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6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此刻,姚欢分别拿起一颗白色的常见蕈子和一颗淡红色菌帽的蕈子,对半掰开,又置于案上,目不转睛地盯着。

  “你在看什么?”

  沈馥之和于德利不约而同问道。

  “看它们,一个会变戏法儿,一个不会。”

  姚欢答道。

  话音未落多久,但见淡红蕈子掰开后雪白的菌肉部分,已开始发暗,渐渐地变成了闷乎乎的青绿色。

  姚欢道:“于先生,姨母,这定是我听说过的那种不煮熟就可能有毒性的蕈子了,一切开即变成青色,所以叫见手青。”

  沈馥之望着于德利:“俺做了这多年饭食买卖,菜市熟得像自家灶房,从未见过开封城卖这种蕈子呐。”

  于德利默然须臾,低头道:“二嫂须信得在下,在下先彻查俺明月楼几个采买伙计,若发现这种蕈子竟已能在菜市上买得,在下明日便邀了二嫂与令甥女,去报知东水饭食行行首。”

  华灯初上,正是汴河畔大小酒楼饭馆卯足了劲、做好今日黄金时段生意的时候,明月楼的掌柜老孟,却夹着一包物件,转入厨堂和柴房之间的窄道,悄悄地出了后门。

  他在鸡肠似的街巷里绕了一番,便到了丰豫邸店门口。

  出现在孟掌柜眼前的这处客栈,选址闹中取静,门口的柱子粗壮又光洁,泛着乌沉沉的光泽,一看就知,从树龄到工艺,均非小店能置办得起。门楣上的“丰豫”二字,显是取自周易的“丰亨豫大”笔力遒劲饱满,气骨均佳,应也是城中名家之笔。

  孟掌柜抖了抖袖子,捧起怀中那装着极品茶饼和一块银铤子的无漆食盒,踏上丰豫邸店的台阶。

  里头当班的小郎刚刚要站起相迎,沈馥之饭铺的伙计阿四,已经从一旁阴影中的椅凳上跳下来。

  “孟掌柜。”

  阿四逊着嗓子作个大揖,脑门都快低到肚子下头了。

  “哦唷阿四,快莫多礼。”

  老孟忙又将茶盒一夹,扶了把阿四。

  此番算来,明月楼欠了沈家饭铺一个大人情,老孟自知,与这愣头青上回那芝麻绿豆般的过节,简直不值一提了。况且,这小家伙今日倒还有几分晚辈后生仔的样子。

  “孟掌柜,客人在里头歇着呐,俺好一番劝,那个没病倒的,才气顺了些。”

  阿四压低了声音道。

  孟掌柜拍拍阿四的肩膀,另一只手顺势掏了银角子,塞到他手中。

  阿四默默地捏了,悄悄掂掂,莫看银角子小,值个一贯铜钱没问题,赶上自己一个半月工钱了,到底是明月楼哇,出手阔气。

  做个爷们可真好,美团不适合送男客,当不了这趟差,否则自己哪捞得着这份意外之财。

  阿四的谦卑于是越发掺了殷勤,一边引着孟掌柜,一边向邸店的当值小郎道:“那位绸商客官在京城的亲戚,可算是得了消息赶来了。”

  小郎点点头,体恤地合掌,行个安康礼。

  两位绸商客人入住后,赏起钱来挺大方,今儿一早去游河,日落时分忽地狼狈回还。送来的郎中说是其中一个起了急症,幸已用药、无甚大碍。那郎中与这小伙计,都斯斯的,一瞧就是体面人家出来的作派。

  “无论主客,在这丰亨豫大的繁华京城里,举手投足皆有一副好模样,才是我国朝骨子里头的风仪呐,岂是北方那些契丹西夏蛮子能学得会的。”

  当值小郎撇嘴笑笑,如此嘀咕道。

  丰豫邸店门外,亭亭古槐下,伫立在阴影中的邵清,望见阿四接到了孟掌柜,方觉放心地舒了一口气,慢慢往巷外闹腾的街市踱去。

  继而,他又有些小小的失望。他原以为,说不定能见到沈馥之和姚欢,陪着明月楼的人一同来到邸店。

  算了,知足吧,自己今日,已经见过她两次,而她今日

  邵清不能去猜度她今日遇险时的情状,一去想,就觉胸口一阵烦乱。

  出了邸店所在的巷子,置身灯火通明、喧哗热闹的大街上,邵清却更感到没来由的一阵孤独。

  他漫漫然走了一阵,看到街旁一溜叫卖各种吃食的小摊头。

  “这是何物?炸蛤蜊?”

