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38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第246章 只是请我来看做橘饼

  远书归梦两悠悠,唯有空床敌素秋。

  千里外的开封城,姚欢哪里想得到,自己出现在了那位孤独的征人的梦里。

  不过,走在初秋晌午明媚的日头里,她还是惦记了一番远方的邵清,希望他平平安安地回到开封城。

  苏颂托蔡荧文转达了邵先生的问候,姚欢才意识到,邵清春末离京赴边,这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竟又消去了小半年。

  依苏公所言,邵清是从庆州随军越过山峦、往泾原路去。庆州……

  接纳自己灵魂的姚家姑娘,恰是庆州人。

  姚欢觉得有些奇妙。

  她乃冒牌的姚家姑娘,当初机缘巧合晓得了邵清曾托过媒人问名,却哪里敢多打听,这男子是如何看上姚氏的。

  只在宫中烘咖啡那阵,甫经历过辽使事件,深夜静思时,姚欢在一股咖啡豆香气的讲筵堂偏阁里,会有好几次,琢磨邵清这个人。

  他说他原籍京兆府。长安地界,汉唐以来的老牌都城了,比之东边的辽国大同府和燕京城,确实更算得胡商云集的大码头。邵清家又世代行医,想来广结善缘,有几件辽国贵族都稀罕的好玩意儿,亦不算古怪。

  说到“古怪”这一阵子,姚欢倒担心起曾纬来。

  自关于二人未来的讨论不欢而散后,自七夕到中秋,四郎没有再来竹林街找过她。

  只前些时日张罗浮屋食肆之际,小汝舟告诉姚欢,曾家四叔去新的塾学看过他一次,还给了他一个银角子,嘱他自己在街上买好吃的。

  汝舟教沈馥之约束管教了大半年,小性子里的黠滑心思显见得消退不少,此一回倒是老老实实向姨母上交了银角子。

  沈馥之毕竟一把年岁摆在那里,爆脾气比年轻时收敛不少,评论人与事也不会非黑即白了。

  对曾纬的殿试策论,她虽愕然,也疑惑曾家父子忽起龃龉是伴圣策略还是另有缘由,但总还感念枢相这位公子救过甥女好几次,对汝舟也向来不错。她觉着,自己作为长辈,明智之举,应是叮嘱蔡荧文,适时地打听打听朝堂动向,知会欢儿,让她心中有数即可。

  今日,姚欢遵了一位贵人所令,带小汝舟去赴约。

  汝舟一见了阿姊,就口齿清晰地告诉她,姨父姨母让传话,曾四叔这一厢住在国子学的学舍里,中秋都未回府哩。 ……

  姚欢姐弟踏着清秋阳光,走到约定的地方,果然见到一辆小小的靛青帘子的牛车。

  帘启处,皇后女使陈迎儿露出半张面孔:“上来吧,圣人等着呐。”

  姚欢穿来一年多,对本就不大的开封城已很有方向感,觉察到车子应是往北走,一时面色有些犹疑起来。

  陈迎儿和声细气道:“姚娘子放心,圣人说了不是在宫里头相见。”

  又轻喃一句:“宫里头,哪是能好好说话的地方呢。”

  牛车的优点是不惹眼,缺点是慢吞吞,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姚欢牵着小汝舟下来,见周遭甚为开阔旷达。她辨了辨四处建筑,望到了南面的天波门楼。

  果然是来到皇宫的北边,开封的外城区域。

  她又回过身,往正北处极目远眺,寻到了酸枣门城墙的天际线。

  酸枣门……

  再过三十年,在她所站立的这片土地上,将爆发金兵南下侵宋后的东京保卫战。而酸枣门,正是主战派李纲率军力保的城门。

  朝廷一片“开封保不住”的哀嚎里,是李纲这个文臣坚持,高大坚固的城池、宋军的精锐弩机,一定能挡住金兵的攻势,等待种师道部等四方勤王军队的到来。

  迎击强敌的守城之战,关键词常常就是“惨烈”二字。

  面对金兵的火石投掷与云梯强攻,宋军中甚至组织了一支又一支敢死队,直接自城头滑绳梯而下,扑向金军,焚起熊熊大火,与金军和攻城器械同归于尽。

  此刻,姚欢望着威严静穆的酸枣门,眼前仿佛出现三十年后宋金两军在烈焰中激战的惨烈景象。

  后人评史,常常挑了简单一刀切的语汇,因为轻松不费力嘛——譬如说到汉唐,就是尚武威猛,说到北宋,就是积贫积弱。

  然而不论哪个时代,不论这个时代被冠以勇武的冠冕还是被扣上懦弱的帽子,总有看似许多看似一粒灰尘般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却令看似大山般的顶层汗颜。

