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鹿子草
梅主任听后沉默了好几秒,才若无其事地转过身与身畔的人说话。
侯副主任也听出了点什么,主动岔开话题问:“你们研究室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还分出两派了呢!你是哪派的?”
“两派怎么了?就是因为各有各的论点,谁也说服不了谁,才需要将问题拿出来探讨呢。”
“主要是前几年不是已经讨论过这事了嘛,我记得当时不少报纸期刊都有经济学家发表了文章。最近怎么又拿出来炒冷饭?听说是你们研究室新来的王主任率先向委里提出这个思路的?”
梅主任冷笑一声:“前几年,这位王主任就是主张生产价格论的先驱,如今终于可以理论联系实际了,他肯定想实践一下嘛。这件事你怎么看?”
“我当然是不同意的了。”侯副主任将夏露的那篇报告推给她看,“这是我们市计委的观点。”
周围人都在各自聊天,除了自己单位的人,夏露一个也不认识,那些男同志也不会主动找她这样一个脸生的女同志聊天。没什么事做,她就在心里把自己写的那篇报告又默背了一遍。
看一眼手表,已经九点半了,刚在心里嘀咕研讨会怎么还不开始,就有三个领导模样的人一前一后走进来,坐到了预留出来的上手位置。
夏露往座位牌上瞄了一眼,其中一个是省计委副主任严军,另两个因为角度的原因,她没看清。
领导一来,会议正式开始。不过,严副主任先总结了今年第一季度全省物价工作的成果,以及新形势下各单位物价工作中存在的问题。
夏露听得很仔细,她有两个多月没上班,单位里的工作落下了很多,这位严副主任所说的内容,正好能给她补补课。
会议室里很安静,只有副主任严肃讲话的声音,过了半个多钟头,他才将讲稿放下。
“最近省里关于生产价格论的呼声很高,有些同志给省里写了信,各单位也给省计委这边递了很多次报告。这个问题在前几年就有过争议,最近又有人提出了新的看法。我们省计委的内部观点也是不统一的,既然如此,咱们就面对面探讨一下,这样也可以省了你们一次次往省里递报告的功夫了。”
会议室里的众人都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严副主任在会议室里睃巡一圈,最后将视线定格在身侧的中分头中年人身上。
“王主任,生产价格论是由你们经济研究室率先提出来的,你先讲讲吧。”
王主任点点头,刚要开口,就被梅主任打断了。
“我得强调一下啊,王主任所说的只能代表他个人的看法,我们研究室对这件事是没有定论的。最起码我是坚决反对的!”梅主任严肃地说。
王主任早就领教过这位女副手的难缠,被怼了也不着恼,心平气和地说:“我要表达的仅代表我自己的观点。”
而后,王主任拿出演讲稿,详细阐述了自己的主张。
夏露一边听一边记录,王主任认为,社会主义国家价格形成的基础是生产价格。这与他们市计委的主张是对立的。
她私心里其实是部分同意这种观点的,但是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想完全依靠生产价格论去制定价格是不现实的,还需要许多附加条件。
只不过,这种话在现在说出来并不合适,她觉得王主任能在当下主动提出生产价格论这个观点真的十分勇敢。在某种程度上,这就是在否定现行的计划价格制度,是要承担很大风险的。
夏露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在王主任阐述观点的时候,随时会有人针对他的论点进行反驳,但是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站起来出言反驳的几个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批判王主任是在否定现行价格制度。
可以看出,大家都比较冷静克制。既然是研讨会,就从专业角度出发,没人给对方乱扣帽子。
这让夏露稍稍放下心来。
前排的梅主任是反驳王主任观点的主力军,这场研讨会似乎只是将他们经济研究室内部的分歧放到了省计委的层面。
“王主任,按照生产价格论的主张,价格是价值的体现,而价值是由劳动创造的,对吧?”梅主任在对方发言的停顿处,举手提问。
王主任放下讲稿,颔首。
“那么,自然资源的价格应该如何定价?比如,煤炭、石油、土地、树木蓄材和淡水。它们并不是由人类劳动创造的,按照你的说法,它们是没有价值的,定价可以为零?”
王主任显然对这个问题是有考量的,他不紧不慢地说:“这里我就要提到马克思劳动价值论中所说的土地一类可以带来租金资源……”
夏露听他长篇大论了一通,又在墙上挂着的小黑板上,给一群人讲解怎么建模计算资源的现期价值,一时有些无语。
这位王主任不愧是搞理论研究的。
下面的人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并没有人想听他讲解如何建模。
汪科长见她一直在记笔记,也不发言,便用钢笔捅了捅她的胳膊,小声说:“你是咱们市计委的代表,有什么想法,要积极代表咱们委里发言,反驳对方的观点呐!”