  他停在其中一个食摊前,指着串在签子上的金色物什问道。

  摊主都是眼力见儿了得的,一瞅邵清那身质地上乘的袍子,赶忙满脸堆笑地拔下一根签子:“大官人尝一个?尝一个不要钱,觉得适口再买。这呐,是俺家娘子想出的新奇顽意儿,叫假蛤蜊,拿新鲜的鲈鱼片下肉,切成蛤蜊大小,蘸酱裹粉,现炸了吃,香,没有刺儿,又比真的蛤蜊嫩。您尝,尝一个”

  邵清拗不过摊主的热情,接了签子咬下一片鱼肉,确实外脆里嫩。

  长身玉立的年轻郎君站在这摊头前站着吃串儿,挺扎眼,果然为摊主又吸引了些客人来。

  邵清看摊主生意见旺,也不免开怀了些,掏钱买了十串假蛤蜊,乐得摊主千恩万谢。

  忽地,身后传来个娃娃的声音:“我要吃蛤蜊串子。”

  邵清回头,只见一个年过五旬的男子,身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额头渗汗,甚是狼狈。他牵着的娃娃则约莫五六岁年纪,似乎刚大哭过,两个眼睛肿得塞桃儿。

  “不哭不闹,就快到你阿姊家啦,她那里什么好吃的都有。”

  老翁嘴里哄着,脚却未停,急急往前赶路。

  那小娃倒也还听话,三步赶着两步,跌跌撞撞地跟着男子走了。

  邵清盯着那老翁的背影,只觉得眼熟,定心一琢磨,终于认出来他是谁。

  姚宅的管家。

第三十一章 惊不惊喜又要多养个弟弟

  沈馥之和姚欢回到自家巷子的时候,已交了酉初,天际最后一抹晚霞,也消逝在暗沉沉的天幕里。

  月光倒亮堂起来。

  沈馥之看着外甥女的面庞,被月色映得莹白好看,却掩饰不住地挂满疲惫,心疼道:“今日委屈了你,又在曾府吃了个大亏。”

  “也吃了个大饱呐,”姚欢打起精神,宽慰姨母道,“那魏夫人说起话来,真里总要掺上三四分假,置办的菜肴倒是十分的好吃。姨母,咱们也可学学?”

  沈馥之撇嘴:“哎哟,欢儿,论写个酸词小令,全开封识字儿的娘子拉出来,也比不得魏夫人。但若论做菜,魏夫人那两把刷子,你姨母我难道没有?”

  她轻喟一声:“只是,咱们脚店饭铺,做的就是粗汉们的生意,你花半天工夫打出虾茸鱼泥,还劳神费力地塞进莲蓬里蒸,不卖个十可划不来吧?但那些吃猪下水的力夫船工们哪会买你的帐,牛嚼牡丹还嫌你多此一举,直接把鱼虾拿豆酱炖个大锅,岂非吃着又香又管饱?”

  姚欢点头:“饭铺的买卖,自是如此。但那日我做了鸡汤冷淘招待邵郎中,邵郎中说用山家三脆来做,更为清雅爽口,我便想,若我去将阿爷留给我的家产讨得,帮着姨母再去赁一处好市口的正店,专做吸引人雅士的精洁菜肴,才不可惜了姨母庖厨的真本事。”

  沈馥之打个哈欠,拍拍姚欢的手背:“你有大抱负,你去讨家产,这两件事,姨母都觉得甚好,但今日实在是倦了,万贯财宝咱也不去谈它了成不?回屋里吃碗点心,洗洗睡吧。”

  姚欢嫣然一笑,道声“好”赶在姨母前头去推开小院的红门。

  沈馥之揉着太阳穴,累得没了中气般,虚着嗓子唤道:“美团,去做两碗猫耳朵端来,莫忘了放火腿,还有”

  沈大厨吩咐到一半,抬头看到正厅里坐着的人,骤然哑了火。

  姚欢也惊讶地盯着一老一小两位来客这老翁不是,不是那天送亲的杨管家吗?

  不等她们有所反应,那五六岁的小男娃,已噌地跳下凳子,迈着小腿儿哒哒地跑到姚欢跟前,一头扑到她怀里:“阿姊,阿姊,妈妈宋代已称母亲为妈妈她,她不要俺了。”

  小家伙言罢,刚想嚎几嗓子,忽然抬头望到沈馥之盯着自己,怯怯地噤了声,只拿两只小胖手紧紧地攥着姚欢的裙子。

  姚欢一霎间,觉得自己变成了表情包,一脑门黑线。

  什么叫你妈妈不要你了?

