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咚太郎
他将回归校园,成绩照常名列前茅,在各种大大小小的比赛中稳定发挥;
他将成为数届高校师生都喜爱向往的优秀毕业生,成为大学校园里讨论度居高不下的风云人物,日复一日地伪装成他人眼里的天之骄子。
至于所谓的入狱经历,不过是为他仅有的失误,一个天才的深情,轻轻添上几笔,使他更惹人同情而已。
在这个基础上,展开更为详细合理的想象——
周五下午六点半,某大学实验室4所有白炽灯应声关闭。
季子白脱下白外套,才走出实验室没两步,被身后一道女声叫住。
“季师兄!这次老师布置的项目,我有些不太理解,不知道能不能占用你一些时间……”
对方三两步赶到面前,个子娇小,又低着头,语调娇娇怯怯:“我想请你吃顿饭,顺便再——”
季子白目光扫过,只见一头乌黑松软的头发,一只莹白沾红的耳朵。
倒让他想起另一样存在。
一个让人着迷的、始终无法厌倦的玩具。
被他珍藏在家里,谁都无法触及。
相比之下,眼前的人就像天底下最拙劣的仿造物,他没有兴趣理会,径直经过她。
冷漠得连衣角都不屑碰她一厘。
“又失败了。”
被甩下的小师妹垂头丧气,回到寝室得到室友们毫不意外地安慰:“别难过啦,季师兄本来就不好约。除了咱们戴老花镜的副院长,除了讨论项目问题,一年下来你见他跟谁出去吃过饭?”
“隔壁院的陈婷婷三喊五叫都请不动他呢,我怀疑,季子白绝对有洁癖,压根不挨外面的东西。”
“要不你还是放弃吧,我老觉得季师兄可能有情况。你们没有发现吗?他经常出了实验室不知道给谁发短信,回来之后心情就好很多,跟冰箱断电似的,制冷功能都给关了。
有几次我凑巧听到他打电话,虽然没有轻声细语、深情款款那么夸张,不过也算得上变脸吧。语气挺好的,还有点笑笑的,说什么水壶在床头柜上,遥控器在左手边第二个抽屉,今天可以看两个小时电视。当时吓得我以为他有孩子了呢?事后想想应该是女朋友。”
小师妹不到黄河心不死:“也不一定吧。女朋友怎么会不知道东西放在哪里?说不定是他妈妈,也就是我未来婆婆,不放心他住在外面,偶尔过来看看情况,顺便打扫个卫生嘛。
“你就死心吧!”室友们异口同声。
“你别说,我还真见过季师兄的妈妈,巨年轻漂亮,身材巨好,气质巨好,俩人走一起跟姐弟似的。不过他们关系不好的样子?我看季师兄不太理他妈的,连胳膊都抽出来不让挽。啧啧,说来说去,那个给他打电话的人除了女朋友没跑了,肯定就是他高中喜欢的那个,没上一个大学,异地恋,所以每次来都不知道他家东西放哪里也正常。”
“不是吧,你们连这都没听说过?就是三四年前那个连环杀人案的地方,当时都上新闻了,季师兄他……”
女生们聊得热火朝天,彼时,季子白走进小区,在家门外撞见不速之客。
“阿、阿季。”
小师妹口里的未来婆婆,即保养得当的柳女士一脸心虚。
儿子冷淡的表情上分明写着:你来干什么。她心里不是滋味,连忙扬了扬手里的袋子,弱弱道:“下午姨夫家送了两只活螃蟹跟一只乡下家养的乌鸡过来,我想你……你们总吃外面的东西对身体不好,所以才……”
家里原先请了保姆,到点上班,到点下班,从不多管闲事,还是只会比划手指头的哑巴,相当叫人满意。
可惜老人家的儿媳妇生了孩子坐月子,突然想起有这么个省事省心的婆婆,一个电话把人喊走十天半个月。
近来家里卫生情况倒还好,只是厨房难免荒废掉。因为阿季他……那件事情之后明显对刀具失去兴趣,转为沉迷别的事物去了。
这其实是件好事。
以前可能只是叛逆期,都过去了。过去就好。
柳女士一边安慰自己,一边小心翼翼进行劝说:“你可能不大在意这些,但那个女孩……她不是这边人,底子又不好,说不定喜欢吃螃蟹。实在不行我还能煲鸡汤给她补补身体,阿季你看可以吗?”
说完,连自己都忐忑不安,生怕被拒之门外。
所幸季子白没再多说,用指纹开了锁,径直走进去,没有阻拦她跟着。
看来说对话了,柳女士暗暗想着。
她知道的,只要事关那个女孩,阿季会变得好说话许多。
“阿季。”在儿子下楼之前,她有些得寸进尺,十分不安地咬着嘴唇:“妈妈很少过来,不知道东西都放在哪里,你能不能先待在这里,比较方便提醒我一下?”
季子白回头看了她一眼,冷冷的,几乎不像看人的眼神。
不过没有拒绝。
柳女士松了一口气,转身进入厨房,时不时借着明亮的玻璃推门细细打量一年才能见上两三回的儿子。
洗洗切切之间,她渐渐安下心,鼓足勇气开了口:“阿季,你最近有没有见过爸爸?”
“没有。”
厨房外答得干脆。
很久之前,柳女士还能依稀从他的语气里辨别出嘲讽、厌恶、不悦之类的情感。可时过经年,如今她已经完全捕捉不到他字里行间的情绪,只无端地心慌,一如面对她生命里最畏惧的那个存在。
“好像快半年没消息了,他很少这么久不露面的。”
她仔细挑选字句,尽量做到随意:“你接手他那边生意的时候,有没有听别人提起过?”
