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2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姚欢听了,心道,你说得弯弯绕绕、婉转斯,倘使改几个字合了韵,再弄几个换行,几乎都可以写成一首新词了,这张冠李戴的法子使得可真艺腔。

  那曾恪要掐死我时,明明嘶叫着说我害了他的什么人,哪里是怨恨我不与他拜堂入洞房?

  但她方才脱险后,便未将此细思极恐的一节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只盼着快些和姨母从曾府脱身,安妥地回到自己家中,再与姨母沈馥之慢慢道来,故而此刻,更不会翻出来戳破魏夫人的说辞。

  沈馥之,自然也将信将疑。

  不过她和姚欢想得一样,莫在这邪气森森的曾府里再生事端,什么“有个疑点不知俺当讲不当讲”之类的话,就咽回肚子里不要讲了。

  “魏夫人这般说来,俺和欢姐儿明白了。哥儿和姐儿今世的缘分不够,不可强求,此事便到此为止吧。”

  魏夫人听沈馥之说得确是心平气和,点点头道:“姨母是软心肠的明理人,老身多谢姨母体谅则个。对了,听大郎说起,姨母有意照拂苏学士家的二郎君?”

  沈馥之道:“俺一个做饭铺买卖的商肆中人,哪敢妄称照拂二字,不过是因为族中沈公西去之前,仍牵挂与苏学士家的君子之谊,俺一个得过沈公大恩惠的族里子侄辈,自然要尽些绵薄之力,以告慰沈公在天之灵。此事有劳枢相了。”

  魏夫人笑道:“姨母哪里话,你大概有所不知,枢相早年本也与苏学士有过几分交游之情,毕竟都是嘉祐二年的同榜进士。姨母放心,苏家二郎苏迨留京的事,枢相记下了,也必会好好花心思转圜。”

  “嘉祐二年”

  姚欢一听这个年份,一颗前世野蛮生长的热爱唐宋历史的心,立时跳得激越起来。

  任哪个宋史迷,听到这个年份,都不会无动于衷的吧!

  后世公认的一代明君宋仁宗,当政期间广开言路、善待士。在如此求贤若渴的气氛下,宋代的化繁荣达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期,一个标志性的例子就是“嘉祐二年科考龙虎榜”

  那年科举取士的主考官是坛盟主欧阳修,在他的主持下,这一年取进士三百八十八人,为历年之最。登榜进士中有许多人在官修正史上留有个人单独的“传”随便说几个名字就是那个时代的顶级流量:苏轼,苏辙,曾巩,曾布,程颢,张载,杨汲,章惇,吕惠卿,王韶

  只是后来,这些同年们,各自走上了支持王安石变法和反对王安石变法的不同道路,从此陷入党同伐异、无休无止的交缠争斗中。

  姚欢不由感慨,嘉祐二年,距今不过三十余年,大宋王朝却已经渐渐背离开明的政治气氛,朝堂上下,从群星闪耀,异化为两党争斗,最终酿成国家、个人乃至整个时代的悲剧。

  都怪王安石变法吗?好像也不是。但就像一个企业里一样,龌龊的、只有小人才能生存下来的派系斗争,必然会带来劣币驱逐良币的局面。

  当历史的车轮再往前行径十余年后,开封城就将是一窝又一窝奸臣的天下了,“汴京六贼”将涂脂抹粉地登临大宋权力核心的舞台,开始自己误国误民的表演。

  “把菜馔端来,沈姨母和姚娘子受了这大惊吓,怎能还不进些汤水。”

  魏夫人的话,终于将姚欢从怅惘的思索中拉回现实。

  大难之后有口福的现实!

  魏夫人带来的两个贴身婢子,袅袅婷婷地移步门边,接了门口小厮们手中的食案,小心翼翼地端到榻边早已放置好的案几上。

  为姚欢包扎手指伤口的郎中此时已完成了领导们交办的任务,拎起药箱知趣地退下。

  姚欢的眼锋不动声色地扫向案几上。

  这一看,就不想把眼珠子再转开啦。

  但见两张食案里,青、红、白、黄、紫,五色流淌,仿如一场小范围视觉盛宴。

  青色的,是几个扒开一半的新鲜莲蓬,里头露出羊脂美玉般的馅料,玉色中又微微透出浅粉色,看着像河鱼与河虾混在一起打成的茸。

  红的是火腿焖马鞍桥,“马鞍桥”就是鳝鱼段。如今正是黄鳝肥美的季节,又逢端午,民间有吃“五黄”的习俗,五黄,即黄鳝、黄鱼、黄瓜、咸蛋黄和雄黄酒。

  白的是酒煮玉蕈,厚实的儿掌大小的白色荷盖状野生菌类,放了新嫩的莴苣条,撒了枸杞,淋上女儿红小火慢炖到软糯收汁。

  黄的是油炸鲜笋,今季最后一茬鲜笋,切成薄片,稍稍裹些拌了佐料的面粉,在油锅中炸了,金灿灿黄澄澄的,时人又称为“煿金”

  紫的紫的看上去竟像是一钵紫米蒸饭。

  姚欢嘀咕,原来北宋的中原地区就有紫米了。

  婢子又捧来一盆汤羹,乃蒌蒿虾皮白萝卜丝羹。

  只听魏夫人道:“枢相治家,崇尚简素,今日有幸能得姚娘子做大郎夫妇的义女,家宴却也不过是些寻常吃食,姨母见笑了。”

  “不过这天青晚霞莲包里的鱼虾茸,是老身亲自打的,与外头酒肆中加了芡实粉的,口感不同,姨母喂姚娘子尝尝?”

