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咚太郎
秦家威名赫赫的养子一连倒下两个,坊间都说,今年怕是秦先生的凶年,秦氏气数衰矣。
而姜意眠听闻此事时,人已不在上海。
——是的,她又换了个金笼子。
这回路途遥遥,足足坐了一天半的火车。
消息落到街头巷尾,被咀嚼做桃色逸事三:秦衍之前头养在家里的小姐知晓么?他拜过堂的小太太,叫他名下第七个儿子拐走啦!对的,对的,他俩连夜私奔去北平啦!谁唬你,我亲眼见着的……
期间姜意眠想过跳车。
只不过任务还没完成,这火车又轰隆隆驰得太快。一旦跳下去,她要沦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年轻哑巴,指不定遭遇上什么事。
想起听戏那天,戚余臣一再让她‘不要着急’、‘不需要铤而走险’之类的话。姜小姐终究压下了越笼而逃的心思,随着季少爷回到他身在北平的住处。
比起上海,北平像一座固执又祥和的老城。
摩登的洋楼变作四合院,保镖们一水儿的西装也得拖下来,披上长衫褂子。院子外头的人声多了,有时过去一个叫卖声又响又亮的果糖小贩,姜意眠抬头张望一眼,心腹会非常识相地出门喊住;
有时庭院的门微微开着,门扉之间传进来几声小孩子的嬉戏玩闹声;贴上来几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几颗小老虎似的滚圆的脑袋,贼溜溜地往里瞧。
瞧见了老院树下坐着白生生的洋装小姐,他们回头就说:这个院子里住着妖怪!好漂亮的女妖怪!
难得窥见一回季少爷,便嘻嘻哈哈地说:男妖怪!一对儿的妖怪。
——说来好笑,撇去血污与镣铐,在不知情的孩子眼里,他们原来可以是很相称的一对。
姜意眠可以坐在庭院里,论起来多亏严婆婆。
严婆婆是一位名字严厉、为人反而生龙活虎的婆婆。她曾是季少爷的外婆的陪嫁丫头,接着是季少爷的亲娘的奶娘,后来成了季少爷身边最老、最顽固的仆人。
只有她敢逼着季子白放弃一身黑漆漆的老成装扮,改穿白的衬衫,灰的中山装。顶好是打扮得跟正经学生一样,戴着贝雷帽,年轻靓丽的背带裤……
提起这个,季子白通常就没表情地起身走人了。
“你瞧瞧他,还不如我这老婆子晓得变通呢!”
严婆婆气得叉着腰唾沫如飞。
她的思想里同时具有古板与新潮的两种玩意儿。
例如:灯熄了要睡,鸡鸣了须起,饭桌上顿顿要有汤。年轻的男人得罗曼蒂克——罗曼蒂克您明白吗?就是要说小姐你真好看,你笑起来好看,不笑也好看,无论如何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会了没?
还有,不要玩刀。
世上没有几个小姐喜欢这个。
——季子白对尖锐凶器有一种近乎上瘾的热爱,这点,姜意眠是到了这儿才发觉的。
北平的季子白不知怎的,比上海沉寂许多,无所事事许多。
可能因为这里没人同他斗,没人找他的麻烦,他又被严婆婆盯着,鲜少去找别人的麻烦。
然而那些间或一为的事,似乎没法完全宣泄他心里的某种恶念。他一空下来,就显得有些冷淡、死气。
季子白没有爱好。
书籍、报纸、书法、睡觉,用来打发时间可以,但那并非爱好,难以激发他的兴致。
只有一次,他把玩小刀,无意间割伤掌根。
鲜血淅淅沥沥地溢出来。
他看着它,像算账先生看着一把突然成了精的算盘,目光漠然冷然,很顺手地往上添了另一道。
“少爷!劳烦您体谅一下我这老婆子,活不了多久啦,别折腾老婆子啦!就让她保点脸下去见太太罢!”