“没有。”
又一个没有。
柳女士不免心灰意冷,沉默地做好一桌菜。
晚饭时候,桌上只坐了她们两个人,没人说话。
偌大的客厅灯火通明,仅仅碗筷相碰的细小动静不住响起。
一顿饭快结束,柳女士终于忍不住问:“你、你究竟把爸爸弄到哪里去了?”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他不是普通人,你根本解决不掉他,不管你想把他怎么样,他都会回来的。”
“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会回来惩罚我们的。”
惩罚两个字,堪称柳女士一生为数不多的噩梦。哪怕只是眼睛看到,口头说到,都能立刻引发宛如实质的疼痛与绝望。
例如此时此刻,她握着筷子的手本能地松开。
筷子清脆落地,发自骨髓的战栗令她神情堂皇,两只含着泪水的眼楚楚动人。
“就像上次,他好生气,一进门就对着我笑,然后——”
不,她不敢回忆,拼命地拉回思绪,伸手拽住意欲离开的儿子,泪珠一颗颗往下掉:“不要和爸爸做对,不要再惹他生气了好不好?我们对付不了他的,而且、而且他到底还是你的爸爸。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你,你看,那件事情他也帮你摆平了。还有那个女孩……”
“为什么你们不能好好相处呢?”
她尾音发颤:“为什么、他已经管不了你了,这样还不够吗?为什么一定要弄成这样?”
季子白这才低眼看她,隐约挑了挑眉:“你很享受那种生活?还是很需要男人?”
“什、什么?”柳女士被这突如其来的话一惊。
“如果你真的需要男人,我可以安排。”
季子白拂开她的手,像拂开看不上眼的一粒灰尘。
他缓缓站起来,站在她的面前,眉目之上笼着一点残碎的灯光、一些深深的影。
柳女士的视线随着他拔起,逐渐变成仰望的视角。到了此时她才猛然惊觉,她的儿子已经不知不觉长得这般高,无论长相抑或气势,这般像他的父亲。
“你们可以登记结婚,也可以办婚礼,但我不会去。
结婚之后你们可以去国外生活,可以生孩子,只要孩子别出现在我的面前。”
他说话的口气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反而像一种通知,一种漠然的允许。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办法满足,或者你更偏好手段粗暴的男人,尽管说,我都会安排。我可以给你们足够的钱,给你们的孩子足够的钱,全部打到那个男人的账户上。那之后你就可以永远过着你想要的生活,留着这些眼泪去向别人索取你想要的东西,没必要再浪费在我身上,更没必要时时刻刻因为一个死人来烦我。”
“我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了,妈妈?”
季子白的咬字相当缓慢、标准。面前的女人因为他的话哭得更厉害了。
有个瞬间,这具身体的生活经验,或是所谓社会道德短暂压过冷血的本性,让季子白觉得,他至少应该替这个女人——他这软弱无能的母亲——拭去脸上的眼泪。
转念他又嫌脏。
谁让他与他父亲的口味截然不同。
他的父亲如此喜爱柔弱的、纯洁的菟丝花,而他更偏爱于倔强的、耐折的、含刺的玫瑰。
他们彼此厌恶,彼此斗争又彼此轻蔑。所以他终究没有动作,不想挨到对方糟糕的附属品。
柳女士本人则是沉浸在难以置信之中。
从未想到自己在儿子眼中居然这么不堪,她震惊、伤心、惊慌失措,独独没有愤怒。
“不要这样说我,阿季,求求你,不要这样说妈妈好不好?”
晶莹的泪水滚滚而下,她再次抱住他的胳膊,哀哀求道:“妈妈知道,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没有用,没有骨气。可是你能不能、能不能就看在妈妈的面子上,让爸爸回来呢?
我不是必须要男人才能生活,其他人也没有办法取代你爸爸啊。可能你会觉得妈妈太贱,太不知好歹,可是、爸爸只是偶尔惩罚我而已,都这么多年了,我们连孩子都有了,难道妈妈真的不可以爱他吗?”
“对不起,说多少对不起都没有办法否认,妈妈的确爱着爸爸,就像你爱那个女孩。就像你不管怎么都离不开她那样,妈妈也离不开爸爸。我们不是一样的吗?”
抬起柔美的脸蛋,显露纤细脆弱的脖颈,用最最无辜的语气说着天真的话语。
这便是柳女士无师自通的本领,赖以生存的手段。
季子白嗤笑出声。
爱。谁爱谁?
他玩味地品味着这个字,几乎要怜悯她了。
感受到对方的无动于衷,柳女士不得不退一步:“实在不行,就让爸爸活着吧,好不好?我不要他回来了,求求你,阿季,至少让他活着,让我一眼他还活着行不行?”
“放开。”季子白说。
如同正式被判死刑,柳女士顿时泣不成声:“求你阿季!我不看了,再也不看了,要你说一句爸爸还活着,妈妈就相信你,以后再也不来烦你!”
“我该去地下室了。”
“阿季!阿季!一个字,就一个字!” 她语无伦次,近乎崩溃:“点头摇头也行,求你念在这么多年情分上,给妈一个念想好不好?骗骗我好不好?拜托,告诉我,爸爸到底活着还是、死了?他现在好不好?”
“有人还在地下室等我,再不去,她要不高兴了。” 季子白居高临下地俯视女人,嘴唇一掀,吐出一句冰冷的回答:“不要再烦我了。妈妈。”
——他死了。
从这个眼神,这句话里,柳女士恍然大悟:她含辛茹苦生养而来的儿子,当真亲手杀死了她心爱的男人。
着实难以承受这个堪称残酷的事实,她身体一软,霎那间如水般瘫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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