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丁子
次日嘉禾醒了个大早,沈云亭尚在房中,刚穿戴完衣冠。嘉禾从卧榻上起身,身上只着一件寝衣,轻手轻脚走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
“抓住你了。”嘉禾脸贴着他的背。
沈云亭一顿,转过身,低头捉住她的唇。
他们之间似乎少了层隔阂,变得亲密了许多。嘉禾总觉得沈云亭对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小心翼翼像捧着易碎的琉璃。
对视之时,眼底深处隐隐藏着一丝慌乱,像是在害怕失去什么。
气息乱了,衣衫皱了,好一会儿,沈云亭放开嘉禾,整了整被她抓皱的衣领,重新戴好冠。又抬手帮嘉禾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临走前,他盯着嘉禾妆奁上用金丝补过的雕花玉簪看了好一会儿。这根雕花玉簪只不过是当年沈翱随手买给怜娘之物。
她用不太合适。
沈云亭深思片刻,看了眼累倒在卧榻之上的嘉禾,淡淡道了声别,轻推门离去。
嘉禾唤了半芹进来,帮着换衣梳洗。方才与沈云亭经了那事,颈间略略有一处红肿,一会儿还要去三皇子府上参宴,嘉禾稍稍在颈上盖了些粉,有配了一串南珠颈链,以做遮掩。
妆点好一切,嘉禾坐上马车去了三皇子府。此次来赴赏梅宴的都是京中重臣的家眷。
席间嘉禾遇到了银朱。她还是同以往一般明丽动人,与人攀谈间,浅笑依旧。任何时候都是耀眼的。
嘉禾与银朱的恩怨,席间众人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再加上前几日,诗社焚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众人看见嘉禾和银朱出现在一处,眼里多少带了点看好戏的意思。
嘉禾无意与她交谈,银朱亦如是。
两人正好面对面坐着。银朱举着盛满梅花酒的小酒盏,品酒间眼睛略略扫向嘉禾,握着酒盏的手紧紧扣住杯壁。
那日在诗社门前的场景历历在目。
朱红小笺在赤烈火光中一点一点化成灰烬,诗社被查封。
围在诗社前的人对着她指指点点,有笑话她的,有看好戏的,往日那些仰着脖子看她的人纷纷变了嘴脸。
白子墨笑眯眯地看着她:“银朱姑娘这诗写得着实感人,只不过这诗中写的穷书生与官家千金相互爱慕……”
“我家大人托我问您一句,这事……”白子墨揶揄地笑问她,“有过吗?”
从未有过,她没有爱慕过沈云亭,沈云亭亦是。
可从未有过又如何?
她平生所有的屈辱之刻都是程嘉禾给的。
从小奶娘就告诉她,她是爹爹的骄傲,是全京城最美最出色的姑娘,没有人能比得上。
曾经她也是这么以为的。
爹爹不喜她,可她足够出色,足够他引以为傲。
直到及笄后,姑母属意她做太子表哥的正妃。她原以为无论从任何方面她都会是表哥的最优选。
却在无意间听见太子表哥与爹爹坦诚,他无意娶她。
她永远记得太子表哥在她爹爹面前,目光坦然毫不避讳地说:“比起银朱表妹孤更想选永宁侯府的程姑娘。”
爹爹脸上一点也没有自己女儿被比下去的不快,还打趣着问他:“哦?为何?”
“不瞒老师。”他笑道,“程姑娘她……她哪都可爱,孤很喜欢。”
虽然之后,太子表哥还是因为种种原因与她定了亲,可她知道,她输给了程嘉禾。
幸好程嘉禾是个傻蛋,喜欢一个她不要的破落户,这辈子也别想再在她面前抬头。
可所有的一切都好像在打她脸一般,她不要的破落户却成了大邺丞相,群臣之首。
一股挫败感油然而生,起初她只是想处处胜过程嘉禾,久而久之这份不甘心变了味,只要程嘉禾又一点好,她便浑身不痛快。
让程嘉禾过得不好仿佛成了她的执念。她的骄傲不允许程嘉禾有一点比她好。
可程嘉禾偏就过得很好。
明明是罪臣之女,却因有个位高权重的丈夫,即便是三皇子妃也不敢轻易小瞧了她。
那些见风使舵之人,变嘴脸最快,围着她嘉禾长嘉禾短的,仿佛她们之间有多熟识似的,无非是想卖沈云亭一个人情,讨些便宜罢了。
赏梅宴结束,她那位丞相夫君还亲自过来接她回府。
银朱看着嘉禾离去的背影,手心被指尖掐出了红印,眸色晦暗不明,仿佛陷入了深思。她不会输的,永远。
*
这几日沈云亭早出晚归几乎忙得不见踪影,嘉禾没想到赏梅宴结束,沈云亭竟会过来。
嘉禾小步跑到他身旁,笑着问他:“你怎地过来了?是来接我?”
