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也不过如此。
阎肇厉目盯了一会儿,周雪琴就又退进林子里去了。
于是阎肇又折返了回来。
一众人继续往前走,要出寺庙。
今天也是事儿多,陈美兰穿的是高跟鞋,而且还是细跟儿,别人都走了,她却怎么都拨不动自己的鞋子,把脚褪出来一看,才发现高跟鞋卡在两个台阶的石缝儿里头了。
“三哥。”她于是喊了一句。
这可是夜里九点,尼姑庵虽说没关门,但早就没有游客了,庵里路灯也不多,四处黑鸦鸦的,陈美兰抱着手臂,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吓的都有点儿发抖。
这时阎肇已经走到大门口了,听到远处有陈美兰的喊声,于是又折了回来。
看陈美兰金脚独立的站着,他单膝跪下,示意陈美兰踩着自己的膝盖,要替她拨鞋子。
边拨,他边问:“关于寺庙的事情,你也是听我娘说的?”
就说奇不奇,分明曾经的他们没有任何交集。
可是陈美兰却是在苏文最后的时光里,唯一曾经跟她交过心的人。
要不是阎西山犯浑离婚,要不是周雪琴发了疯似的,也非要闹着离婚。
要不是俩人都因为婚姻而褪了一层皮,跌跌撞撞偶然之下走到一起,阎肇不可能跟她再婚,也不可能跟她在一起。
可就是因为跟她结了婚,做了夫妻,阎肇不止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还触摸到了他从来不曾触及过的,他此生最爱的人,母亲那颗苍凉的,孤寂了一生的心。
陈美兰也觉得新奇,踩着阎肇的脚,兴致勃勃的,就说起了曾经婆婆鼓动自己离婚,并且承诺要给她一座庙的事情。
月光下阎肇低头拨着鞋子,突然一把拨了出来,单膝跪在地上,扬头笑望着陈美兰,边听,边把她的一只脚抓了起来,塞进了鞋子里。
陈美兰于是拨步要走,阎肇却依然大手抓着她的脚,不松。
“谢谢你,陈美兰。”顿了顿,见陈美兰又欲抽脚,他说:“你知道的吧,于我,于阎明琅和阎望奇来说,你是于我们此生特别重要的人。”
月光过滤了阎肇皮肤上那种格外的黑,他一笑,五官格外好看。
他这一笑,叫陈美兰有点遗憾,要是他跟阎卫一样一直坐办公室,要是他不晒黑皮肤,当比阎卫还好看,可惜十几年军旅生涯,他的皮肤不可能再白回来。
原本,陈美兰对于阎肇上辈子的感情生活并不好奇。
但不得不说,前妻那玩艺儿杀伤力巨大。
对方不过一句话,还真给陈美兰种上好奇心了。
想起阎肇这种刻板,几乎从来不看女人的人,居然要在工作中闹桃色新闻,陈美兰就好愤怒,怒不可遏。
但是算了,不想,不好奇,老太太要宽心才能保平安,保长命百岁。
陈美兰上辈子爱过两个男人,最后都把她伤的透透的,她没有好奇过阎西山和吕靖宇,也就绝不好奇阎肇的风流佚事。
顾霄等人已经走到庵门外了。
一辆皇冠,一辆普桑,就停在庵门外头。
顾霄大概是给没空调的闷车吓到了,这会直接站在阎东平借来的,那辆光鲜的大皇冠旁,等着要跟阎肇告别。
阎东平挺乐呵的,但也哈欠连天,他有严重的大烟瘾,这会儿估计是烟瘾犯了,虽说不能明着表现出来,但是一直在催促阎东雪,让阎东雪催着顾霄快走。
阎东雪则在拿目光瞪阎东平,示意他把自己装着点儿。
大烟鬼犯了烟瘾,哈欠口水连天,说不出来的讨厌。
顾霄是个特别敏锐的人,其实已经察觉到阎东平是个大烟鬼了,对他极其厌恶,这时候他还不装着点儿,就让阎东雪特别难做人。
他远远伸着手,要握阎肇的手:“明天一早我将离开,在此之前,我会去趟咱们曾经住过的院子,你等我?”
“好。”阎肇回握上对方的手,说。
阎卫着急,陈美兰也着急。
在陈美兰想来,投资什么的可以不谈,苏文和王戈壁的恩怨可以不讲,但即使顾霄不给,砸箱子,也要把《土地使用证》翻出来。
虽说寺庙不会产生收益,但那是苏文的东西,凭什么就这样让顾霄带走?
阎肇向来办事情不都一板一眼,而且在任何人面前都绝不受气的吗。
他今儿这是怎么啦?
事关他娘,他就这么心平气和的要放顾霄走?
这不是倔驴,这是骡子,比骡子还不如!
……
当然,阎肇就是阎肇,任何事情,他自有自己的成算,陈美兰不过白着急。
“您跟王戈壁,似乎神交久已。”阎肇先说。
顾霄捣着拐杖说:“她是你娘唯一的知已,朋友。”
阎肇紧随其后:“她曾经从首都偷换我娘救命的药,长达四年,确实神交久矣,若是没她持续换药,我娘的病大概早就好了。”
顾霄如被雷劈,愣在原地。
其实王戈壁之所以能翻手为云覆手雨,借的,就是国内与首都,以及西平市的信息不通所存在的信息差。
阎肇原来或者自傲,不屑于顾霄谈,但如今却不得不深谈下去:“她还曾在首都不遗余力的散播,说我娘跟您有某种不可告人的关系,我请问顾教授,您觉得有吗?”
