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17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生涯不复旧桑田,瓦釜荆篮止道边。

  日暮榆园拾青荚,可怜无数沈郎钱。

  姚欢心头涌起悲悯之情的时候,这个流民团体,却像迎回幼崽、又寻到食料的象群一般,成员们的面上泛起期待的神色。

  榆钱汤本就散发出清甜之味,王犁刀送来的鱼肉和兔肉,熬煮出浓香后,那种动物蛋白给饥馑人群带来的活下去的安全感,更是鲜明。

  “娘子也请尝尝吧?”

  阿丰的母亲,钱氏,端来两个碗给姚欢。

  姚欢推还给她:“阿嫂,我朝食吃得多,现下一点也不饿。”

  钱氏惶然:“娘子可是觉得这钵头脏?阿丰爹爹是个讲究人,说大伙儿逃荒出来,体弱力衰,容易染上疫病,故而炊具每日都用那渠里的水烧开后烫过。娘子放心。”

  姚欢怕伤了他们的好心,忙接过其中的榆钱汤碗道:“兔子肉的给阿丰吃,我家中也有个弟弟,我晓得,男娃娃缺不得肉。”

  姚欢低头喝了一口榆钱汤,好奇道:“这汤里除了榆钱,还有麦疙瘩?”

  钱氏道:“那是野黍,看着像杂草,其实把种子舂去外头那层硬皮子,捣烂成粉后再加点水捏团,一点点揪做糜子,就可以煮成稀粥。”

  王犁刀在一旁搭腔道:“老天还是仁厚,有榆钱和野黍这两样救命东西。

  钱氏道:“是咧,是咧,一路逃荒来,阿丰爹爹总是与大伙儿说,莫咒莫怨,存些气力在地里找找野黍。好在如今这月令,榆荚也下来了。”

  姚欢听了,又是一阵心酸。

  这就是盛世下蝼蚁的挣扎求生。

  然而,心酸劲儿还没烧旺,两个娃娃在沟渠边争论为何水中没有鱼虾的话,蓦地令姚欢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

  开封县公廨中。

  刘知县眯着眼睛,听姚欢侃侃而谈。

  “当年,富弼富相公,有两桩经邦济世之大才,一是善于和辽人谈判,将我朝付给辽人的岁币,谈出了一个地板价……”

  地板价?

  刘知县和郭县丞都一愣,很想问问这小娘子啥叫“地板价”又一忖,这小娘子是个买卖人,估计是她们的行话俚语。

  姚欢继续道:“富相公的第二桩大才,就是安置流民得法。当年的情形与今日如出一辙,亦是从河北路逃来不少饥民,京西一路亦有不少系官荒田,富相公于是向朝廷建言,与其诸般救济或强制返乡,不如出一次抚恤钱,为流民树庐舍、贷粮种农具,括田使耕,并免税一年。”

  刘知县闻言,更为吃惊。

  他和郭县丞一样,也是进士出身,对前朝的政令和典故并不陌生。

  他吃惊的乃是,郭县丞和王犁刀引荐的这姚氏,说是要来租公田种桑养虾,将虾贩去城中的,这样一个饭食行小妇人,怎地比过了发解试的考生还会写策论似的。

  刘知县和颜悦色地笑笑,带着领导访贫问苦的平易神情,转向缩肩立于姚欢身后的钱大郎,问道:“你们可愿意留在本县,开垦公家的荒田?”

  钱大郎道:“吾等都是只求太平的升斗小民,又拖家带口,但凡能靠着田地有口囫囵饭吃,哪个愿意如野狗似地仓惶流窜呢。”

  刘知县点点头,又对姚欢道:“你要多问公家佃几块地,然后再雇这些流民来种桑养虾,于法度没什么不合。郭县丞说的二分利息的借贷,本县也能答应你。因收容流民,上报开封府请免一年税,本县也可去试试。但,本县要提醒你,过了这一年,交给县里的两税,折钱折物,都不能少去一分一毫,你可敢应承?”

  姚欢赶紧捧出高帽子:“知县如此照拂,小民拼尽全力,也要问荒地水塘,讨出桑叶肥虾来。”

  刘知县瞥了眼郭县丞,话锋一转:“不过,县里账上也没几文钱,你说让公家为流民树庐舍,办不到。”

  姚欢莞尔一笑,探寻地问道:“听闻京西禁军一间茅草泥墙的庐舍,造价才四贯,钱大郎所聚集的流民按户算来,须庐舍六间,若我来出四十贯给县里,可否给他们将茅草换成瓦顶?”