夏露一怔,问:“我可以发言嘛?”
她被安排坐在第二排,还以为自己只是带着耳朵来列席会议的。
“当然可以,咱们计委经常举办这样的研讨会,大家可以畅所欲言。”
夏露点头表示明白,然后在王主任讲完如何给自然资源定价,重新读讲稿的时候,瞅着一个间隙举了手。
王主任一心在他的讲稿上,并没看见举手的夏露,倒是严副主任一直注意着会议室里的动静,见到有人举手,便按住王主任的胳膊,示意让夏露发言。
“滨江市计委的这位女同志,你请讲吧。”
会议室里只有三位女同志,一个主任,一个书记员,都算是熟面孔,只有那位漂亮严肃的女同志是新面孔,大家不禁都向她那边看去,等着听她有什么高见。
“王主任,我并不反对你刚刚所说的,现行价格政策下,价值规律自发的破坏作用受到了严格限制,会有价格背离价值的现象发生。”
夏露忽视了岑处长回头望过来的诧异视线,继续道:“计划价格的优越性在于,我们可以利用价格背离价值的杠杆,让其产生一些积极影响。”
王主任点点头:“愿闻其详。”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去年三季度,我们滨江市计委物价处下发了一份《关于调整肥皂和洗衣粉价格的通知》?通知下达以后,各家主妇在购物时就会发现,原本价格低廉的肥皂涨价了,而向来价格昂贵的洗衣粉却突然跳水式降价。”
物价部门每年要给几千种商品定价,哪会注意肥皂洗衣粉这样消费品的价格调整。
除了岑处长和汪科长对自己签发的文件还有点印象,其他人都没注意到。
严副主任还算捧场,乐呵呵道:“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想起来一件事,我家里现在洗衣服都用洗衣粉了,想找块肥皂来洗个袜子都找不到。这回总算破案了,原来是洗衣粉降价了!哈哈。”
众人一阵哄笑。
夏露也跟着笑了一会儿,才说:“是的。其实,按照王主任的说法,这种定价方式是违反价值规律的。因为生产肥皂的工艺非常简单,成本也很低,而洗衣粉则恰恰相反,生产过程复杂,成本相对较高。那么我们为什么坚持让洗衣粉的定价比肥皂低1分钱呢?”
“这是因为生产肥皂需要消耗大量油脂,而我市目前的油脂储备并不充足,而且产量也跟不上。为长远计,一方面我们在积极帮助企业提高油脂产量,另一方面,我们需要为肥皂尽快找到一件替代品。”
“此前,老百姓习惯于使用便宜好用的肥皂,而洗衣粉在大家眼里是舶来品是高等货。为了促使购买力从肥皂转向洗衣粉,我们市计委物价处从价格上指导消费,调整了两件商品的价格。”
“这样的操作手法,让洗衣粉的利润相当微薄,甚至会出现政策性亏损。但是,我们却一举两得地达成了两个目的。其一,节省油脂,其二,扶持新兴的洗衣粉工业,引导消费者的消费习惯。”
夏露看向王主任说:“由此可见,生产价格论并不适合我国目前的国情。在很多方面,是需要价格管理部门对价格进行积极干预的。”
梅主任抚掌道:“说得好!类似的还有对粮食的定价问题,我们目前对粮食的定价极低,按照你的说法,价格应该与劳动成正比。农民一年四季在地里侍弄庄稼,难道他们的劳动价值比不上生产手表和自行车的吗?”
自己单位的同志刚发了言,侯副主任和岑处长也顺势表达了滨江市计委的立场。
不过,支持生产价格论的仍大有人在,如果大家这么容易被说服,就不会有今天的研讨会了。
上午的会议很快结束,严副主任宣布暂时散会,午休。
*
听到这声“散会”,夏露简直如闻梵音,拎上包就冲出了会议室。
路过的人都理解地笑笑,毕竟开了两个多小时的会,大家都尿急呀!
