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75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铁马冰河入梦来?”

  她又道。

  她也不知道元稹这最后一句是什么,插科打诨罢了。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垂死病中惊坐起,铁马冰河入梦来。多么顺溜。

  却听邵清微叹一声:“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邵清将目光从江上收回来,看着段正严和姚欢道:“元微之因直言进谏而被贬为通州司马,孰料区区几年,便得知白乐天亦被贬为江州司马。自己晓得蒙冤受屈是怎样的痛苦,岂忍心看友人再经历一遍?所以,‘垂死病中惊坐起‘这七个字,既不会接上趣致好奇的探问,也不会接上金戈铁马的怀想,只有沉郁愁苦,但见’暗风吹雨入寒窗‘的景象罢了。”

  邵清的嗓音本就金声玉质,这番“一切景语皆情语”的道理,被他说得由衷而淡静,更令人闻之心折。

  浔阳江头的吹面不寒杨柳风里,姚欢顿觉羞惭。

  “垂死病中惊坐起,笑问客从何处来”后人这般恶搞诗词组合,当真是用抖机灵的低级趣味,玷辱了古人诗为心声的作品。

  邵清忽地意识到姚欢的局促与愧意,眼角露了浅浅笑意,柔声对她道:“唔,不过,单论铁马冰河入梦来这一句,确是好诗,你从何听来?哪位前辈所写?”

  姚欢一愣——呃,总不好说是几十年后一个叫陆游的人写的。

  她于是含混道:“一日在瓦子里听个关西大汉唱过,觉得好,便记下了。”

  邵清喃喃:“铁马冰河入梦来,应是年迈或伤残的将士,长夜忧思,仍想着为国戍守边关。”

  一旁的段正严,带着满脸迷弟表情,向邵清由衷道:“听赵兄解诗,如饮甘醴,如品醇茶。对了,赵兄,赵娘子,二位眼下,晓得我不是没有出处的古怪陌客了,二位若从此地继续往南,不妨与小弟再同行一程。水上有匪贼,焉知陆上就没有?”

  此事,邵清与姚欢前一晚已商议过。

  邵清向段正严拱手道:“和誉,我们正想,随你去筠州。我们是医家,想向子由先生,请教《圣散子方》的药石医理。”

  段正严大喜:“太好啦。同去,同去。”

第296章 卖盐的苏辙

  一行人雇了马车和马匹,从陆路往筠州去。

  段正严得了邵清和姚欢继续同行,心情大好,对行程的筹划也越发上心起来。

  离筠州县城约莫尚有两百里路时,段正严便对四卫之中最年轻的卫行苦道:“行苦叔叔,你先轻骑快行,到筠州城后寻一处干净体面些的客栈,将上房都包了。”

  卫行苦领命而去。

  翌日,大部队刚到城外的锦河,便见两岸的山头竹林间,人丁热闹,似都在砍伐那些青青修竹。

  休息饮马时,邵清寻个岸边卖茶的老丈问了,方知此地盛产好竹,“筠州”的“筠”字便是因筠篁而得名。

  到了这谷雨节气的春夏之交,江南西路和两浙路掌握了竹纸工艺的大商户们,便派了自家的工匠,来到筠州,买下竹料,于依山傍水的作坊里日夜开工,制成纸张后再贩运到东西南北各大州县。

  卖茶老翁将茶碗端给邵清后,又笑吟吟道:“官人,吾州不缺纸,州民善书的亦多,官人看小老儿这茶摊幡旗上的字,可还行?”

  邵清抬眼望去,见那楷书点画劲利挺秀,颇为不俗。

  段正严和姚欢亦走过来。

  段正严瞧那幡旗上的正楷字,双眼露了惊艳之色:“赏心悦目啊,柳体!”

  中唐时的书法家柳公权,与同时代的颜真卿,皆是书法圣手,素来被书家奉为“颜筋柳骨”

  卖茶的老丈闻言,得意回应道:“这位小郎君好眼力,吾州人研习柳体之风颇盛,县里公使库中所印的书籍,亦多为柳体字,运去两京的书坊里售卖,不比国子监的刻本差哩。”

  一旁的姚欢,盯着这几个极漂亮的楷体字,不由想到千年后的那桩学林盛事。

  苏辙谪居筠州期间,完成了注解诗经的平生潜心之作《诗集传》可惜他死后正值蔡京当道的徽宗年间,王安石的经学著作被奉为学子们唯一的“教材”苏、程的学术著作皆被打入“死牢”一般,无人问津。直到北宋灭亡、南宋的淳熙年间,苏辙的曾孙苏诩也来筠州做官时,才令筠州公使库刻印曾祖父的《诗集传》

  筠州刻本的《诗集传》不仅墨色精纯,字体也恰恰兼具欧柳之风,实为宋刻本中的上品。到了清代,宋刻本的《诗集传》成为满清皇室的禁脔。

  然而自诩热爱汉文化、连写汉诗都能写出两万多首的乾隆皇帝,下令编修四库全书时,竟不晓得自家的皇家园林里就有宋刻本这样好的东西,用的乃是明刻本缺卷的《诗集传》

  所幸,这珍贵的宋刻本,虽在其后的动荡年代消失了一阵,却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现身,国家图书馆购回后影印出版,后世爱书、爱文之人如获至宝,购之、读之、传之。

