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44章

作者:她与灯 标签: 穿越重生

  “怎么了,我还说换身衣裳,去尚仪局找你来着。”

  宋云轻道:“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司礼监值房的人,都往司礼监去了吗?”

  杨婉点了点头,“出什么事了吗?”

  宋云轻抿了抿唇,“何掌印要杖邓少监四十,命司礼监正八品以上的内监都去观刑。

  “什么?”

  杨婉下意识地转身,宋云轻忙拽住她,“我们女官不便过去,姜尚仪就是怕你情急,才叫我来寻你的。”

  杨婉顿住脚步,“他犯的是什么过错,现下知道吗?”

  宋云轻摇了摇头,“听说是误了内学堂的值,但这一听就是个虚名头,我让李鱼试着去问他的干爹,有了消息就回来跟你说。或者等责罚完了,你亲自去问问他。”

  “我怎么开得了口。”

  杨婉捏着袖子,声音有些抖。

  宋云轻忙再次拉住杨婉的衣袖,走到杨婉面前,认真看着她道:“杨婉,这是司礼监内部的责罚,他本来也是司礼监的人,没有人能干涉,你再心疼也要忍着。”

第39章 澜里浮萍(一) 这四十杖何尝不是救赎……

  整个司礼监正八品以上的内监都聚集到了司礼监门前。

  这些人平时很少见邓瑛,只知道他总领太和殿重建工程,又与杨伦这些人一样,在内学堂做讲学,是冒犯不得的谪仙人。今日老祖宗陡然要杖责他,便各自有各自的心思,有的人抱着看热闹的态度伸长了脖子,有的人因人度己,面有狐悲之色。

  郑月嘉背着手走到慎行司的掌刑人身边,抬手在他的手背上点了点。

  掌刑的王太监忙躬身道:“老祖宗是什么意思。”

  他说着,看向垂手立在刑凳前的邓瑛。

  他穿着一件长衫,并没有穿官服外袍,看起来像是被从直房里直接带过来的。

  郑月嘉知道,太和殿的工期之所以可以提前完工,靠的是邓瑛的自损。

  竣工后连着很多日,邓瑛大多时间都在值房内休息,即便如此,面目还是有些憔悴。

  王太监见郑月嘉不说话,便看了看邓瑛的气色,拿捏了一阵道:“听说他身子不是很好,四十杖嘛……生门活门都有,给他哪个门啊。”

  郑月嘉道:“太和殿竣工,陛下今日在养心殿将才赏赐了他,死门能给吗?”

  王太监应道:“是……是是,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临出来的时候,瞧了眼老祖宗的脚尖儿……那是要我们着实打呀。”

  郑月嘉转过身道:“司礼监观刑,这是为了让下面人有个警醒,你们是会这些门道的,不论看起来怎么吓人都行,不能伤了他的根骨。”

  王太监听郑月嘉这样说,忙道:“是,跟您说这几句,我们就有底了。”

  说完,忍不住又叹了一声,“说实话,我看他也是可恨又可怜,咱们又不是外面那些酸老爷,被掀翻在午门了,还要顶着自个的硬骨头,以前老祖宗打下面这些人,那就是生气,气底下人不知好歹,实际上心慈着呢,看着孩子们在他面前跪着哭得可怜,哪回真叫咱们下过狠手,惩戒惩戒就罢了,可他这……哎哟。”

  他一面说一面叹了口气:“不愧是跟着白阁老读过书的,做不得子孙啊。”

  他感慨的这一声,并没有收着,说得在场很多人都听到了。

  邓瑛立在刑凳前,弯腰轻咳了一声。

  其实旁观者清,杨伦那些人不肯说出口的话,被这个太监说出来了。而这句话对邓瑛来说,绝对不是羞辱,反而是开解,很是难得。

  他想着,低头朝那张血迹斑斑的刑凳望去,要说恐惧,并不是没有,但邓瑛想把它从心里逼出去。以前,他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朝廷要这样对待他,但是自从张展春和桐嘉书院的人惨死以后,他便觉得,那些想不通的事,逐渐变得微不足道了。

  就像杨婉说的,他不能让他们就白白的死了,不论他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作为他们的后继者,他都要好好地活下去。

  ——

  秋风从护城河上刮过来,似乎带着淡淡的血腥气。

  众人抬起头,见天色已经有些发暗了,今日午门杀人,新魂似乎收去了所有的阳气,风借魂寒,吹得人头破发麻。

  监衙的门忽被推开,胡襄叉着腰从监衙里走了出来。

  他之前在赵员外家的喜堂上被六科那些人打过一回,额头上留了一个老大的疤,如今时不时地就要拿手去揉揉。

  他按着额头先看了一眼邓瑛,又扫了遍在场的众人,转身问郑月嘉,“人齐了?”

  郑月嘉道:“齐了。”

  胡襄觉得额头上的疤此时竟比平日还要膈手,憋了几个月的邪火此时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那还等什么,打呗。”

  “是。”

  王太监朝前走了一步,“把他摁上去绑起来。”

  “欸欸欸?”

  胡襄抬起手,“这什么规矩啊,就这么打,这些人能知耻?”