第209章 刘将军要拱你家白菜

  姚欢在乡间一住就是十日。

  但这不是清谈的十日,而是务实的十日,满足了她对小龙虾养殖创业第一步的所有预期。

  县里各项流程走完,租佃系官荒田的契纸,先签了十亩。

  宋代的“亩”比唐代的“亩”略大,约相当于后世“市亩”的八至九成之间。

  姚欢上辈子所在的公司,因受聘于财政部作农业补贴的审计,她通过实地调研,大约知晓,在虾稻套养的村子,小龙虾正常的收成大约是每亩四百斤左右。当然,那是千年后现代化养殖业的水平,目下相对落后和初次尝试的条件下,姚欢给每亩先定了出产两百斤的目标。

  小龙虾若对标的是鲤鱼价,按照开封城鱼肆中一斤鲤鱼一百文来估算,每亩小龙虾可卖二十贯,十亩是两百贯。一斤小龙虾估计十五只左右,每只七八文也确实是比较合理的价格。

  水稻在京畿的气候条件下,与江南亩产二至三石的好收成不可相提并论,每亩的预期出产是一石谷,也就是五斗米(五十市斤)去掉“公田对半分”的租赋,留下的二十五斤米去卖也不过一贯不到,还不如分给雇来种田养虾的每户流民吃掉算了。所以水稻基本不指望收益。这和后世的农业很像,种粮赚不了钱。

  又因为是混合型种桑,情况就比较复杂,郭县丞敬姚欢有几分胆气,着意帮她,便说服刘知县,将桑税按照“田亩”而不是“桑地”核算,每亩纳绢一匹的标准,换算成绢的市价就是每亩要交一贯。姚欢对于桑叶收成没有什么概念,她的算账方式是,桑树成活、叶子能卖给开封县的养蚕户,当然最好,但假设桑树没有存活,一贯桑税就是每亩的硬成本。十亩为十贯。

  再一个成本是,雇佣流民。比照朝廷招纳流民入厢军的标准,每户每月五百文,钱大郎所领的六七户流民,每年就是四十贯左右的工钱。

  两百贯减去十贯、再减去四十贯,余一百五十贯。

  县里给的贷款购买桑苗、稻种、农具,秋后要加上利息偿还,一百五十贯也还是有盈余的——这还是在不免租米和桑税的情况下。

  到了明年,能不必再贷款,就更好。

  如此一算,姚欢心里没有那么惴惴了。

  毕竟竹林街还有个饭店,目前经营良好。

  城市商业和郊区农业两条腿走路,转圜的余地大些。

  至于将自己这大半年来的四五十贯积蓄,其中还包括邵清讨来的压箱底的三十贯,拿出去给流民们造庐舍,姚欢更是毫无吝啬犹豫。

  她穿越来后的心态,始终是,这个时代容我留下一条命,发家致富虽是我的目标,但不争朝夕。

  一边挣钱,一边如水灾施粥那样量力而行地做些善事,胸中舒坦,晚上也睡得香。

  姚欢签的契纸,不仅有租佃公田的,还有雇佣流民的。

  手印儿一摁,钱大郎等流民才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当下就跪了一片,要给姚欢磕头。

  姚欢诚然道:“各位都先站起来,给人磕头是最没份量的道谢之举。”

  她斟酌须臾,道:“我既不是活菩萨也不是财神爷。老天给了些造化,手上攒了些钱,肚子里翻出几个点子,这三样加起来,也没多少,就只能办这点事。回城中银铺将修造庐舍的钱取来,送到县里后,我自己的兜里也空空如也喽。接下来,我得在城中的食铺里挣钱,你们得由王犁刀大哥带着,从这些水田里挣出桑稻和鳌虾,吾等齐心协力,才能过上人过的日子,大伙说可是这个理儿?”

