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手丁子
沈云亭试着按了按她的脚踝,问她:“是这里?”
嘉禾紧蹙眉抿紧唇点了点头。
“别介意。”沈云亭上前脱下她的秀鞋扯开罗袜,“我看下你的伤势。”
嘉禾闭上眼别过头。
沈云亭看向她的脚踝,嘉禾的脚踝上青紫掺着血,她这么疼约是伤了骨头。沈云亭从衣袍上扯下一块布条,绑在她脚踝处先替她将血止了。
嘉禾忍着疼半睁着眼,微抬头瞥见扎在沈云亭肩上那支羽箭因剧烈撞击而折断,箭尖比起方才又深了几分。
他肩膀上伤口渗出的血染红了半片衣衫,他的面庞也因失血而白透如纸。
“你的伤……”嘉禾略通一点药理,“若是再不将箭矢拔/出来,怕是会伤及经脉,危及性命。”
沈云亭惨白着一张脸,肩膀处的伤绝非只是失血过多这么简单,恐怕李铭为了确保能将李询杀死,还在箭头上抹了毒。
见血封喉的毒药归朝廷管控他弄不到,慢性的毒李铭倒还是能弄到的。这箭头上的毒不会立即发作,待慢慢渗透进经脉在心脉汇聚便是死路一条。
其实把不把这箭头拔/出来都没用,不过为了不让嘉禾担心,沈云亭转到嘉禾身后,抬手一用力将肩头的断箭拔了出来。
锐物划破皮肉之声自身后响起,嘉禾闭上眼。
毒性开始发散,伤口如火灼般疼痛,沈云亭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她道:“小事。”
两人简单处理完伤口,观察了一下周遭的环境。
他们应当是在山崖底下,四周的峭壁上长满了粗枝树干,这些树干方才救了他们。
想来前世太子之所以掉下悬崖而不死,也亏的这峭壁上用来缓冲的树干。
昨夜下过一场雨,如今天色渐亮,山崖底下湿气很重,起了一层浓雾,看不见十米之外是什么。
山狼嗷叫之声不断朝他们靠近,眼下情况并不乐观。
如若呆在原地,便只能成为狼的盘中餐。只眼下嘉禾的脚伤了骨,怕是有一阵子动不了了。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沈云亭俯身把嘉禾背了起来。
嘉禾挣扎了一下。
沈云亭故意冷下脸道:“你想被狼吃进肚子?”
嘉禾摇头否认。
“那就别动,乖乖呆着。”沈云亭背着嘉禾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起,日出东边,他记得白云山以东有个小村落。
他得在死前,把嘉禾送到有人的地方。
沈云亭一声未吭,他存着体力背着嘉禾一步一步朝前走,身体的热度在渐渐消失。
嘉禾无力地趴在沈云亭背后,望着他染红了半边的衣衫,心里空落落的。
在她垂髫之年的时候,沈云亭也像现在这般,一步一步背着她脱离危险的深渊。
不知怎么的,嘉禾眼睛开始发潮,她忽打破了沉默,诉说道:“从前有个姑娘,她有爱她的爹爹阿娘,还有疼她的兄长。”
“可是爹爹常年出征在外,兄长也时常跟着爹爹一起去,家中只剩她和阿娘两个人。”
“阿娘身子不好,时常闭着眼躺在床上,所以她总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自己同自己讲话看小人书。”
“七岁的时候,阿娘走了。只要爹爹和阿兄一走,府中便没有她的亲人了。”
“八岁那年,爹爹和阿兄回不来京中吃年饭,住在城外的外祖父便派人到京中接她出城一同过年。”
“她记得那是个大雪天,她高高兴兴跟着来接她的人上了马车,以为马上就可以见到在城外的外祖父了。”