  “唔,这火腿马鞍桥,正当季节,俗语讲,小暑黄鳝赛人身,不可错过。”

  “对了,这蕈子和紫米呢,乃是大理国银生城一个商人特意雇了快马送到京城。那商人当年在京中,被税监刁难,机缘巧合遇上枢相,枢相为他去开封府说了几句公道话,他这些年每逢春夏,便为吾家送些云南土产来。”

  魏夫人侃侃而谈,就像舌尖上的曾府家宴的旁白。听得出来,她对这一道道菜,确是如数家珍,喜爱之极,若不是自高身份及时刹车,说叨的细微详尽之处,只怕更多。

  沈馥之和姚欢方才还心照不宣地觉得,魏夫人固然来致歉的姿态是到位的,言语间的闪烁欺瞒之处,仍叫人惶惶然欲敬而远之。但此刻,她说起美食来,好像换了个人,带着一股赤子之心的真挚欢悦。

第二十三章 都是深宅怨妇

  魏夫人是曾府地位最高的女眷。

  她掌控着节奏,与儿媳王氏以及沈、姚娘儿俩,不算太别扭地用完午膳,方唤了贴身婢子过来,吩咐几句,令她去办事。

  她又接过另一个婢女递来的帕子揩了手,向沈馥之道:“今日大郎夫妇认义女,按着规矩,本是要两家族中耆老来做个见证,但吾两家在开封城中,这规矩只得融通融通。大郎经了曾枢相应允,故王太师的爱婿,李校书格非,为两家做个见证。”

  啥?

  姚欢一惊。

  我又打卡到一个名人了?

  李格非,不就是李清照她爹?王太师的爱婿,校书郎那就没错了,王太师应是指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臣王拱辰,校书郎则是李格非被贬又回京后领到的职务。

  对上了,和历史完全对上了。

  沈括去世,苏轼已远放惠州,苏家二儿子苏迨还留在京城,蔡京刚做尚书,曾布和章惇内斗公开化,李格非因为得罪章惇被贬、今年又回到开封

  姚欢犹如哼了一遍黄舒骏的改变1995般,捋了一番穿越以来获得的各种信息,再次确认,自己就是来到了绍圣二年,即公元1095年。

  姨母沈馥之听到“李格非”这个名字,面上则浮现出欣然之色。

  众所周知,坛有“苏门”四学士,即苏轼对外认可并宣传的四大弟子,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和张耒。后来,元祐年间,又有“苏门后四学士”继承苏轼的学理论与诗词创作,其中,李格非位列“后四学士”之首。

  沈馥之厌恶新党,同情苏家,自然对苏轼的门人、并且归属于旧党的李格非抱有好感。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大概率也是朋友,故而,沈馥之对于曾府的火气和戒备,因了“李格非”的出现,又散去几分。

  她甚至觉得,这曾家也够倒霉的,长房无嫡子,长房庶子又是个身子脑瓜都出了问题的。虽说两次都因那曾恪之故,姚欢险些丢掉性命,但事后细忖,或许今日这一劫,也如欢儿被逼嫁一样,是教府里府外的小人给算计了的。大面儿上,曾枢相,以及他的长子曾缇、幼子曾纬,从执政到做人,似乎挑不出毛病来。

  姚欢瞄了瞄姨母,咂摸着她的心思。

  每个人识人断事,往往都有局限性。对方某一点投对了她的路子,她便容易主动地去放大对方的优点、忽略对方人性的复杂之处。

  虽然后来在徽宗年间,因了蔡京的阴招,曾布被朝廷頒了个元祐党籍,但曾布怎么可能真的属于元祐党人呢,谁不知道他当年可是王安石麾下的得力干将。

  这老狐狸,确实就能立起这样一个人设,即,他与旧党中以君子形象出现的人士大夫,好像关系都还可以。如此一来,不朋不党的好印象,恐怕深深烙在小皇帝赵煦心里头了。

  不过,姚欢默默地品评完姨母的态度转变,其实也并无太多好为人师的得意。

  自己一个穿越者,囫囵吞枣地知晓一些名家的大概人生走向,又如何呢?方才还不是差点丢了小命?

  更教她从当初知道曾缇起、到今日听说曾纬止,感到懵懵然的是,这两位在历史上的轨迹,她一个半吊子历史爱好者,不晓得呀!

  曾布这俩儿子干啥了?大概没干啥吧,不然怎地史书不记?好像就只有一个三子曾纡有点儿记载,他在哪儿?外放做官了?

