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60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叶柔喜道:回来得正是时候,还能赶着吃碗鳝骨汤煮馉饳。

  门开处,叶柔大吃一惊,邵清竟打横抱着姚娘子踏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姚娘子的弟弟。

  叶柔一时不知发生了何事,呆愣愣地立着,

  大半年没回来的邵清,以淡然却无隔阂的口吻吩咐叶柔:“门口那车夫还等着,你将汝舟送回青江坊蔡学正和沈姨母宅子,再与两位长辈道一句,姚娘子在此处。旁的你也莫多问,汝舟自会与他们说。”

  ……

  邵清将姚欢放在榻上。

  从一路搂着她,再到将她放落自己的床榻,邵清与姚欢间没有任何语言的交流。

  然而邵清又十分肯定,姚欢方才,没有要挣开自己怀抱的肢体暗示。

  仿佛因为,身体如一搜险些毁于飓风恶浪的小舟,终于避入安全的港湾后,她对于外界的反应,就倏地麻木了。

  如果不算汴河边为她验伤,以及在苏颂宅邸卷着她避开弩箭那次,邵清是头一回拥抱她,并且抱得这么久。

  但怀中人的状态,既意味着不抗拒,也意味着渺漠无一丝情动。

  这反倒大大减弱了邵清的局促。

  他更未因自己今夜的所见所历而沾沾自喜,浑无“老天在我一回京就送了个大礼”的感慨。

  他此刻,只关心姚欢那涣散的目光,何时能重新聚焦。

  “姚娘子,你可要饮些汤水?”

  他小心翼翼地问。

  邵清话音未落,忽见姚欢像被兽夹夹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噌地从榻上一跃而起,跳到地上。

  她回头看,眉眼唇鼻霎时扭曲,组合成一种极为复杂的表情。

  榻上,片刻前洁净如霜的枲麻床单上,一块不算大却触目惊心的血污。

  她瞪着眼睛与邵清道:“不是我的,不是我的……”

  姚欢当然知道,那不是自己身体里流出的血。

  正因如此,她才觉得愤怒、暴躁直至恶心到要呕出来。

  她眼前出现那个神色诠释了教科书般的“低俗猥琐”的妇人,就像洋洋自得的巫婆,将那块淤血般的鸡心往她体内塞,一面还带着教训的口气道“未嫁而失贞,只有这玩意儿能保你的颜面”

  在那陌生的屋子里醒过来时,身边哭哭啼啼的小汝舟被那恶妇训斥,已让姚欢陡然明白了恶妇的身份。

  她也意识到,恶妇的所为,针对的是姚家姑娘的躯壳。但她依然毫无迟滞地,感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难怪上辈子看电影《风声》时,里头最恶劣的刑罚,是黄晓明所演的日籍军官,用游标卡尺丈量李冰冰所演的知识女性地下党员的身体部位。

  人非禽兽,越是精神世界构架完善的人,越是在意自己的尊严。

  被自己从品行到智识都鄙夷的人,轻易地就限制了反抗能力,然后用一颗破鸡心,进行从身体到人格上的全方位羞辱,这种创伤,远远甚于刀割火燎。

  姚欢在短暂的咬牙切齿后,又扑到榻边,将床单胡乱地抓起,试图揉成一团。

  邵清再次上前抱住她,一手控住她的肩头,一手果断地将床单从她手里扯走,扔在地上。

  这一回,邵清能感到怀里的人,开始发抖,继而额头抵住了他的肩窝,抽泣起来。

  邵清的臂膀环得更紧了,他的手掌却无抚动之状。

  他静默无言。

  他确定怀中女子有坚强的底色,也理解她身为凡胎尘骨的脆弱与崩溃的权利。

  这样的她,不应再经受“你当初怎地看上他”、“你们这大半年发生了何事”、“你今日又是如何入了圈套”的残忍盘问。

  她自己有修复的能力,此刻只需要真诚而安全的怀抱。

  待感到她的气息稍稍平稳了些,邵清才松开她,扶她在书案前坐了,柔声道:“我去生灶烧水,叶柔回来,让她寻她的衣裳给你换了。”