“可谁知半道遇上了劫匪,劫匪杀了那几个来接她的仆从,把她绑回了山里贼窝,说要把她卖到青楼换钱。”
“爹爹同兄长都远在边关,外祖父又不知她出了事。一旦被卖家了青楼,她这辈子都完了。她虽小,可也听说过青楼是个吃人的地方,青楼的打手各个都是受过训的,姑娘进去了就别想干净地出来。
“没有人能救得了她,她这样哭着确信。”
“可有一个人却给了她救赎和奇迹。”
第56章 吸毒血
嘉禾凝视着沈云亭宽阔的背, 继续道:“她被绑在贼窝的那天夜里,那几个贼因为干了票大的,赚了不少, 买了酒肉回来庆祝。”
“他们喝得很醉, 倒在地上昏沉睡去不省人事, 屋里满是酒味,即使窗门大开也散不去。冬夜寒风烈烈,一股强风从窗口吹进屋里,恰好吹倒了烛台上的蜡烛。冬日天气干燥,蜡烛上的火顺着倾倒在地上的酒液燃烧开来,未过多久整间屋子都着了火。”
“她被绑在角落, 嘴里塞着布条, 发不出声音又动弹不得, 只能看着熊熊烈火越围越近。”
“可就在此时,从火光中冲出一个少年,他拨开熊熊烈火, 寻到了她将她带出了火海。”
“他脚上的破布鞋早在火海里烧烂了,他赤着脚背着她跨越荒山,远离贼窝。”
“她问那个少年, 他是怎么发现这地方的。他告诉她, 他见着几个提着酒的壮汉形迹可疑,便顺路跟了上来,寻到了这地方。他真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 也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之一。”
“嗯,我听着。”沈云亭额前因难忍的疼痛布满了细汗,声音却显得无甚大碍。
嘉禾继续道:“他背着她翻越荒山,一步一步地踩在山石上, 明明自己疼得要命却还要告诉她,别怕。”
“他怕她害怕,就不停同她讲话。他告诉她,他爹是京城最大的官,为民请命的官。他爹肯定不会放过那群作恶的贼人。”
“他眼里满是骄傲,他告诉她将来他要成为像他爹一样厉害的人。”
“他问她,她叫什么名字?她告诉他,她叫嘉禾。他笑着说,嘉禾真是个好名字,是好苗子的意思。”
“整整一夜,他陪着她说了好多好多话,这辈子都没有人一下子和她说过那么多话,他是第一个。”
“第一个带她走出孤独的人。然后她就牢牢把这个人记在了心里。”
“他将她平安送到了官府便离开了,自那一别多年未见,直到某次她去参加别人是生辰宴,在那人府上后院的小亭里,再一次见到了他。”
“他是她刻骨铭心怎样都忘不了的人,她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满心欢喜地跑过去告诉他,她是嘉禾。可他连头也未抬,只留给她一个冷漠的背影。”
“他聪明、好看哪哪都好,就像小时候他同她说过的那般,逐渐在变成像他父亲一般的厉害人物。”
“渐渐地她对他那份独特的情愫变成了喜欢,可他不记得她了,他明明是那样好记性的人。”
“他不喜欢她,他喜欢另一个特别好的姑娘。他把象征求娶的簪子送给了那个特别好的姑娘,可那个姑娘把他的簪子扔了。”
“前世她到死为止都护着那根簪子。可这辈子她想,她一定不要再去捡那根别人不要的簪子。”再也不要把自己放到那么低的位置。
前方雾浓,沈云亭眼底蕴藏着汹涌的情绪,撑着受伤的身体缓缓朝前,他抿了抿干裂的薄唇,开口道:“他不是故意忘记的。”
嘉禾压着声音问他:“那为什么?”
沈云亭道:“十岁那年他生了一场大病,病好后之前的很多事都不记得了。”
嘉禾追问:“什么病?”