严婆婆大呼小叫着上前阻挠。
越过婆婆佝偻瘦小的身躯,姜意眠与他视线相撞。
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从某些方面来说,季子白注定是疯魔的。非常清醒、不被理解的那种疯魔。
也就是说,他几乎是孤独的。
有一阵子她看不明白他。
说他谨慎,他直言挑衅秦衍之,纵火又伤人,临走前还大张旗鼓地放下一串流言告诉仇家他的去向;说他张狂,他又警觉得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地儿。
然而过了那阵子,姜意眠又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好比一个猎人,起初逮住一只兔子、打下一只麻雀是快乐的。习以为常后,他将目光放到野猪、老鹰身上。再习以为常了,这座森林对他而言便没了乐趣,动物也没了意义。他开始设置陷阱,刻意猎杀他人标记好的猎物,再朝前打出一声空枪。
真相再鲜明不过。
他在吸引别的猎人过来同他对弈。
秦衍之、二少爷、或许甚至包括戚余臣,皆是季子白认为值得一玩的玩具。
一切看似矛盾的举动,不过是他在给自己找乐子。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
无论走到哪里,姜意眠的处境从未变过。
盯梢的人照盯。
该控制的睡眠照样控制。
源源不断的药物输入身体,恍然之间的错觉,会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仅剩下药。
意眠能感觉到自己的衰弱,尽管缓慢。
一天比一天乏力。
一天比一天迟滞。
脖侧一片针孔,手背也有,常常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久违地画了一幅画: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脑袋旁边一个颤颤巍巍浮起来一个气泡。里头横放一副棺材,棺材上一个鲜红的问号。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呢,季子白。」
「照这样的注射频率,我还可以活多久?」
她想这么问的。
纯属心血来潮。
那时针尖已然刺入皮肤,季子白稍稍一顿,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黑得浓郁,有点儿古怪的孩子气。
他好像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姜意眠并非任他摆弄的玩偶。
她是人,脆弱的人类,与他残忍屠宰过的每一个人无异。她会生,会死。死因可以是水,可以是火,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当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药水。
一些他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些不必来自他的东西;还有一些他亲手给予、但根本没有想过杀掉她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
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
他顿了两秒,依然缓缓推进注射器。
他看着她睡去,再附身去□□她,便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来到北平的第十天,姜意眠发现自己失去了嗅觉。
黄昏时分,火烧云绚烂地填满天幕,家家户户炊烟升起,袅袅飘渺。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艳丽的橙红光芒,这本是一天顶好的时刻,而她毫无防备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气味。
数数日子,一个月的期限到今天为止,难怪如此。
她挺淡然,严婆婆惊得到处打听土方子。
季子白则破天荒领她出门,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彻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归。
也是那天夜里,严婆婆摆着蒲扇,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门边,腆着脸对她说了一些话。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会儿,婚事家里头说了算。她爹是个狠心的,竟睁着眼睛给她瞎择了个畜生!”
“好赌好酒,还好关起门来欺负娘们儿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怀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产下小小姐就没了。后来小小姐长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没办法呀,老婆子实在护不住她呀。”
“护不住呀——!”
“小小姐那时还是怕的,疼的,天天给老婆子哭,问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我哪里说得上话,只能抹着一把老脸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后头怎么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么还一头撞进新畜牲的怀里?
“她有两个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认的教书好先生,样貌品性数一数二,端正得不得了。一个同她爹有什么区别呢?成日在赌场里厮混,赢了钱便哈哈大笑,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丢,输了钱便给人摆脸色!”
“老婆子说干了嘴,她偏要拣着不好的嫁,偏要热脸去贴烂屁股,时不时讨得一顿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当跑吧,省得小畜牲输光了家产,像她爹一样活活将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却像块宝似的抱着小畜牲不肯走,挨打还觉着欢喜。”
“这哪儿是老婆子一手养出来的小小姐呀,分明是个痴儿!傻女!上辈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为老天开眼,待少爷六岁时,叫那小畜牲醉酒跌进河里淹死!多大一桩好事呀,就她这痴儿不开窍!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畜牲的名儿,一下吵着他冷,他冷。一下拽着少爷,往他手里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着他爹的样,狠狠地打她。”
“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闹不明白,好好日头不过,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谁身上?是她这个做娘的吗?是老婆子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吗?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爷心上呀,他还那样小——”
严婆婆呜呜哭起来。
照她的说法,季少爷他有一个喜好施暴的父亲。
一个迷恋疼痛的娘亲。
一个风烛残年的婆婆。
父亲死去那年,贫困与混乱的疯狂一齐袭来,他必须提起棍棒,用以满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态的需求。
——疼痛即是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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