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70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一笔写不出两个蔡字,蔡卞暗地里,再是感到哥哥蔡京有意与自己争夺将来的首宰位置,到了政事堂一致对外的时候,怎能不同仇敌忾?苏颂提宣仁,这一年里与宣仁有关的事,哪一件不是蔡京做的?此刻蔡京无权发言,他蔡卞,得顶上。

  天上这个星那个星的门道,蔡卞从无研究,但论星星月亮的,他哪里能驳得过苏颂。

  蔡卞于是选了自以为触及根本的思路,向赵煦肃然奏道:“陛下亲政后,绍述大局开启之时,臣曾经援引王文公(王安石)熙宁年间的一句话:天变不足惧,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他刻意将“天变不足惧”说得义正词严,但他的话,落到政事堂里的青砖地上,还没听个回音,曾布就在他身边淡淡地“呵”了一声。

  “曾枢相,你笑什么!”

  首宰章惇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目光微有厉色,问曾布。

  曾布嘴角稍噙,和和气气地对章惇道:“子厚,老夫哪里笑了,老夫是诧异,元度(蔡卞的字)还不到天命之年,怎地忘性就这般大了。”

  “曾卿家有话直说。”

  赵煦盯着曾布道。

  曾布向赵煦道:“官家,蔡相既然提熙宁年间,臣也想起,正是在熙宁八年,轸宿边出现彗星,先帝立刻下旨避正殿,并听从宣仁太后的建言,削减常膳,以表示对上天的敬畏。”

  说到这里,曾布又带了浅浅的揶揄之意,去看蔡卞:“元度,你也不能,因为王文公是你岳父大人,就觉得,他的说法,比先帝所行,更有道理吧?”

  苏颂闻言,心中暗道,曾布你这老狐狸,杀人诛心的法子,用起来还是那么溜,三言两语间,蔡卞就被说成了抬自己岳父、抑官家生父。

  “曾枢相!”

  蔡卞对这位从前交往还凑合的同僚,露了怒容,也懒得委婉兜圈子,冷冷斥道,“你不就是对蔡承旨(蔡京)和令郎曾御史,开同文馆狱审讯宣仁太后的那些旧人,不满么?你不就是对开市易司,不满么?”

  不料曾布也干脆将和颜悦色一抹,针锋相对:“不错,老夫当然反对重开市易司,也从不在官家面前讳言这一点。就在腊月二十四那天,老夫的三子曾纡携眷去进香,还在惠明寺旁亲眼看到市易司的吏员逼疯了一位商肆妇人。此事,只怕上天,也看到了。”

  政事堂的三个执政,霎那间火药味十足,对面的赵煦只觉得脑袋又疼起来。

  坐在最边上的蔡京,及时地朝前倾了倾身子。

  赵煦对这个虽尚未位及宰相、但办事实在得力的臣子,还是瞩目的,遂开口道:“蔡承旨,你想说什么?”

  蔡京谦卑地起身,向赵煦道:“枢相所言之事,的确应令事易司提举,去查查。但既然苏公方才解说时,未提新政,想来这星变与事易司无关。但臣听了苏公一席话,实在惶恐至极。臣刚刚提议追贬谤讪朝政之人,又刚刚得了重作上清储祥宫碑文的差遣,星变就来了,臣愿为官家分忧,自请落职。”

  他此言一出,章惇蔡卞还在惊愕,曾布已意识到,这个令自己厌恶的准亲家,很懂“舍小顾大”的分寸。

  碑文可以不重写,二苏可以不继续南贬,宣仁太后可以暂缓追废,但事易司等新政不能因为与星变扯上关系而中断。

  赵煦没有立刻回应蔡京。

  他沉吟一阵,方道:“诸位卿家都是社稷之臣,勿要出于意气,彼此攻讦。曾枢相所言,倒是让朕有旧例可循。自明日起,朕每日,也削减晚膳,直至上元节。蔡承旨不必自贬,你还是朕的翰林承旨。同文馆那边,你与邢恕、曾纬他们,若一时没查出什么新证,给王珪定个案即可。旁的事,暂缓。”

  赵煦言罢,起身,准备结束这场不那么愉快、但不得不进行的议事。

  他忽地又瞧了一眼曾布,略带促狭道:“枢相,你和蔡承旨,这亲家,何时做成啊?”