之所以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阎肇这么问,是因为他笃定了没有,他也希望顾霄能当着他的面否认,说没有。
可顾霄没有说话,他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对方大概被阎肇这些话给说懵了。
陈美兰在默默的替丈夫加油打气,阎卫和阎斌的精神也是为之振奋。
不负所望,阎肇反握上顾霄的手,再反问了一句:“您说您有我娘的遗嘱,还是我娘亲手写的?”
……
“那您知道我娘的字是谁教的吗?”阎肇再问。
顾霄立刻说:“阎佩衡。她爱好文学,艺术,喜欢读书,字也写得非常漂亮。”
苏文小时候没读过书,虽说上过几天政府开的扫盲班,但因为是女孩子,那些年农村的风气依旧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大人并不支持女孩子去读书写字,所以并没有识太多字。
是直到结婚之后,在阎佩衡的凶,以及恐吓,还有时而疾风骤雨,又时而铁汗柔情的哄和骂声中,慢慢的,她才一笔一画学会了写字。
什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什么《青春之歌》,都是阎佩衡一个字一个字的,教她读的。
她是盐关村那一辈女人里,唯一读书识字的。
因为从一开始描红描的就是阎佩衡的字,一手字写的龙飞凤舞,跟阎佩衡的字一模一样。
顾霄收到的所谓‘遗书’,字体恰跟阎佩衡的一模一样。
这才是顾霄会把那份遗书当真的原因。
“王戈壁曾经在首都照顾我父亲长达十余年,她要模仿我父亲的字特别容易。”阎肇说完,又说:“我不用看就能猜得到,你所谓的那份遗嘱,是王戈壁仿照着我母亲的笔迹写的。”
第105章 廊桥遗梦(这怕不是要她变相承认,婆)
顾霄愣在原地。
他和王戈壁通信了很多年,也是拿王戈壁当成知已的。
此番来,见了王戈壁,尚不到六十的老妇人,满头白发,瘦若骷髅,坐在铁窗之中,望着他垂泪,说自己想出家为尼,说自己要一生为苏文祈福。
还说她大女儿不小心染上了梅毒,让他一定要带她去新加坡替她治好。
还说小女儿如今吃了上顿没下顿,过得特别艰难,也恳求他带到新加坡去。
顾霄当时全盘答应,甚至答应,自己肯定会帮王戈壁办出狱,让她从此监理苏文留下的庙产。
他确实以为对方是苏文的至亲好友。
可阎肇现在所说的话,把顾霄所有认定的一切,在几句话之间,全部推翻了。
如果王戈壁不是苏文的好友,如果真如阎肇所言,她甚至换过苏文治病的药,那他这么多年的所作所为,于苏文没有任何好处不说,于她的生活环境,岂不是雪上加霜了?
阎肇说的太多,一时之间顾霄接受不过来。
他欲要挣开,但阎肇依旧紧握着他的手,又说:“在我母亲年迈之后,因为一直抄佛经,写的字也没了年青时候的锋芒,如果你想看,我可以给你看她真正的遗书,以及她如今写的字是什么样子。”
曾经,在小的时候,阎肇只是个孩子,顾霄则是高大的成年人。
而如今,那个孩子长成了大人,顶天立地,身姿挺拨,高大伟岸。
曾经那个盛年的男人却垂垂老矣,佝偻而又清瘦。
顾霄不但不喜欢阎肇,甚至对他抱着特别深的成见。
二十年前,因为阎星之死,他被关在革委会,吊起来毒打。看守的人是阎三爷,所以苏文求了阎三爷,要悄悄放他走,那时候他是准备要带走苏文的。
当时苏文的脑子已经是混乱的,一会儿哭阎星,一会儿又怕丈夫要杀自己,一会儿又问顾霄逃出去之后会怎么样,顾霄于是跟她描述香港,以及南洋的各种美好生活,还一再承诺,保证自己有的是能力,只要逃出去就肯定能赚钱,只要赚了钱,就能有好日子,跟他走,她不用担心被丈夫杀,也不需要再过如今的苦日子。
一路哄着,到了火车站,眼看一辆拉煤车呼啸而来,只要上了火车,哪怕不想走,她也只能跟他一起走。
可就在他扒上火车,伸手准备要拉着苏文一起走的时候,阎肇于后面喊了一声娘,苏文立刻挣脱他的手,飞奔了回去,紧紧抱住了阎肇。
任顾霄再怎么喊她都没有回头。
阎肇那一声娘,喊回了苏文,也注定了她后二十年的孤苦生涯。
顾霄又怎么可能对他有好感。
这是个孝子,至孝,纯孝,但也是他的纯孝和至孝害了苏文的一生。
偏偏他是不会懂,也不会理解顾霄的心情的,此刻犹还说:“我父亲用他的主观和武断误解了我娘二十年,我从来不曾原谅过他。顾教授您呢,您自忖您是了解我母亲的,不但了解,而且还非常理解她,您自忖自己是她人生中难得的知已,怎么会连她的遗书都认错?”
再回头,他对阎东雪说:“东雪,打开箱子,把我娘的东西拿出来。”顿了顿,看顾霄不止面色惨白,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又说:“送顾教授去省医吧,他现在应该去医院。”
从新加坡来的,其中一个助手扶过了顾霄,对阎肇说:“阎先生请放心,我是顾先生的私人医生,我会照顾他的身体。”
老爷子随身带着私人医生,确实不需要阎肇操心什么。
此时的阎肇才是咄咄逼人,朝着阎东雪伸出了手。
阎东雪毕竟也怕这个黑脸的哥哥,爽快的打开箱子,把几份《土地使用证》,以及所谓苏文的‘遗书’,爽快的交给了阎肇。
偏见使人盲目,盲目让人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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