  此刻,听闻路边卖茶翁谈论筠州的印书水平,联想起那本再过几十年便会问世的宋版《诗集传》作为后世来人的姚欢,当然难免遐思。

  财富、权力、美色、健康,保鲜与传承,都是那么短暂。只有思想,只有思想之光,能在作者和刊印者的合力之下,流传千载。 ……

  众人待到进了筠州州城一看,嚯,全是来收毛竹的大小商队。

  幸亏段正严这小王子做领队做得很有责任心,派卫行苦先行而至、打好前站,否则他们这一行没有资格去官驿国宾馆的,只怕都找不到住处。

  卫行苦赶来,将队伍领到州学旁的一处客馆。

  段正严不及歇口气,便向掌柜打听:“店家,苏子由学士的宅邸,在城中何处?”

  两年来,掌柜已十分熟悉这样前来拜谒苏辙的年轻人,他扭头唤正在院中洒扫的小伙计:“你去集市上看看,苏公可在卖盐?”

  卖盐?

  见眼前三个年轻客官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掌柜笑道:“不必见怪,苏公十几年前被贬来我们筠州,就是做的盐酒税监。卖盐、卖酒、收税,本来应该三个人干的活儿,他当年一人包了。此一回,苏公可是从宰相的位子上又被贬到我们州呐,心情竟还不错,快六十的老人家,照样去帮着公家卖盐鬻酒。”

  没多久,腿快的小伙计回来了。

  “几位客官,苏公他老人家在盐摊儿前坐着,可要小的领几位去拜见?”

  三人彼此看看,自然都要去,段正严须臾间又止步,对邵、姚二人说一句“稍等小弟片刻”便回身进屋,细细交待了掌柜几句,掌柜连连点头。

  跟着小伙计行过两条横街,迎面江边,便是繁华市集,乍看去,仿如微缩版的汴河商肆景象。

  小伙计冲着江边的一棵大榆树一指:“那个就是苏相公。”

  苏辙在元丰年间就因受哥哥苏轼的乌台诗案牵连,被贬筠州五年,做的是小芝麻官,官声却极好。如今因新党得势,他被赵煦褫夺副宰相之位,二度被贬来筠州,啥实职都没有了,男女老幼的普通百姓,却仍尊称他一声“苏相公”

  段正严激动得搓起手来。

  姚欢倒面色平静。

  这是苏辙,不是苏轼,像她这样前世已形成“苏轼才是北宋顶级流量”印象的现代人,看待苏辙,更多地是从元祐、绍圣年间北宋顶层权力核心成员的角度。

  她与邵清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二人皆明白对方松了口气。

  他们正月初自京城南下,大半水路算得昼夜不误,也足足赶了三个月,才抵达筠州。一路上,不可能打听到京中情形,姚欢不知道感慨了多少次,这古代再是商旅繁华,没有网络当真不方便、就像掉入了混沌的信息黑洞一般。

  今日总算亲见,苏辙还好端端地在筠州“上班”姚欢的惊喜,与其说是第一次见到“唐宋八大家”中的活人,更不如说,她算了算日子后,终于相信,历史好像真的改变了一点——苏辙并没有在今岁这绍圣四年的二月,被朝廷下令贬往雷州。

  那一厢,段正严赞道:“夫子真是仙风道骨,好像文曲星下凡一般!”

  姚欢定睛去看苏辙,觉得这来自大理的狂热粉丝所言,未免夸张了些。

  苏辙因被追贬得连知州的官阶都没了,更像是在筠州境内被“监视居住”所以穿着一身绿色官袍。

  袍子大约是前头哪位官员留下的,很不合身,空空哐哐的,更显出老人家已经有些佝偻的瘦削身形。

  但纵然冠帽下露出已然花白的头发,苏辙的精神面貌却全然没有风烛残年之相。

  他率着两个小吏服色的年轻人,正与城中盐行以及酒肆、腌货铺子等派来的买手,清点、登记他们所定盐包的数量。

  这哪儿有段正严口中的仙气,分明是相当的接地气。

  卖酒高安市,早岁逢五秋。十载还上都,再谪仍此州。

  不过才五十几岁的年纪,从相当于副·总理的位子一落千丈,成了一个小小县级市的基层执法人员,这种骤贬十来级的惩罚,对于文官的心理打击,在北宋这样“朕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氛围里,不可谓不重。