  曾布恭谨回禀:“向太后亲自做媒,岂有不成之理?只等年后吉日,犬子亲迎蔡承旨的千金。”

  “唔,恭喜,”赵煦微笑,指指脸色铁青的蔡卞道,“珠玉在前,让你家四郎,跟着蔡相,学学怎么做个好女婿。”

  蔡卞面色越发不好看,品出天子显然将他推崇岳父王安石的话记住了。

  出了政事堂,苏颂看着几位权臣远去的背影,稍稍松了口气。

  他对将要到来的与曾布的密谈,更有把握了些。 ……

  午后,姚欢出门南行,依着约定,往抚顺坊找邵清。

  “苏公真厉害,不过三日,司天监和翰林天文院就有动静了。”

  姚欢一面接过邵清从贺咏处取来的东西,每张细看,一面与邵清说起晨间所闻。

  正是寒冬时节,姚欢却因疾步穿越好几个坊,走得一脑门细汗,颧骨处亦染了薄薄的红晕。

  邵清在案几这头瞧着,不由感慨,哪里再去寻这样叫人喜欢的侧影。

  想到后头月余,每日都能离她这般近,便是不逾礼矩,也如掉进蜜罐子一般。

  姚欢翻完了那些典妻状和几份账,倏地抬头,撞上对面这全新的柔情目光。

  姚欢知晓邵清本来话就不多,但这样被他定定看着的情形,从前于二人之间,何曾有过,未免略感不自在。

  她莞尔道:“你,看得我心里发毛,好像我有什么事诓了你、被你发现了似的。”

  姚欢随口笑言的这一个“诓”字,却猛然触动了邵清心中的隐忧。

  那日黄昏在竹林街,他对她直抒胸臆,上来就说不想骗她。

  可是,他的真实身份,分明,就是对她这个宋人,最大的欺骗。

  邵清挪开目光,看了片刻打在窗棂上的雪花,方转头来,佯作语气闲闲道:“你说让叶柔问大食番商偷买胡豆树,若成了,是想去岭南试种?”

  姚欢道:“对呀,叶娘子还自告奋勇去种。只不知惠州可种得活,可要再往南,或者大理国与大宋边境?我实在不晓得。先顺利地拿到胡豆树苗,再议吧。”

  邵清道:“你宽心,契里他们寻的人,神通广大。”

  略略迟疑,终于问道:“我们是从北边搬来的开封城,若以前还结交了些行商的辽人朋友,你,可会介意?”

  姚欢盯着邵清,眼中的笑意变作了参研之色:“我早就想到了!”

  “嗯?什么?”

  邵清一惊。

  刹那间,他虽面未变色,但分明觉得自己的心,都仿佛跳空了一拍。

  姚欢道:“你给我的柳叶刀,其实,是辽人,偷偷卖给你的吧?我春末随着苏公去接伴访辽使萧知古,看到过他也有这种刀,说是辽国权贵才得的西域贡品。想来哪朝哪代,商贾爱倒手的奇货之一,就是这种沾了皇室或贵胄之气的稀罕物。”

  邵清心思急转间,面上颜色一时复杂得很,既有稍松一口气的释然之喜,又有不知如何应答的呆怔。

  而在姚欢看来,这副面容,可不就是后世那种鉴宝节目里常见的,主人听到“恭喜你,宝贝是真的”这句话时,露出的神态嘛。

  “你,花多少钱买的?如果很贵,猜也猜得出不是凡品呐。”

  姚欢并不掩饰自己这个小商人,对于交易价格的好奇本性。

  邵清已经后悔自己冲动间,挑起这样的话题。

  他只能硬着头皮编:“未曾花钱。我家用医术,治好过一个辽商的急症,他便送了一对好刀酬谢。”

  邵清干脆掏出自己随身带着的那把柳叶刀,凑到窗边,仔细欣赏:“原来是有来历之物。”

  姚欢的声音忽地沉柔下来:“所以我当初撞柱未死,在姨母家休养时,你来找我,留下其中的一把,是想着,一对儿好刀,你我各有一把,仿如信物一般?”

  邵清有些局促,但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这确实是他的真实想法,他承认得毫不心虚。

  “我是不是,有点傻?”