  姚欢抬起双眸:“谢谢你。”

  她好像确实回过神来一些,紧跟着又问:“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邵清道:“今日你能脱险,其实,并非因为我。”

第277章 弹劾

  她姨父那一夜,曾御史立在院中教冷风吹了几阵后,醒悟过来,又从悬丝傀儡变回了活人。

  他打开了厢房的门。

  柳氏和张阿四面如死灰,扑在曾纬脚下。

  曾纬俯视着他们:“那个姓邵的小子,是不是你们早就安排好的?你们想一道讹我?”

  张阿四的手摇得像汴河上风中打转的鸡毛标儿:“公子冤煞吾二人,真是撞了邪了!小的也不知,他怎地从天而降!”

  柳氏嫌张阿四尽说废话,一把拨开他,斩钉截铁向曾纬道:“曾公子,曾公子,奴家和阿四,指天发誓,今夜所见,乃欢姐儿她,她主动要以身相许。”

  曾纬道:“好,我也想起来,我在开封府有几位相交的同僚,最是晓得,分家析产的官司,有些什么门道。”

  柳氏眼珠骨碌一转,立时明白了,这是曾纬在拉拢她,倘使姚欢将今夜之事闹去衙门,她柳氏只要为曾纬的无辜作证,曾纬也有法子让她去岁偷卖姚欢父亲宅院的行径不被追究。

  但所有的拉拢,又都有威胁的一面。

  拉拢的潜台词,更意味着,如果你阳奉阴违,我也有办法收拾你。

  柳氏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是明白人。

  曾纬又对张阿四道:“上一回是我喝醉了酒,迁怒于你。往后我有些事务,少不得也要你帮着跑跑腿,你莫推辞。”

  张阿四忽地得了活路一般,喜道:“能得官人使唤,小的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

  曾纬理了理袍服,往门外走,边走边扔下最后一句话:“明日会有我的家仆过来,给你们送些辛苦钱。”

  天高月小,寒气侵人。

  曾纬没有回襄园,他往城北走。

  此际尚未到亥中,当他穿过寂静林间,望到竹篱柴门内真的亮着灯火时,他竟有股胸中浊气忽弥散的感觉。

  “我原是来碰碰运道,没想到你竟真的在。”

  屋中铺着锦褥的茵席上,曾纬靠近那架精致的紫铜炭炉坐了,向张尚仪道。

  张尚仪笑笑:“莫假作惊喜了,我从前与你说过,向太后体恤,端午、中秋、腊八的,若宫里无甚大事张罗,便允我如外朝官休沐般,出宫去看看叔叔婶子。”

  曾纬噙了嘴角:“我父亲给你的假叔假婶。”

  张尚仪道:“故事只要一直圆着,对谁都好。我白日里,确实还给那二老送了年礼去。毕竟他们也来自你们南丰曾氏,是你父亲的族人。我如今的荣华富贵,可都拜你父亲所赐。”

  但她很快将笑意一收,关切道:“四郎,你脸色怎地这般难看?”

  曾纬盯着铜炉中明亮无烟的碳块,怏怏地将实情和盘托出。

  张尚仪肃然听完,将手中点好的茶递给他:“此事莫等闲视之,你让我想想。”

  这话一入耳,曾纬只觉说不出的舒坦。

  他原以为,张尚仪至少要讥他几句傻,而且傻了三回,然而对方极快地就代入了他的焦虑与后怕,并且显然体悟到他深夜来访的求助之意。

  所谓红颜知己,便是如此了吧。

  见知己这般体恤,曾纬松弛了些,旋即又恼怒又疑惑道:“真是活见鬼,那个姓邵的应是这两日才跟着章经略回到京城,怎地能寻到那个院子里。”

  张尚仪继续娓娓安抚:“或许他一回城,就去盯着你的欢儿、暗暗尾随呢。这种细枝末节不要去想咯,关键是,此人会不会撺掇着姚娘子,将你曾御史告到御前?”