沈云亭顿住了,一时无言。好半晌,才对她扯谎道:“风寒。”
他游走在大邺朝堂多年,是个精于算计和操控的人,无论面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未露过怯,只这会儿面对她却莫名心慌。
大约是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她那么一个重要的人。因为重要,所以面对她的时候总是会乱了分寸。
嘉禾蹙起眉,心下不悦。沈云亭现下这幅模样像极了上辈子他随意敷衍她的时候。她厌恶极了他这幅样子。
她口味略强硬:“我要听实话,别敷衍我。”
伤口由火灼感变成剧烈的疼痛,沈云亭唇色发白,垂着眼道:“好,说实话。”
他放下最后那点可怜的骄傲和自尊,低下头道:“十岁那年,怜娘在他喝的薄粥里下了耗子药。”
“你知道的,怜娘不是他亲娘。怜娘是个半疯子,时而温柔时而疯癫,他没过过一天安担日子。”
“他喝了掺了耗子药的薄粥,恶心、呕吐、腹痛、晕眩差点死了,可怜娘忽然后悔哭了,抱着他去找了镇上最高明的大夫。”
“因为去的及时,他的性命保住了。可持续高烧了三日三夜,醒来之后很多事都忘了。包括他曾经救过一个小姑娘的事。”
嘉禾轻声问:“他忘了多少事?”
“忘了怎么欢欣地笑,忘了怎么去相信别人,也忘了他原先是什么样子。”沈云亭回道,“就只记得他还有个信仰。”
嘉禾接着问:“什么信仰?”
沈云亭道:“他的爹。”
“怜娘从小就告诉他,他爹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官,是天底下最出色的男子。他便一直相信他有个让他骄傲的好爹。”
“惨淡孩童时,他爹是他唯一崇敬仰慕的人。久而久之他便想变得同他爹一样,做个好官,安民平江山,做个人人敬仰的人。”
“最开始他只是想,若是变得跟爹一样,怜娘就不会再对他疯了。可慢慢地那份热血融到了骨子里,他真的想为百姓想为脚下山河做点什么。他觉得至少这样子他活着还有意义。”
沈云亭眼睫忽开始乱颤:“可你知道的,他爹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曾经当作信仰的一切都是怜娘刻意美化过的谎话。”
嘉禾没再问了。
可沈云亭继续道:“他爹同怜娘口中的那个人全然不同。他结党营私、贪赃枉法,夜宿花楼,骄奢淫逸,虚伪至极。”
“他有爹,可他爹从来没有把他当孩子,直到他爹知道他是李蕙的孩子,他爹又假惺惺地做起了慈爱的爹,却暗中打压他,生怕他太过出色,将来会夺走群臣之首的位置。”
利用他巴结权贵,逼他娶嘉禾。
前世在边关的那三年,是他对自己的放逐,他放弃了自己,躲到了人迹罕至的偏远小地。
可嘉禾来找他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他有多好,一次又一次地让他看见光。他从火海救了嘉禾,嘉禾却拯救了他的信念,拯救了他之后的整场人生。
她说过会陪着他一起实现他的信念。
后来他实现了那个心中的信念,大邺山河平,四海清,繁华盛世,八方来朝,可她看不见了。
“你曾说过,在你的梦里,前世的我讨厌极了孩子。”沈云亭垂下眼睫遮住眸中哀伤,“我想大概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一个好爹。害怕变得像沈翱一样,会让我的孩子变得和我一样。”
“可当你告诉我,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嘉禾忽屏了息,双手紧扯着他背后衣衫,眼眶微潮等他把话说出口。
沈云亭隐忍着情绪道:“我很遗憾没有机会成为他的爹,没办法为他学做一个父亲。”
嘉禾嗓子口梗住了,她也很遗憾,没办法把那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来。
两人默契地沉默。
伤口的毒散开了,沈云亭的视线已经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他一直朝前走着,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浓雾渐渐散开,倚靠在蜿蜒小溪边的村子出现在眼前。
沈云亭的声音哑得快要听不清。
他打破了一直以来的沉默,道:“嘉……程姑娘,你说的所有话都对,就只说错了一点。”
嘉禾伏在他身后问:“哪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