  不是吧,我那传闻中的恶毒后妈,丢下你跑了?我不是她亲生的,难道,难道你也不是?

  姚欢一时手足无措,就任娃娃抓着自己,说不出话来,也不敢动。

  杨管家忙忙地迈出堂屋,向沈馥之行礼,苦着脸道:“她姨母,出大事了,东家她,和那个秦州的牙人相好,合起伙来,偷偷地把阿郎留下的宅子卖了,跑得没了影。俺也是,也是今日教从天而降的买主赶出门来,才知道这档子缘由。欢姐儿毕竟和这娃娃是一个阿爷,俺实在没旁的路可走,只能将这娃娃送来此地。”

  啥?

  这短短几句话,信息量也忒大!

  姚欢越发懵了,只晓得看向沈馥之。

  沈馥之的眸子里,眼瞅着就要喷出火来,但或许她今日也实在受累,一向战斗力爆表的她,此刻连爆句粗口的气力都提不起来。

  她挥挥袖子:“站在院里作甚,进屋说来。”

  杨管家一双老眼里亮光闪过,仿佛迷路的行人忽然看到林中村屋的灯火。

  他“哎”了一声,过来要牵娃娃。

  “哥儿,快过来,莫缠着你阿姊。”

  娃娃倒机灵,估摸着这陌生庭院好歹没赶自己出去,又见到了阿姊姚欢,小人儿得了几分安全感,更明白要听话,于是乖乖地走到杨管家身边,道:“杨翁,俺饿得不行了。”

  沈馥之一听这可怜兮兮的奶音,登时心就软了:“造孽啊,那恶妇的心,可是肉长的?对欢姐儿刻毒也便罢了,这自己亲生的骨肉,说弃就弃。老话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当官的爹,今日俺方知晓,老话,有比哑炮还不灵的时候。”

  侍立在廊下的美团一听,忙道:“二娘,俺去端吃的来。”

  沈馥之没好气道:“方才怎么不去?大人有过节,与稚儿何干?”

  杨管家赶紧打圆场:“俺们也是刚到。”

  杨官家掂着这宅子女主人的口吻,略松口气。

  姚欢却紧张起来。

  我是冒牌的姚家长女,这坐下来一唠嗑,言多必穿帮,便当个闷嘴葫芦,做出一切都听姨母安排的样子吧。

  她又偷瞄那小男娃,眉眼还真与自己有不少相仿之处。

  方才杨管家陈情时,口风中已表明,她与这小娃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自己十八岁,弟弟五六岁,此前与美团零星的交谈中姚欢又得知,姚家是在自己及笄之年才搬来开封,也就是说,自己所寄躯壳的原主人,姚家姑娘的亲生母亲至迟在女儿十一二岁时就去世了,父亲续弦,生了眼前这男娃,然后带着全家来到开封城。

  哦,怪不得杨管家说继母跟秦州的牙人跑了,同乡呐。

  牙人,在宋代就是中介的意思。比较大宗的交易,买货买房买地,都须有官方认可的牙人参与。姚欢猜测,自己如今论来还是在室女的身份,对姚家家产有份额,房子却就这么卖了,定是继母那牙人相好出的力,没准下家也是串通得个便宜的。

  姚欢大致梳理了一下,但也无甚用处。她这几日有心盘算着去姚宅分家产,可真到了面对姚姑娘的至亲时,细节上的麻烦多了去了。

  她甚至连“弟弟”的名字都不知道。

  姚欢憋足了劲搜刮自己的脑海,期待着冥冥中的姚姑娘能否给自己留下点儿这方面的记忆线索,却无甚收获。

  唉,如此看来,这姚姑娘还真的是只对她战死在洪德城的情郎刻骨铭心,将那天人永隔的巨痛作为唯一的信息,赠与半月前乍然穿越过来的姚欢。

  所幸,美团这婢子手脚真快,片刻间已端上来四只大碗。

  “二娘,你今早吩咐过要做猫耳朵,还好俺多搓了些,够吃。”

  她话音未落,姚家小弟弟已巴巴儿地过来要接碗。

  杨官家帮他端了,又向沈馥之和姚欢尴尬解释:“哥儿平日里,不会这般猴急没规矩,今次确是饿坏了。”

  沈馥之道:“快尽着孩子吃,吃不够还有,俺这宅子没有金银细软,要在片刻间变出一桌吃食,不过是小菜一碟。杨翁,你也吃,莫客气。”

  姨母多虑了,因为在美团端来的点心前,根本没有人想客气实在是太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