  曾纬在邵清将姚欢带走后,实则怕的正是这一点。

  是的,他忌惮的,是邵清。

  他相信,军旅如官场,分外磨砺男子。

  而邵清本就不是个善茬,跟章捷这样重量级的帅臣混过大半年后,他定然比姚欢更明白,如何运作一场成功的控告。

  张尚仪抿一口乳花似的茶沫,开腔道:“此前我看你真是打心底惦记她,便想着,从她姨父那一头,作作章,找个御史参他一本,你再出面转圜转圜,让她感既你,心自然就回来了。目下看来,这章立时就得赶出来,而参她姨父的人,也应该换作你。”

  她起身,拿来纸笔,又往案头砚台里喂了清水,开始磨墨。

  “四郎,你以台谏中人的身份,连夜赶一篇上呈官家的奏状,弹劾太学学正蔡荧,只论两桩事由,一是煽动太学生讽谤讥讪绍述新政,二是去岁水灾时擅自将太学粮米贱卖给沈姚二人、转售市肆牟利。”

  曾纬瞄着张尚仪言辞凿凿的模样,迟疑道:“第一桩,倒还说得。第二桩当初她们姨甥俩是真心做善事,按市价买的米粮,买来后也都施粥给了城中百姓。”

  张尚仪试了试新墨,将笔递给曾纬,似觉有趣地盯着他:“四郎,你是第一次在奏状里说慌吗?”

  曾纬讷言。

  张尚仪抿嘴,前倾了身子道:“宣仁太后你都诬得,平民百姓你反倒下不去笔了?”

  曾纬被她说中诬告王珪的痛脚,登时气促起来,脸眼见着就涨红了。

  张尚仪忙抓住他握紧的拳头,软下语气道:“你莫恼,松开,平心静气听我说。你觉得事到如今,我还乐于拿你说笑不成?我的计议乃是,只要你弹劾蔡荧在前,你那情敌推搡着姚娘子去开封府举告你的言行,都显得,像是狗急跳墙的反咬一口,不那么可信了。明日是腊月初九,衙署休沐的最后一日,无人理民间的告诉,但你不一样,你是台谏中人,随时可以上奏御前。四郎,你得先行一步。”

  曾纬皱起的眉,舒展开些。

  张尚仪继续道:“再者,此举还能讨蔡学士的好。蔡攸与我说了好几回,他父亲,早就对蔡荧不满了。”

  曾纬警觉:“你,与蔡攸交好?”

  张尚仪泰然自若:“对呀,怎了?蔡攸领着裁造院,我常要与他打交道,只许你与他父子越走越近,就不许我给自己也寻一门好交情?”

  曾纬隐隐感到,张尚仪与蔡家父子交往的时间,是关键。她究竟是早就投了蔡氏父子,还是被父亲曾布渐渐弃用后才找的新朋?

  张尚仪起身,绕到曾纬背后,给他轻轻垂着肩,温言道:“你呀,终究还是个孝子,到如今,还惦记着自己曾是你父亲的心腹,想着,咦,张玉妍这另一个心腹,怎地与阿父的政敌成了一丘之貉,对不对?”

  曾纬无言以对。

  若论背叛,谁能有他背叛得彻底?他很快就要成为父亲政敌的女婿了。

  “四郎,我若不是看好蔡家父子,又为何力劝你去娶蔡攸的妹妹?四郎,你就是我心底,一个干干净净的美梦,我盼着你好。”

  曾纬心头一动,抬起胳膊,覆住了女子按在他肩头的手。

  灯影摇曳里,曾纬轻轻问身后之人:“我晓得你有过美梦,但并不是我父亲,更不是我,对吗?”

  张尚仪双手微颤。

  曾纬又道:“我那时年纪小,却也已认了几年字,如今旁的不记得了,只记得,我替他给你送过来的词里,有一句:玉人微步,笑里轻轻折。我好像还问了你一句,这个玉人是什么意思,是用白玉雕的磨喝乐小人么?然后,你的脸就红了。”

  身后人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