沈云亭轻描淡写地道:“恰巧路过,顺便。”
嘉禾望向马车车轮上的泥,心想这个顺便还真绕了不少路。
“别愣着,走吧。”沈云亭伸手扶着嘉禾上了马车,马车轱辘轱辘驶回丞相府。
今早刚折腾了一番,紧接着又去赴了赏梅宴,嘉禾坐在马车上,听着马车车轮与地面规律的摩擦声,竟觉有些困倦。
她昏昏沉沉地揉了揉眼睛,靠着马车车壁睡了过去。
沈云亭看向她,随着马车摆动,一垂一垂的脑袋,轻叹一声,将她半个身子轻放到自己腿上。
嘉禾伏在他腿上,睡得很沉,轻轻呼着气发出微鼾声。
沈云亭抚了抚她为他盘成妇人髻的乌发,从袖间取出一支金玉桃花簪,轻轻簪进她盘起的乌发中。
马车一颠一颠地驶到了丞相府。嘉禾幽幽地从沈云亭膝上醒了过来,半梦半醒下了马车,走回了房。
她坐到镜前正要梳洗,抬头却看见镜中的自己仿佛有哪里变得不一样了。
嘉禾微微一愣,视线聚在了乌发间多出的那根簪子。
以玉为身,金做点缀,上嵌金丝缠成的盛放桃花,精致非常。
嘉禾惊喜转向沈云亭。
猜到她想问什么,沈云亭答了句:“嗯。”是他送的。
桃花簪寓意取自桃夭,忘日后能与她夫妻美满和顺,一家和睦,子嗣旺盛。
她笑得那么开怀,想来是明白他的心意的。
夜色渐深,烛火昏黄,沈云亭走至她身前,替她卸下钗鬟,她的青丝散在腰际,朦胧的眼睛正对着他。
嘉禾双手搭在他脖颈处:“你好像变了。”
“嗯?”沈云亭解开她长裙上的系绳。
“变得喜欢我了一点。”嘉禾盯着他道。
沈云亭抱起她,轻放到卧榻上,顿了许久,看着卧榻上已经闭上眼熟睡的人,道:“没变。”也不止一点。
他轻轻在她卷翘的眼睫上落下一吻。如若早知道死了再睁眼就能看见你,他一定不会等那么那么久,早些来见你。
如若能回到相遇之初便好了,你让我抬头看看你,我一定听话抬头。
嘉禾沉沉睡去,沉睡间一段新的记忆似奔腾浪潮向她涌来,挤进她的脑海。浪潮逐渐退去,记忆中的画面缓缓映在脑海。
天光微露,丞相府卧房,她躺在卧榻上昏昏沉沉精神不济,也不知是为何,她已经连着好几日都似这般混沌困倦。
先前的病根没断,如今又添了新疾,镜中的她,脸颊肉眼可见的苍白消瘦。她撑着疲乏的身子起身。
半芹送端来了早膳,没有油腻之物,只是些清粥小菜,她却没什么胃口。许是前几日吃坏了东西,这几日晨起胸口隐隐发闷想吐。
半芹看着她消瘦的样子发愁,劝道:“夫人多少用一点。”
她抿了抿唇,依言喝了些清粥,只不过才刚喝了一口,便从胃里泛起一股恶心,忍不住吐了起来。
她吐得厉害,本就没吃什么东西,便是吐也吐不出东西,只在一边不停干呕。
半芹见状忙上前扶她回了卧榻休息,替她寻了大夫过来,又亲自跑去外头找沈云亭回府。
大夫比沈云亭先到府里,隔着纱帐替她把脉。
她捂着泛酸的胸口,双眼有气无力看向大夫,蹙着眉问:“我……这是怎么了?”
大夫闭着眼捋着胡须,确认了几遍她的脉象,脸上忽然浮现一丝喜色,笑着回道:“夫人不必担忧,您呀,没病。”
“就是有喜了。”
她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大夫:“您说什么?”
大夫又笑着重复了一遍:“您有喜了,怀孕了,要做孩儿娘了。”
“可是,我一直在服避子汤,怎么会……您是不是看错了?”
“避子汤也不是一定能保管起作用的,您就是有喜了。”
她瞪大了眼,怔了许久,低头看向尚未凸起的小腹,不知为何眼里有涓涓热泪滚落。
送走了大夫,半芹回来了。
半芹是一个人回来的,她朝半芹身后看了看,没看见沈云亭的身影。
他没回来。
半芹一脸为难地对她说了句什么,嘉禾听不清……
一瞬间记忆中的画面在嘉禾眼前扭曲,一阵天旋地转后,记忆继续。
有了孩子终究是桩喜事,她独自坐在杌子上,一针一线地为未出世的孩子缝小鞋。刚出生的婴孩手脚稚嫩,得用最绵软的料子细细地缝,这样才不扎脚。
她边缝小鞋边想着将来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想起和沈云亭幼时初遇的场景,那日月色很美,他背着她赤脚越过荒山,他说她的名字很好,嘉禾是好苗子的意思。
她替孩子想了三个名字备选,念月,小山,苗苗。怕自己健忘,赶紧用纸笔记了下来。
夜深,她刚缝好虎头小鞋,沈云亭回来了。
他推门进屋,见着她说的第一句话便是——
“三日后,我会随军前往西北,此去生死未卜,你好好留在京城。”
……
倏然间记忆画面如细沙般被风吹散,梦境结束,嘉禾猛地惊醒,额间满是冷汗,薄透的寝衣被汗水浸湿。
每一次做这种梦,都好似要花光身上所有的力气一般。
沈云亭看向惊魂未定的嘉禾,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