  历史长河中真正有意义的,真正值得去尊敬缅怀的,恰恰是那些作为个体存在的平民英雄。

  身负火折、腰缠麻绳,纵身跃下酸枣门城墙的宋军兵士,扑向侵略者的义无返顾,才体现了千百年来人性中强烈的闪光点。

  姚欢继而想到了姚家姑娘那位在宋夏战役中殉身的未婚夫婿。

  那不是她这个冒牌者的春闺梦里人。

  但她依然敬重。

  陈迎儿见姚欢怔怔的,只道她仍心存怯意,遂上前道:“姚娘子莫虑,此处是瑶华宫的后门。”

  姚欢回过神来,仔细一听,瑶华宫?

  说是皇家道观,实则是大宋内廷的冷宫,瑶华宫的名字,在宋史里可没少出现。

  陈迎儿与门边女道士点个头,引着姐弟二人穿过林苑菜畦,进到一处不小的院落。

  皇后孟氏,正牵着小公主福庆的手,看着脚踩木梯的仆妇采橘子。

  而院中宽敞的地面上,更是摆开不小的摊头——硕大一块木板,五六个木盆,一口咕嘟嘟冒着热气的陶锅,数十个瓷瓮。

  “姚娘子来了,此处正在做橘饼。瑶华宫橘树所结果实,制蜜饯一流,宣仁太后和向太后最是喜欢。姚娘子上回用胡豆做的乳酪饼子甚是好吃,今次也来看看这橘饼的制法罢。”

  孟氏笑言道,又亲自捡起筐中一个大橘子,冲姚欢身边的汝舟招招手,让他过来接了。

  姚欢福完礼,走近忙碌中的人们,细看门道。

  新鲜橘子摘下冲去浮尘,用刀以灯笼褶皱的形制切五六刀,于木板上按压,挤去果核与五六分汁水,扔到木盆中。

  那木盆中盛的乃是做蜜饯常要用到的石灰水。

  又有道姑将另些已然在石灰水中浸泡了半日的橘饼兜舀出来,放在清水陶锅中煮软,再漂洗三四回,才用纱布洇干,装入瓷瓮,灌以沙糖混合了蜂蜜的浆水,密封后搬到廊下阴凉处。

  “娘子且看,那一排头几天封好的瓷瓮,稍候即可开盖,里头的果子铺在笸箩上再曝晒三五日,橘饼便做得了。可当零嘴吃,也可掰成小块泡成饮子水喝,甚是酸甜清香。”

  皇后身边走过来一位鬓发斑白的布衣老妇,温言软语地与姚欢解说。

  姚欢向她道谢,目光落处,又见皇后身边还侍立着一位少妇,与布衣老妇的面貌甚为肖似,俩人皆是长圆面庞、弯月眼、厚嘴唇,应是一对母女。

  孟皇后笑道:“蜜饯一时还吃不到,吾等先进屋坐坐,吃几个新鲜橘子吧。”

  姚欢敏感地品咂到,皇后的语气,全然不像先前任何一次开腔时的风格,好像破茧之蝶,带着真实的轻快与自由。

  这个清简的小小道院里,热火朝天的制饼场面,没有装饰的庐舍木廊,衣着无华的老少妇人,随意栖息在橘子树枝头的小鸟,凡此种种,足以构成一个全新的时空,终于令皇后放松下来,并且有气力拂去脸上的面具、身上的枷锁。

  即使只是暂时的逃离,亦能令她容光焕发,看上去真正像一个二十岁的娘子。

  皇后对姚欢的笑容是平易温柔的,对那白发老妇的笑容,更带了一丝亲近撒娇的意味。

  “这是我舅母燕夫人,这是我表姐王二娘。”

  皇后的介绍,解答了姚欢的疑问。

  诸人进屋坐下后,皇后更现了一丝谐趣之色,向姚欢道:“你猜猜,王二娘的夫君是谁?”

第247章 弃妇的自救(上)

  “郭县丞?”