  屋内诸人吃了一碗茶的工夫,魏夫人的婢女回来了,捧上两页地契似的浅黄纸笺,毕恭毕敬道:“李校书已由大郎陪着在观看枢相的拓片,这是签好的契书。”

  曾纬的嫡妻王氏闻言,忙站起来,侯在婆母身边。

  魏夫人将纸笺给她也瞧了瞧,语气仍带着浅浅一丝儿责备之意道:“今日若不是你这个东院尚书未管好自己的院子,吾家怎会在沈姨母和李校书面前都失了大礼,此刻宾主原该在花厅中欢饮。”

  曾夫人王氏喏喏应了,一旁早有她房里眼色机灵的婢子,向沈馥之递上水调朱砂的瓷盒。

  沈馥之明白,这本是认义女的仪式上该由李格非主持签署的契书。熟料今日曾府出了大风波,眼下外甥女带了伤,仪式自然免了,但李格非还是签了见证人该签的字。

  她不好多摆架子,伸出食指,蘸了朱砂,在魏夫人交予的纸笺上“曾缇”指印的旁边,摁了自己的指印。

  魏夫人双眼一眯,慈声婉气道:“真好,老身多了一个这般可意的孙女儿。”

  彼此说叨间,已到了未时中,沈馥之与姚欢向魏夫人告辞。宾主到了大门口,却见除了曾家的马车外,四郎曾纬亦骑了一匹雪青马,等在车旁。

  “纬哥儿是个稳重的孩子,他送你们安妥到家,老身才放心。”

  魏夫人笑盈盈道,一双眼睛看着自己那端坐于高头骏马上的小儿子,眸子里写满老母亲特有的骄傲。

  姚欢其实早就想开弹幕了。

  虽然宋代的人们唤家中男孩时,都会加个“哥儿”但在她这个来自2020年的穿越者听来,曾纬被这么称呼,实在让她一秒出戏。

  纬哥儿,字“辉瑞”吗?

  不过面前的翩翩佳公子,又令她自责脑洞太大。

  作孽作孽,自己这个现代女汉子,太污了。

  曾纬毕竟刚刚救过她的命。而此刻抬眼望他,晴日骄阳里,他的五官越发棱角分明、清朗俊秀,即使穿着那身士所穿的襕衫常服,因了出众的面容与潇洒的身姿,竟如从云端翩然而下的画中仙郎一般。

  “欢儿,谢过曾家幺叔。”

  姨母沈馥之提醒外甥女见礼。

  听闻此言,姚欢才意识到,自己与谪仙公子,差了一辈。

  魏夫人见车马渐渐走远,方侧过身来,盯着儿媳王氏。

  王氏的目光与魏夫人的凌厉眼神稍一碰触,即刻落到地上。

  她也几十岁的人了,却是动也不敢动地僵立着,全然一副听候婆母发落的样子。

  良久,魏夫人才开口:“你们新买给我院里的那婢子,粗手粗脚的,也不通墨,我本就使不惯。今日她又出了这么大的岔子,赶紧发卖出去吧,我曾府留她不得。”

  王氏慌慌地点头应承。

  魏夫人又道:“从前,我是看你可怜,纵着你做些手脚,只当没看见。也是为我自己的名声,免得传出去,说我因为儿子的妾氏生了男丁,便苛待嫡室。可事到如今,我得提醒你睁大双眼看看,是你可怜,还是芸娘她娘儿俩可怜?”

  王氏瘪着嘴,眼中竟氤氲了一层泪水。

  魏夫人冷笑道:“怎么,还觉得自己委屈?真以为我年老昏聩,识不得你与那荣嫲嫲总使些苦肉计障眼法之类的把戏?恪儿好男风,又全然已无曾家子弟的精气神,我心底早就只当没这个孙儿,否则,玉芝,你莫忘了,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肉,却是和我有血脉相连的!”

  王氏倏地一惊,抬起泪眼,可怜巴巴道:“什么都瞒不过母亲,那倘若今日真出了人命,母亲可会替玉芝转圜?”

  魏夫人柳眉一蹙,讥讽之意更甚:“你果然是聪明面孔笨肚肠,难怪大郎一腔子热气儿都扑在芸娘那里。”

  又扶着婢子的手道:“今日替你们这些不孝子孙救场,我倦得很,枢相下朝回来,我还得想想,怎生与他说起恪儿的逆行,莫气得他真让大郎将恪儿娘俩撵出府去。你仔细掂量掂量,若真走到那一步,大郎会给你好日子过?”

  魏夫人言罢,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王氏大半天来都在品尝扮猪吃虎的快意,此刻却觉得这快活劲儿不过如天上流云、案上琉璃,说散就散,说碎就碎,当真更叫人空虚。

  但她直勾勾盯着魏夫人款款行远的背影,又生发出新的恶狠狠的嘲弄:“我的日子,早就不好过了,可你名动京城的魏夫人,与枢相的日子,就真的如外头以为的那般琴瑟在御、一派静好了么?”

  继而,她想到自己的得力干将荣嫲嫲,关切之情骤起,匆匆就往东院去。

  在王氏看来,曾府唯一真正对她好的,就只有那心甘情愿地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荣嫲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