夏露背着包一路跑出办公楼,抄近路穿过原招待所自带的小花园,呼哧呼哧地跑去了省计委的大门口。
“妈,等很久了吧?”她一脸歉意地对婆婆说,“没想到开会能拖这么长时间。”
“没事,我也是刚到的!这边还是第一次来,我找了半天呢。”戴母笑眯眯地说,“咱敏敏可乖了,一路上都没哭闹。我出门之前给她换的尿戒子,估计一会儿还得换一个。”
戴母将放在花坛台子上的大竹篮提起来,掀开搭在把手上的花棉布,露出了里面正在偷摸吃手手的戴敏敏小朋友。
见到惦记了一上午的闺女,夏露赶紧伸手将小丫头从篮子里抱了出来。
“您一路提着她过来不轻松吧?这丫头现在有十来斤重了。”
“还行,这点重量算啥,我还用这个筐提过三十多斤的大冬瓜呢!”戴母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窝进了熟悉的怀抱,敏敏像是能闻着味儿的小奶狗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夏露胸前拱。
“丫头这是饿了!从早上到现在只吃了一顿,我临出门的时候给她喂了点水。”戴母心疼地解释。
夏露默默算了一下,她早上八点钟喂的,这会儿都十一点半了,三个多小时确实该饿了。而且她自己也涨奶涨得难受。
“走,咱们先找个地方给孩子喂奶去。”
夏露跟门口收发室的人打声招呼,就带着婆婆和闺女重新进了省计委的大门。
戴母像第一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似的,猛盯着小花园打量。敏敏好不容易被从篮子里抱出来放风了,表情与她奶如出一辙,瞪着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四处乱看。
“这个院子看起来比你们单位气派一点。”戴母掩着嘴小声对夏露说。
她前两天都是带着孙女去市计委吃奶的,这会儿来了新衙门便不自觉比较了起来。
“这是我们的上级主管部门,肯定要比市计委气派啊。而且,这里原本是省人委的招待所,算是办公条件最好的地方了。”
“真不错!”
二人带着孩子穿过小花园,刚走进办公楼的大门,就看到拿着饭盒准备去食堂吃饭的梅主任。
梅主任也恰巧看到了她们。
“夏同志,你这是……”
夏露不好意思地说:“会议室那边应该没人了,我想去给孩子喂个奶。”
梅主任凑到她身边看了看,用舌头打了几个响逗弄敏敏,得到了敏敏的一个无齿微笑。
“那会议室里的烟味还没散呢,容易熏着孩子。”梅主任看了一眼手表说,“你跟我来吧,我办公室现在没人,到我那边喂去。”
不用让闺女去闻烟味当然好,夏露赶忙道谢,带着婆婆跟在梅主任身后去了她在三楼的办公室。
夏露背着身在里面喂奶,梅主任便跟戴母聊了聊。
“现在实在是少见像你这样全力支持媳妇工作的婆婆了!”梅主任夸赞道。
戴母这几天在儿媳妇单位见过不少大领导,不过,眼前这位穿着干部装的女干部,一看气质就跟那些人不一样,办公室还被安排在最高层,肯定是个更大的领导。
被大干部肯定了,她还是很得意滴。
“嗐,我们家的成年女人,除了我和我婆婆,都有自己的工作。我的两个闺女和两个媳妇都是吃公家粮的。尤其是小夏这个小儿媳妇,她跟我儿子都是京大的毕业生,学了那么些年的文化知识,肯定是要建设祖国回报社会的!我累一点支持她的工作也是应该的。”戴母说了几句从戴誉那学来的文绉绉的词,也不知说得对不对。
“呵呵呵,小夏同志是嫁进好人家了。”梅主任感慨道,“当年我刚生了孩子没几个月就被选为调干生去上了大学。那会儿我可没有小夏同志这么幸运。娘家婆家都没什么人能帮忙,为了给孩子喂奶,我得家里学校两头跑,真是太知道这其中的苦了。”
戴母虽然不上班,但是扯起家长里短来,她可是专业的!
当即便一脸感同身受地与梅主任感叹了一番,而后说道:“我家这个儿媳妇也挺不容易的,不但要上班,还得每隔三小时就跑出来给孩子喂一次奶,实在是辛苦!幸好领导们都是能体谅关心下属的好领导。”
“他们市计委不是有机关托儿所吗?把孩子放到托儿所,妈妈按点去喂奶就行,省得你来回奔波了。”梅主任建议。
“我家敏敏才两个多月,哪里舍得把她放到托儿所呦!反正现在天气渐渐暖和了,我又不怕累,再看几个月也没什么。等敏敏稍大点再送托儿所也是一样的。”
那边戴敏敏小朋友吃好了奶,满足地打了一个奶嗝。夏露觉得自家闺女有点可爱,没忍住在她的小嫩脸上亲了一口。
夏露整理好衣服,扭头问:“梅主任,我能带我妈去咱省计委的食堂吃个午饭不?”
“行啊,有什么不行的。”梅主任瞟一眼手表,“这个时间过去,应该还有土豆烧鸡块呢。”
三人一起来到食堂找了张空桌,将敏敏交给婆婆,夏露独自跑去窗口打了好几样菜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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