  姚欢没想到,孟皇后的这位舅家表姐王二娘,竟是开封县丞郭修的妻子。

  从一进院落的照面,到进屋落座后的细察,姚欢都偷偷观察燕夫人母女二人的外观所传达的信息。

  手背上青筋绽露,指甲未见丹蔻,应是长久来对于家务事亲历亲为的模样。

  二人发髻间也没什么琳琅钗环,衣衫只在袖边衽缘稍有些花样,与京城官宦人家娘子通身纹锦绫罗比起来,当真朴素得紧。

  不过,她与对方见完礼,心头免不了起嘀咕。

  又是一个表姐……

  那已经做了鬼的吕五娘,也是皇后的表姐。

  只听王二娘主动攀谈道:“姚娘子,春上你去县里租田雇人,我家官人提了好几回,道是仗义每多屠狗辈,你和王犁刀两口子,都……”

  话没说囫囵几句,王二娘的母亲燕夫人已打断女儿:“你呀,这大个人,还和当年在河北时一样,说话不过脑子,明明是想夸人家,却将人家好好一个当家掌柜说成了屠狗辈?”

  王二娘一吐舌头,歉然道:“哎,母亲教训的是。姚娘子,吃橘子,吃橘子……”

  被母亲这般当众数落,她倒是浑无面子下不来的神情,憨憨地咧着嘴,把现摘的橘子往姚欢面前推。

  姚欢忙知趣地接话,“王娘子说得不错,我们做饭食行的,每日里鸡鸭鱼虾,确是屠得不少。

  孟皇后点头道:“二娘她,从小就是这般,心眼实诚,岂非胜过多少口蜜腹剑之人。”

  姚欢见屋内氛围相当亲近,皇后显然未将舅母与表姐当作塑料亲戚,胸中不免飞速地揣测皇后今日组这么个聚会、唤她前来的目的。

  那头燕夫人一面细细撕剥着橘瓣上的白筋,一面用长辈特有的慈和而缓慢的口吻道:“好教姚娘子得知,老身膝下,原本是一儿一女。儿子与他爹,蒙朝廷器重,在江淮收茶,不想有一回纲运的路上,遇着民变。父子两个只是路过,却因穿着官服,都没了……”

  姚欢神情一滞。

  有宋一代的民变,确实殊为频繁。再往后,到了宣和年间的方腊起义,农民军攻入杭州城时,逢官必戮,甚至将衙门中的书吏也拖出来开膛破肚、暴尸街头。

  大约因为如今平顺的生活乃消弭伤痛的良药,此刻,燕夫人说起往事,倒算得平和。

  她甚至还带着感激道:“好在二娘的姑妈华原郡君,先是将我母女接去孟府住着,后又做主,将二娘许给郭家公子。我这女婿,当真是个厚道人,疼惜二娘不说,还孝顺,就算中了进士后去到南方四处转官,他夫妻二人都带着我,说是好歹一家人在一处。”

  燕夫人口中的“华原郡君”便是孟皇后的母亲王氏。宣仁太后高氏定孟氏为赵煦嫡妻后,循例,孟氏的父亲升崇礼使,母亲封郡君。

  孟皇后给坐在腿上的福庆公主口中喂了一瓣儿橘子,柔声道:“母亲看人,向来是极准的。”

  她还有后半截话,当然不会说出来。当年父亲孟在,曾嘀咕说郭家有些贫寒,怕二娘嫁过去受苦,是母亲坚持要为外甥女做下这门亲事。

  舅舅在世时,每每从南方收茶回来,都不忘给自己带些新奇玩意儿。自己待字闺中时,与舅母和表姐王二娘亦甚为亲近。表姐少年丧父丧兄,却能嫁得良人,孟皇后实在打心底为她高兴。

  只是,母亲的择婿眼光再准,于自己的姻缘之事又有何意义呢。

  在自己这个亲生女儿身上,母亲所体验到的,只是听闻女儿要进宫时的震惊与哀戚。

  不知是否因为思念与担忧,母亲在获得华原郡君这个光鲜封号后不久,就去世了。三年后,小福庆出生的当日,昏沉中的孟皇后恍惚见到母亲站在她的床榻边,笑吟吟地抱起小福庆,像世间所有安心于女儿生产无恙和欣喜于婴儿健康可爱的外祖母一样。

  孟皇后记得自己当时勉力睁开眼睛,却只看到宫里的收生妇人。

  她哭了。事后,朱太妃常拿此事调侃,道是皇后身子柔弱,生完了还疼得直哭,不似刘贵妃体健。

  孟氏又塞了一瓣儿橘子在自己的嘴里,暗自哂然,国朝皇后却羡慕一个小小县丞的妻子,又有几个妇人能相信呢。

  她看了一眼正与燕夫人和王二娘兴致勃勃说着鳌虾烹饪法的姚欢。

  孟皇后心道,大约这姚氏,倒是能明白自己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