,飞鸟仓皇地四处乱飞。

  “你不要太难过,也不要太自责……”

  她在口中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竟然自己也不愿意信。

第29章 晴翠琉璃(一) 她所在的这一段历史,……

  张展春的尸体被杨伦从刑部大牢里接了出来。

  临抬出去前,杨伦与仵作一道亲自查看了尸体。

  人死在牢里,衣冠完整,没有外伤,也没有中毒,仵作是被上面提点过的,对着杨伦只说是死于窒息,至于具体的原因,则说是因为张展春年老,本就有肺病,受不了这牢里的潮闷,闭气而亡。

  杨伦还要细问,他就闭口不谈了。

  杨伦心里也知道,这个时候根本问不出什么,只好将尸体简单入殓,暂时停放在广济寺中。

  寺中的僧人们都很敬重这位德高望重的皇城营建者,即便杨伦没有说什么,广济寺的住持圆安法师还是带领着僧人们,自发为张展春一连做了几日的超度法事。

  张展春的妻子已经亡故,他的儿子在海南做官,路途遥远,此时还在奔丧的路上。

  然而自从赵员外吐血身亡,胡襄在喜堂被年轻的官员打伤之后,人们虽然悲愤,却并没有太多的人前往寺中吊唁。

  六科的给事中,以及督察院的年轻御史们,和司礼监陷入了一场根本不受内阁控制,极度混乱的文字拉锯战。

  官员们各有各的出身,或是师徒,或是同门。

  尽是十年寒窗苦读的饱学之士,聚在一起,将各自的奏本当成了科考大文来彼此斟酌,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用尽剔肉剥皮的话,在奏本里把司礼监的几个大太监骂得体无完肤。一时之间各个衙门的奏书如雪花般地堆到了司礼监,继而堆上了皇帝案头。

  白焕借助这场声势浩大的文喧(1),向贞宁帝施压。

  因此所有的票拟都是两句态度模棱两可的话。

  失去内阁的意见,皇帝只得自己亲自批复,于是这场拉锯逐渐演变成了皇帝自己和文臣之间的文字博弈。

  京中文官成千上百,年轻,精力无限。

  皇帝毕竟是一个人,拉锯到第四日,贞宁帝终于受不了。

  他一把将御案上的折本扫到地上,宁妃挑灯的手一顿,养心殿内所有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下来。

  今日在御前当值的是郑月嘉,此时正跪在贞宁帝脚边。

  皇帝人在气头上,朝着他的心窝子就踹了一脚,踹得他仰面滚到了书柜旁,头狠狠地磕在书柜的边角上,顿时流了血,但他也不敢管顾,连滚带爬地又匍匐到皇帝脚边。

  “奴婢……该死。”

  皇帝喝道:“你们司礼监口口声声是为了朕,啊?为朕尽心?”

  他说着抄起手边的一本奏折直接甩到郑月嘉的脸上,郑月嘉受了一道罪,连动都不敢动,只跪着不断地说道:“奴婢该死,请陛下息怒。”

  “该死就死,来人,把郑月嘉脱到午门,杖毙!”

  在场有很多的内监都受过郑月嘉的恩惠,听到“杖毙”这两个字都愣住,一时竟没有一个人去传话。

  皇帝怒极,“朕的话,你们没有听到吗?”

  殿内很安静,宁妃手上的铜挑(2)忽然“当”地一声掉在地上,顺势滚到了郑月嘉膝边。

  门前侍立的太监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奔出去,去慎行司传话。

  皇帝看了一眼宁妃,见她怔怔地站在灯下,浑身都在轻轻地发抖。

  “宁妃?”

  “是,妾在。”

  皇帝看了看还跪在自己脚边的郑月嘉,又看向宁妃,“你怎么了。”

  “妾……手抖了。”

  皇帝压低声音道:“朕还以为,朕吓着你了。”

  郑月嘉趁着皇帝抬头的空挡,朝着宁妃轻轻地摇头。

  宁妃忙避开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尽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对皇帝道:“妾去给陛下重新沏一壶热茶。”

  皇帝此时什么兴致也没有,喉咙倒是真有点干疼,便没再问什么,摆手令她去了。

  宁妃转身走进后殿,合玉见她脸上煞白,忙上来扶住她道:“娘娘怎么了。”

  宁妃反握住她的手,“婉儿在哪儿?”