  可是苏辙,果然如客栈掌柜所言,不但浑无落魄之相和尴尬之色,还挺乐呵的。

  满是皱纹的脸上常常露出温和的笑容,俨然一个好脾气的社区志愿者爷叔。

第297章 盗盐

  段正严这位“段誉”原型,见到苏辙直呼神仙,令姚欢觉得略好笑。

  这,与小说里的段誉头一回见王语嫣时大叫“神仙姐姐”画风有点类似啊。

  不过,真实世界里的大理国小王子,人家走的是学术路线,表达惊喜的戏份,也没夸张到小说里那般膝盖一软、要跪下磕头的程度。

  段正严很快将满面澎湃之色敛了六七成,几步上前,朝着刚刚听完商户抱怨官盐里掺了太多泥沙的苏辙,深深一躬道:“晚辈,广南西路端木严,拜见子由学士,欲请学士拨冗指点《毛诗》(即诗经)”

  苏辙转过头来,见是个应还不到弱冠之年的小后生,彬彬有礼,儒雅神情中仍保留着些纯稚之气。

  小后生姿态不俗,问的又是专业领域,苏辙的慈和之意越发焕然,向段正严拱手道:“端木君稍候,待老夫与城中店主们查勘完毕盐品,请你去茶肆,一边品茗,一边详谈,如何呀?”

  啊,神仙夫子还这般平易近人,段正严只觉得自己好像咕咚一记跳入老家大理国的温泉般,浑身暖洋洋的。

  恰在此时,却见街那头跑来一个灰色短袍、玄色裤子的中年人,火燎屁股似地奔到盐摊前,连礼都不及行一个,便气喘喘吁吁向苏辙道:“苏公,不好了不好了,小人的盐,被抢了,哦不,被偷了,不,是被抢!”

  这看上去三十好几的男子,因又急又怕,说话都语无伦次起来。

  苏辙亦是一惊,与他道:“你的盐不是在场院里堆着么,光天化日怎地被抢?”

  这男子是江南西路这片的小盐商之一,从官府买了盐钞后,往淮南一带的盐场换了数车官盐,再按照官府划定的片区,运到筠州及附近州县销售。这几日,他在筠州城卸下一部分盐包、与公家完成交接后,今天本还要与手下力夫,押运其他盐包赶路,不想竟突遭此劫。

  男子竭力稳住情绪,试图简述经过给苏辙听:“苏公,半个时辰前,我离开场院来盐市与苏公告辞时,力夫们好好地在院内装盐包,方才待我回去再看,四五个汉子都倒在地上,虽有气息,也身无伤痕,却怎地都摇不醒,似是教人下了药。盐包,也少了十袋,四百斤盐,就这么没了!”

  这几年,朝廷为了抠出对西夏用兵的军费,官定的盐价每月涨不少,犹其对长江以南这些路州,盐价已提到了一百二十文一斤。

  四百斤就是五十贯钱,这笔钱对于小微盐商来讲,已算得可观。更关键的是,他是与公家做买卖,供应量是铁的要求。他跑这一趟,运了五千斤盐,沿途每个州要供应多少份额,都是定死的,突然少去几百斤,意味着后头的州县必然有供应短缺,这不但是他赔本的问题,更有可能令他领受笞刑,甚至剥夺从此以后买盐券的资格。

  小盐商一脸哭相,苏辙的心也揪作一团。

  本州治下丢了盐,州官亦要受到惩戒。筠州知州很照应他,见他年迈,甚至省下自己的药给他送来,苏辙着实不愿知州受罚。

  大宋关于盐业安全的律令多如牛毛,但不论哪个年号下,盗抢百斤盐,量刑也在刺配充军三千里以上。苏辙谪居筠州已两年,熟悉城内情形,估摸那些日脚过得尚可的普通民户商户,应不至于铤而走险。

  官盐售卖之地,州府配备有弓手这样的地方武装力量维护治安。

  苏辙于是急唤巡逻于附近的两名弓手,命他们骑马速去南北两处城门,截断人员流出。

  “苏公,”段正严顾不得虚礼,上前拦住苏辙道,“晚辈瞧着,筠州城不甚广大,若早有谋划,半个时辰亦够贼人乔装出城。苏公是否,让他们去问问守城军卒,这半个时辰里,南北二门可有贩货模样的商贾经过?”

  “竹子!”

  一旁的姚欢,凝神听至此处,正瞥见江边行过载有毛竹的骡车,脑洞顿开,带着猜测的语气道:“我们入城来,看到城卒和税吏对于往来商贾,皆要验货。百来斤盐,若藏在竹筒里,容易掩饰。”

  苏辙这才注意到此一位秀雅的小娘子,她近旁还有个长身玉立、年纪大她几岁的后生,面孔都生得很。

  段正严合掌笑道:“有理有理,在下家乡有一道美食,竹筒饭,以溪水混合了稻米、肉干、菽、菌子塞入竹筒中,于火上烤了,七尺大汉吃上两节,也就饱了。竹子当真,最能容纳颗粒之物啊!”

  苏辙本来面有阴云,忽听段正严就连这也能扯到吃的上,眉峰一松,眼角现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苏辙对弓手叮嘱了几句,见他们纵马分头行去,又转头吩咐两个小吏,一个速去州府禀报,一个则陪那盐商,去寻城里的郎中,往场院察看运盐的脚夫们,莫掉以轻心闹出人命来。

  几下稍作安置后,苏辙望向姚欢与邵清道:“二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