  钱大郎闻言,一叠声道:“对,对,都别磕头了,先去把活儿干起来。方才郭县丞说,农具明日就从铁铺运来,吾等就依样画葫芦,将租佃的官田,按照王大哥那虾塘的模样,加上姚娘子说的桑基法式,平田地、垒田埂、通沟渠。”

  姚欢莞尔,送走流民后,继续叮嘱王犁刀道:“这些叔伯哥嫂们从河北路来,种桑自是一把好手。但水稻不是麦子,他们河北路种惯麦子的农人,未必晓得如何伺候稻谷。你还是要多去请教请教郭县丞,他毕竟在南方为官多年。”

  王犁刀道:“娘子放心,我也盼着这些水田能成气候。我跟着娘子好好干,攒些家业,不能再让胭脂和娃儿们吃苦。”

  姚欢大笑,拍拍他的肩头:“有志气,今后开封城鳌虾行的行首,就是你了。”

  ……

  这日,姚欢由王犁刀送回开封城竹林街时,太阳已偏西了。

  过了寒食清明,开封城迎来了一年之中最为活泼喧闹、歌舞升平的时令。

  从每一天的申时开始,人们纷纷往州桥和朱雀门方向去,那里是御街最繁华的一段,是汴河最热闹的一段,还有桥夜市和朱雀门夜市这京城两大夜市。

  因而,此刻,姚欢在皇城外竹林街的小饭店,反倒不太有流水客进来,清净得很。

  姚欢踏进十天没回的大本营,唤道:“美团……”

  却是小玥儿迎了出来:“娘子,前几日刘将军又来定点心,今日一早,美团就跟着刘将军的马车,去孤幼院送毛笔酥和笋肉馒头了。”

  姚欢“哦”了一声,进屋坐到桌边,给自己倒了碗水,顺口问小玥儿:“做了多少个?刘将军付定钱了没?”

  小玥儿回忆了一下,老老实实地禀报:“付了,美团姐姐去锁在了娘子房中的钱柜里。她出来后,刘将军又请她到院中梅树下说了好一会话,才走的。美团姐姐那日也不知为何,脸就一直红得像猪腰子……”

  姚欢放下水碗,狐疑地盯着小玥儿:“你没去听听他们说了什么?”

  小玥儿摇头:“阿父说了,女子与女子避开你说话,你不应该去偷听,男子与女子避开你说话,你更不应该去偷听。”

  姚欢讪讪:“唔,你阿父说得对,你阿父,是君子。”

  她话音刚落,徐好好和李师师下了楼,走进厅堂来。

  “姚娘子,你一去乡间,就是小半个月,你家的白菜,都快教猪给拱啦。”

  李师师却佯装啐道:“小师姐瞎说甚么,怎地把刘将军那般人物,比作猪。”

  徐好好不与她笑闹,转向姚欢,直言道:“那刘锡呀,看上你家美团咯。”

  “啊?何以见得?”

  姚欢惊诧之下,只冒出这么一句。

  李师师接过话题,柔声解释:“那日在梅树下,刘将军说到最后,拿出一根簪子,插在美团的发髻里。我和好好,在二楼看得分明。”

  姚欢张着嘴,脑子里的想法却此起彼伏。

  一会儿记起去年冬至在孤幼院,刘锡望着美团的目光确实与他平日里的直男风格不太像。

  一会儿算着刘锡和美团得相差十岁吧。

  一会儿觉得美团若跟了刘锡总比找个贩夫走卒强。

  一会儿又否定自己这势利的择偶标准——胭脂跟了王犁刀不也挺幸福的?

  最终,姚欢问了李师师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师师,你在熙州的时候,见过刘将军的家眷吗?”

  李师师道:“见过,他有一妻一妾,朝廷未下令他的家眷也入京,她们就一直住在熙州。”

  所以,美团跟了他,也是去做妾的?

  姚欢还在嘀咕,却听徐好好轻声对她揶揄道:“看门外,曾府拱白菜的,也来了。”

第210章 夜市

  “欢儿,你又黑了。”

  “我本来就不白。”

  “那更要少去晒日头。哎,你的指甲缝里,怎地还有泥?”

  马车中,曾纬原本甜醇温厚的嗓音里,带了一丝嗔意。

  姚欢知晓自己这位贵公子男朋友,有点儿洁癖,干脆侧过脸来,笑吟吟地看着他:“曾四公子,你今日,是从紫宸殿的殿试上下来,我今日呢,乃是从开封县的泥巴田里回来,我能和你比干净体面嘛?”

  “况且,”姚欢又补充道,“我回竹林街,屁股还没坐热,水还没喝上几口,就被你拉出来要逛夜市,我哪里有空去洗一洗风尘?劳烦停车,我去街边买盆洗面水,把自己收拾得山明水秀些,才好意思坐到你身边来。”

  曾纬抿嘴。

  这女子面对自己时,越来越放松了,不复是原来只会低着头、不懂撒娇也不懂拌嘴的模样。

  甚好,他就喜欢这样儿的,不然和纳了晴荷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