  合玉道:“杨女使……这几日都是跟着我们,这会儿应该在养心殿的月台下候着呢。”

  宁妃摁住自己的胸口,身子抑不住地抖。

  “好……好……你出去问她,有没有办法能救……救郑秉笔的性命。”

  合玉也是在宫里伺候了很多年的老人儿了,听她这么说,不由愣住。

  “娘娘,没有这个必要啊。”

  宁妃捏紧合玉的手腕,“你去替本宫问就是了!”

  合玉从来没有见过宁妃如此神情,心里也害怕起来,忙安抚她道:“好,娘娘不要着急,奴婢去问。”

  ——

  杨婉此时正站在养心殿的铜鹤雕下,这几日她偷偷去太和殿看了邓瑛几次,但却没有让他看见自己。他人很沉默,但手上的事一刻都不曾停。太和殿的工程在他的带领下一丝不苟地进行着,杨婉站在暗处,亲眼见证了琉璃瓦顶全面盖覆的整个过程。他站在月台上,从容地调度匠人,监察所有复杂的工艺,就像杨婉说的,他做任何事情都很认真。只有在匠人们去吃饭的时候,才一个人独自坐在月台下面出神。

  他终究没有听杨婉的话,好好吃饭,喝水。

  但杨婉明白,这何尝不是他对自己的惩罚和处置。

  人不能太自作聪明,自以为看得透人心,就贸贸然地撞进去。

  做了近十年的学术,各种白眼冷漠,结果推翻重来,沉沉浮浮的事,杨婉也经历不少。她深知,内心强大的人,往往希望倚赖自己做最初的挣扎。

  于是她总是趁着邓瑛还没有回值房之前,偷偷找李鱼给他塞坚果,令杨婉欣慰和开心的是,每日她带过去的坚果,无论多少,第二日都会被邓瑛吃掉。

  今日她去送坚果的时候,发现邓瑛平时放坚果的那个箱屉居然是打开的,她便拿出柜里的罐子,想把带来的坚果灌进去,谁知竟在里面捡到了一朵用木头雕成的芙蓉花,很小,但却能看到每一瓣花瓣的纹理,杨婉将花托在手中细看的时候,发现花蒂上甚至还穿了孔,竟然可以做一颗穿在玉佩上定珠。

  她赶紧解开她自己腰上的玉佩,将这颗芙蓉花定珠穿在悬璎上。

  这个回应很克制,但杨婉太喜欢了,

  于是,整一日下来,她没事就想去捏那颗花珠两下。

  这会儿她正闭眼捏珠子打发时间,忽然看见慎刑司来了几个人,不由心里有些担心宁妃,但没过一会儿,却见是司礼监的秉笔郑月嘉被架了出来,也就没太在意。

  谁知不多时,合玉竟匆匆地从月台上下来,也没等杨婉开口,拉着她就避到了月台后面。

  杨婉看她神色不大好,忙问:“出什么事了吗?”

  合玉侧身朝外面看了一眼,确定没有人过来,这才拉着她的手对她说道:“女使,娘娘让我问你一句,你有没有法子救救郑公公。”

  “郑公公?他怎么了?”

  何玉压低声音道:“陛下要杖毙他。”

  “杖毙?为何啊。”

  “奴婢也不知道,今日陛下一连批了两个时辰的折子,不知怎么就恼了,叫了慎行司的人来,说是要把郑公公拖到午门去。奴婢看着娘娘在里面听到这个事的时候,神情很不好,连眼睛都红了。”

  杨婉来不及去想宁妃为什么要她救郑月嘉,但她还是冲合玉摆了摆手,“你先别着急,让我想一想。”

  她说完转过身低头回忆了一遍这几日的事。

  张展春的死带来了京城的“文潮”。杨婉试着拿捏了一下白焕等人的态度,猜到内阁这次应该没有和皇帝站在一边。皇帝被这些文人给逼得受不了,陡然间怒气撒到了司礼监的三号人物身上,但这显然是皇帝在没有内阁辅助的情况下,一时冲动之举,一旦杀了郑月嘉,即是变相承认了司礼监的罪名。

  想到这里她忙转过身,“合玉。”

  “奴婢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