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咚太郎
“去吃饭。”
蒋深岔开话题,见小姑娘脖子上的围巾松松垮垮,被一阵冷风吹得散开,就顺手给她再绕回去。
这趟A市跑得突然,一呆四五天,没空回去取衣服,更没空逛街买衣服。组里独一个老四家在本地,恰好家里有个上大学的妹妹,只能让他拿两身妹妹的旧衣服来凑合。
谁知女孩都是女孩,年纪差不多,架不住体型有差。
衣服到底大上一圈,加上姜意眠今天套的卫衣,领子大又松。失去围巾的遮挡,她雪白的后背上,颈椎往下,成片成片的淤青痕迹跳进蒋深眼里,想装看不到都难。
淤青颜色陈旧,呈愈合趋势,至少得是十天半个月前的,掐痕。
谁弄的?
蒋深第一时间想到傅斯行。
随后,七年前记忆里的画面猛地浮现,把另一个人、另一张脸推到他的眼前,使他猝不及防,几乎全身血液凝固。
“怎么?”
对方久久没有动静,姜意眠生疑。
“没事。”
蒋深目送她走进局子,喊来小六:“我有事回去一趟,你看着她点,别再让她一个人待在外面。”
“啊?”小六犯懵:“回哪儿?浪漫港?现在?”
蒋深嗯了一声,递给他一把钥匙:“今晚你带着她,住我那。”
为了方便办案,前几天专案组夜宿旅馆,姜意眠一人一间。
今天不行。
案子告破,撞上报销金额用完,小旅馆是不能住了。
大家前头商量着今晚都去老四家里怎么挤得下,小六万万没想到,这半顿饭的功夫,老大家的钥匙竟然到他手里??
“哎不是,哥你什么事这么着急,都晚上八点半了,还下着雨——”
“明天再去不行吗,刚好我们一起回去。关键我还没谈对象,怎么能跟女孩子一间房过夜啊,哥,深哥,老大——”
小六反应过来,一路追出来,只见蒋深头也不回地走进雨里。
那架势,说不出的怪。
“出什么事了吗……”
他原地喃喃,丈二摸不着头脑。
*
一路风驰电擎回到浪漫港,车尾横甩,稳稳停在荣光小区4栋楼下。
蒋深三步并做两步冲上四楼,停在401室门前,喉咙干得仿佛在灼烧。
这是姜家,是虎鲸系列第四案的案发现场。作为案件主要负责人,他持有钥匙。
一把铜质、枯黄色的钥匙。
打开门,打开灯,可见室内一地凌乱,在无人居住的情况下,仍维持案发时的状态,以备不时之需。
蒋深往里走去。
客厅、厨房、主卧、次卧、厕所。
茶几、橱柜、衣柜、书桌。
沾水的军靴一下一下踩击木板,地上猫粮、碎屑被踩得咔嚓咔嚓响。
他就像无头苍蝇,像一只笼里的困兽,思绪不清,步伐失态,在这不到百平的房子里来回打转。
他在找什么?
他不知道。
连自己都不知道在找什么,可他无法控制自己,抱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执着,不断搜寻。
姜爱国生前是保安。
姜爱国当上保安那年才来到浪漫港。
虎鲸不是余恩岱。
虎鲸犯下命案,绝不是单纯为了惩罚罪恶。
但虎鲸喜欢挑选劣质的猎物。
他喜欢社会评价不好的猎物,而姜爱国偏偏是一个举国闻名的民间英雄,备受赞誉。
为什么?
为什么虎鲸行为反常?单纯为了报复?警告?抑或是姜爱国身负不为人知的罪?
姜爱国来到浪漫之前经历过什么?他从来不提。
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往,没有人知道他是否藏有别的秘密,一如改名换姓生活在A市的吴友兴,在被揭穿真实身份之前,周围没有人知道他曾是吴家兴。
所以呢?
然后呢?
姜爱国会是翻版吴家兴么,这又和姜意眠身上的伤有什么关系?
大脑宛若进行一场风暴,迄今为止获得的所有信息具被吹散,零落在各个角落。
蒋深反复追问自己,你想找什么。
在衣服口袋找什么。
在抽屉内层找什么。
他翻遍其他地方,走进姜意眠的房间。
一个女孩的房间里应该有什么?
漂亮的衣服,可爱的洋娃娃,花哨的文具,鲜亮的颜色。
蒋深什么都没看到。
他鬼使神差地俯身,趴在地板上,拽出床底下巴掌大的百宝箱,找到一叠泛黄的练字薄,歪歪扭扭写满字。
找到两张不及格的小学试卷,一张满分的初中数学,一张接近满分的高中英语。
他找到一张过期的临时身份证,在这下面,压着一张折了四折、撕碎后重新拼起的病历单。
医生的字是全世界最难认的字,蒋深蹲在地上,皱着眉头研究半天,才连蒙带猜地看明白几个词:先天性、器官畸形、无生殖能力。
落款印章:A市第二医院。
那是全国男性生殖科排行第一的医院。
纸张从手心里滑落。
蒋深终于彻底记起,七年前发生过的一切。
*
七年前,六伏天。
蒋深在一次任务中负伤,获批半个月假期,返回浪漫港休养。
当时的庄副局尚未升成副局,跟他不同体系,难说高低,身份上仅仅算他爸的朋友,他一个叔叔。
知道他要回来,庄叔受某人所托,拉上所有要好的弟兄大摆一桌。
明面上说接风洗尘,实际一堆人轮番上阵,以过来人的身份说一句大道理,倒一杯酒,集体劝他退伍,换个安生工作,以免总让父母操心。
蒋深酒量不错。
三巡过后,桌上叔叔伯伯倒下七七八八,余下一个面生的姜爱国,收到老庄暗号,大手一拍,邀请蒋深去他家,接着喝。
蒋深去了。
以他的性格本不该去。
但说不准酒精上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心血来潮,答应去了。
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夏天白昼长,天将黑不黑,光线灰尘暗淡。
蒋深人没进门,杵在玄关外,一眼扫过去,正对上次卧里探出来的一双眼睛。
是个女孩,小孩。
散着长发,裸着脚,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白瓷娃娃,躲在房里不带感情地注视来人。
“这就我女儿,意眠,有意思的意,有个眼睛的那个眠。”
姜爱国比蒋深醉,打着嗝儿给他作介绍,转头吆喝:“意眠,过来,爸爸回来了,赶紧过来给爸爸亲一口。”
小孩不过来。
一个打扮朴素的中年女人,应是姜爱国的老婆,踏着小碎步跑过来拉她。她还不动,两条细胳膊紧紧抱门,活像一株植物生长在门板上。
“呵呵、呵呵。”
女人对着他们笑。
这抹笑容既尴尬又怪异,不知是冲沉下脸的姜爱国,还是冲蒋深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快点、快点过去。”
女人一下一下拍打小孩的背,又低头说了什么。小孩这才一小步、一小步,蜗牛似的慢慢朝门边摸索而来。
这是个瞎子。
小瞎子。
当蒋深察觉这点时,四肢不大协调的小瞎子已然摔在地上。
她爸脸色一下多云转晴,哈哈笑出声。
她妈将湿了的双手按在已摆上,光看着,没去扶。
真要细究起来,这个家庭,这间房子所充斥着的,那种细微、又微妙得让人无法忽略的古怪氛围,好像就是从这时候开始的。
十多岁的孩子,再怎么生得稚嫩瘦小,也不是两三岁。
就算摔得那么难看,那么狼狈,也没有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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