  他说完低头嫌恶地看了邓瑛一眼,“留这层底下的体面干什么,我们挨打的时候,郑秉笔忘了,老祖宗教咱们规矩的时候,也没留情面。把底下给他剥了,什么玩样儿呀。”

  邓瑛闭上眼睛,一声未吭。

  郑月嘉眼看着有人上前去解邓瑛的汗巾,忙道:“等等。”

  胡襄回过头,“郑月嘉,你不是第一次维护这个人了。”

  郑月嘉走到胡襄面前,“我替他求个情。”

  胡襄笑了笑,“呵,忘了,你以前也是差点考科举的人,怎么?看着他可怜。”

  “是,请胡秉笔可怜可怜他。”

  胡襄看着邓瑛的脊背,“也是,年纪轻,长得也好,能耐又确实大……”

  他说着话锋一转,“你我伺候老祖宗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他老人家最恨的能耐过于大的人。你要求情,去求老祖宗,我在这儿,是定要替老祖宗出了今日在养心殿上的气。”

  郑月嘉抹了一把额头的汗,“他是应该责罚,我不敢去求情,只是你我得想想,陛下今日才因为太和殿完工的事,对他大加赞赏,若是知道,我们今日在这里把人打得太难看,必会觉得,我们这些奴婢,不能体谅他老人家的心。”

  胡襄道:“笑话,这是司礼监内部的处置,谁敢说道陛下面前去。”

  郑月嘉道:“你难道忘了,他的相好是尚仪局的杨姑娘,那可是宁娘娘的亲妹妹,她要是知道今日的事咱们做的过分,还不得闹娘娘那儿去,蒋婕妤有孕,这些日可都是宁娘娘在伴驾啊……”

  胡襄听完这番话,也是有几分被慑到了。

  “呵呵,你果然会说。行吧,看你的面子上,就隔一层中衣,这么打吧。”

  “多谢。”

  郑月嘉说完,向王太监看了一眼。

  王太监会意,回头对掌刑的太监说了几句。

  监衙前的人都秉住了呼吸,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大家都是宫里为奴的人,挨了那一刀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彼此也不觉得有什么,没有哪一回不是痛哭流涕地求饶,想着少挨几下,像邓瑛这样,沉默隐忍地受下,一句饶不肯求的人,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邓瑛伏在刑凳上,将脸转过来,侧靠在凳面儿上。

  他记得这一日也是秋决,是周丛山等人的受死之日。

  他曾为张展春,周丛山,赵氏兄弟的死自责难当,却不能自惩,既然如此,这四十杖何尝不是救赎。

  想到这里,不禁坦然。

  他咳了几声,尽量然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闭上眼睛,安静地等待。

  他身上的衣衫是就寝时穿的,被风一吹就贴在了皮肤上,很冷。

  那明明是秋天,可是,邓瑛却觉得,好像回到了正月时的南海子。

  他在受刑前推开那扇窗户,想看一眼外面的人和物,荒唐地想要遇到一个,比他身上温暖一点的人。

  杨婉。

  比起当时茫然,此时他清晰地想起了杨婉的模样。

  但就那么一瞬,他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境,却陡然被打乱,他甚至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光。

  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想起她?

  怎么能把她也带到这个污秽之地?

  可是不管他怎么逼自己,都无法将这个女子从脑中挥去。

  她就静静地在那儿看着邓瑛,张口,却没有声音,明明就在眼前,却像又隔了几百年那么远。

  邓瑛有些惶恐。

  在这个被散尽尊严,苟延残喘的当下,不论他多么排斥在场所有人对他的可怜,他却很想很想,要杨婉的怜悯。

  对她,他虽然在极力地遮蔽自己内心的创伤,却又矛盾地想要把所有地屈辱和疼痛都摊到她面前。好像只有在她面前,他才能够承认,他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不要被过于残忍地对待,如果可以,他也想要生活得好一些。

  掌刑的人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去平复。

  第一杖地落下来,隔着衣物,格外的沉闷。

  掌刑的人得了王太监的指意,虽然架势吓人,但却是收了力的,邓瑛的身子向上一震。他之前因为父获罪,被下刑部狱的时候,因为邓颐罪行已定,刑部对他没什么好审问的,因此只是关押,并没有动刑,所以,此时的疼痛超过了他对这个刑罚的认知,如钝刀剜肉一般,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打散,前十下他还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到了第十一杖,他便再也无法顾全。然而,只要他一挣扎,便立即有人将他摁下。

  胡襄看着刑杖一下一下地落在邓瑛身上,不过二十下便已见血。

  “暂且停了。”

  说完朝邓瑛走了几步,蹲下身,凑近邓瑛,压低声音道:“老祖宗让我替他问你,今日你在养心殿上,为什么要对陛下说那样的话。”

  这才是这顿杖责真正的意图。

  邓瑛想起今日辰时,他与工部的徐齐一道,在养心殿向贞宁帝奏报太和殿完工。

  皇帝十分开怀,当即下旨,万寿节那一日要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贺,何怡贤和郑月嘉等人都跪下向贞宁帝道贺。

  贞宁帝看着邓瑛,忽然对何怡贤道:“也是你,拦着朕杀他的手,让朕给了他这个恩典,他到底没辜负你,也没辜负朕。你确实上了年纪,看人有一套,可是,在东厂这件事上,你就没看准。”

  郑月嘉听了这句话,忙伏下身,“奴婢该死。”

  贞宁帝摇了摇头,“你这个奴婢,是什么都不大在意,每日只知道伺候朕的笔墨,笔墨倒也是真伺候得好,朕平时离不开。以后就别两边跑了,朕看你也力不从心。”

  郑月嘉叩首道:

  “是,奴婢谢陛下恩典。”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向跪在郑月嘉身后的邓瑛。

  “你今年多大了。”

  邓瑛抬起头,“奴婢二十四。”

  “二十四,是好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