  邵清问。

  姚欢笑道:“是有点。”

  却又生了一丝黯然:“可惜,我那把,被那个苗太医取走,他一死,刀也没了踪影。”

  邵清道:“不可惜,刀没了,我在。”

  姚欢一愣,又乐了。

  他讲话,总是惜字如金,说情话也是。上回在竹林街灶间的大段莎士比亚式的表白,看来真算超水平发挥了。

  姚欢把刀从邵清手里接过来,带着思旧之意翻来覆去看了一回,诚然道:“刀出自哪里,人出自哪里,有甚打紧,还是须看,刀是不是好刀,人是不是好人。”

  邵清小心地点点头,继续斟酌着言辞:“那辽商确实是个有礼数的好人,但吾等毕竟是宋人,所以,送你刀时,我只敢说,是西域来的。”

  姚欢暗道,我一个从千年后来的,确实没那么介意这种普通善良平民的身份。就算是辽国握有权柄的人,像耶律洪基那样对大宋没什么敌意的皇帝,我干嘛要仇视他呀?

  历代边患,说到底都是资源争夺的问题。看不清这一点的人,才会将国家之间曾经的武力冲突,无限延长,自我洗脑成永恒的正邪之辨。同时又将国籍差别,直接等同于人性善恶的差别。

  当然,姚欢也知晓,在这个时代,无论士大夫还是贩夫走卒,都喜欢刻板地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自己表现出只看个人、不看国籍的无所谓态度,确实,古怪了些。

  但是,古怪就古怪呗,在邵清面前,她实在不想掩藏真实的想法。

  “蔡京也姓蔡,我姨夫也姓蔡,他们是一样的人吗?莫说你的朋友姓萧,就算你姓萧,又如何呢?我不在乎。只要品性好,不做歹事。”

  姚欢这话一出,邵清简直难以置信。

  仿如提心吊胆地推开一扇门,却见仙雅恬淡的怡人风光。

  “对了,萧这个姓,其实不错,后头跟什么名儿,都好听,比如,萧峰,萧远山,萧伯纳……”

  姚欢摸着刀柄上的花纹,继续开玩笑道。

  反正邵清也不懂里头的笑点。

  “萧伯纳……”

  邵清听到这三个字,却用心记下了。

  此名甚好。伯仲叔季,海纳百川。

  若与她终成眷属,长子的名字,就用它了。

第291章 话痨公子

  大宋王朝二十三路,苏辙的贬所筠州(今江西高安)在江南西路。

  自京城去到筠州,大部分走水路的话,须由蔡河过颖昌,涉淮水后行一段陆路,进入长江,再取道支流,方能抵达筠州附近。

  为免在开封城内一同上路过于惹眼,正月头上,沈馥之陪着姚欢,先到京城南边的陈留,在客栈小住几日后,方迎到了赶来会合的邵清。

  毕竟冬去春来,此际的蔡河南段水道,已融冰通航。

  沈馥之送二人来到蔡河边的码头时,见邵清包下了一只木船,再无旁的客人。

  她正顾虑稍起时,却听邵清与船家道:“这是舍妹,请你浑家,引她看看舱房吧。将南边那间与她,我住北边。”

  船老大殷勤地应着,唤出同船帮忙的家中女眷,接了姚欢上船。

  锚出水,船离岸。

  沈馥之看着甲板上两个与她挥手的人影越来越小,回想这两年来外甥女所历的波澜曲折,心中颇有些五味杂陈。

  她抬起头,与天上的姐姐叙了几句话,只愿外甥女快些回到京城,诸事皆尘埃落定,贺咏的身份昭然于御前,竹林街的牌坊卸下,邵清便能将欢儿安安妥妥地迎娶了。

  这个绍圣四年的早春,姚欢在自己的穿越版本里,终于换了地图,走出开封城,才真正得以通过“交通”这一最直观的方式,看到远比京城商业恢弘而复杂得多的帝国经济景象。

  汉唐时候“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的民谚,到了此世,已变成了商贾口中的“江淮贱粳稻,京师获利丰”

  人们开始像打了鸡血一样,在帝国的土地上穿梭往来,运粮食运茶叶,运布匹运瓷器,运石头运木材。满载男女老少,或为赶路、或为悠游的客船,亦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