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199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少女一愣,怯怯点头,回禀道:“民女是大泽田家女。”

  宗泽道:“给雄州的城郭户家做事?”

  短暂的瞬间,旁观的邵清和姚欢,琢磨宗泽的话,均明白他何处此言。

  少女面色黝黑,应是常年日晒所致。但她的穿着来看,又非自耕农乃至佃户人家女儿的打扮,与雄州城中的小娘子差不多,只是身着裤子而非裙装。

  少女语音中的紧张局促之意,转成了戚然:“家中去岁积欠的春秋两税,交不出来,只得将我卖给城郭户做婢女。”

  宗泽蹙眉:“你乡里的青苗法,几分息,州县可有抑配之举?”

  少女本来低头看着自己怀里的小狗,听到宗泽此话一出,她突然抬起双眼,望着眼前的大官人,口齿清晰道:“什之过四,计息推赏,无问贫富,无问愿与不愿,强行抑配。”

  她说到最后四个字,怯意几无所存,全然由愤恨所取代。

  宗泽默然片刻,轻叹一声:“知道了,你走吧。”

  少女瞄了眼一旁静观的邵清与姚欢,疾步离去。

  一行人来到客馆,宗泽叮嘱掌柜几句此乃张帅的贵客后,姚欢取出一包小龙虾肉脯,奉给宗泽:“请宗监司尝尝。”

  宗泽倒不推辞,淡淡道谢,接过,打开仔细瞧。

  听姚欢简略补充了几句此物渊源后,宗泽眼神一闪,豪不掩饰自己的敬意,道:“当年殿试后,宗某外放所任的第一个官职,便是大名府馆陶县县尉。娘子大善,收留我河北的流民。”

  又望向邵清,诚恳道:“已是酉末时辰,几位舟车劳顿,吾等不去外头寻正店了吧,本官便在馆驿中请一顿晚膳,如何?”

  大宋清欢

第332章 少女(上)

  赵融恐席间言多必失,推说自己年迈齿松,又甚感疲惫,只想吃些清粥小菜、早些歇息了。

  雄州客馆的饭桌上,便只宗泽、邵清、姚欢三人。

  其实,上辈子始终奔波于出差途中的姚欢,对大宋王朝的雄州,并不陌生。

  就是千年后的河北雄县嘛。

  雄安新区,曾经的市场热点,股市里,雄安概念板块的个股,连续六个涨停板起步。但不久,机构撤离,无数散户成为绿油油的韭菜。

  此刻,食桌上摆着的几盆佳肴,其中一道便是用韭菜做的。

  宗泽脑门上挂着的“生人勿近”四个字,好像终于卸了下来,说话也不再冷冷地惜言如金。

  他乐意为自己看得上的客人,介绍雄州美食。

  “本地湖泊星罗棋布,雄州城内,便是寻常民户,做出一桌全鱼宴亦不是难事。几位先尝尝这道鱼鳞冻拌韭菜,鱼鳞不花什么钱,春韭也是要多少能割多少,故而此菜,穷苦之人,也吃得起。”

  姚欢与邵清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

  别个请客做东,就算不吹嘘酒菜是仙葩琼浆,也不会往廉价里说。这宗泽却当真耿直。

  或者,更准确地讲,宗泽心里好菜的标准,大概就是又美味、又能令底层百姓负担得起的吧。

  姚欢夹一筷子品咂,只觉得这用鱼鳞熬汤冷却的凝冻,比猪肉皮冻更滑溜柔软,保留了隐约如鳜鱼鲈鱼腹背肉的原鲜,又叫姜末、米醋与芝麻油压住了淡水鱼的土腥气,再与切得细如葱花的新嫩韭菜拌了,滋味的层次十分丰富。

  可惜此世还没有辣椒,否则往这醋拌韭菜鱼冻里撒一勺老干妈,像口水鸡那样做成口水鱼冻,吃起来,应更为过瘾。

  宗泽又指着另一道冷食拼盘:“这是烟熏泥鳅与炸水虿。水虿你们可晓得是何物?”

  姚欢一脸懵,邵清却不陌生:“是蜻蜓的幼虫吧?滋味不错。”

  姚欢诧异地望向他,邵清浅笑着解释:“在边关打西夏人的时候,一路急行军,粮草哪里说够就够的。我跟着兵士们,吃过各色野菜,也吃过各样虫子。”

  宗泽闻言,目光中越发显了敬佩之意,对邵清连称呼都变了:“邵贤弟,宗某虽是个文官,向来也一直在读兵法,有时长夜对月,亦会想起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这样的诗句。对了,雄州瓦桥关,从前正是杨延昭杨公戍守的。”

  杨延昭,就是宋初名将杨业的长子,后世话本、戏剧、等文艺作品里“杨六郎”的原型。

  杨家将,当年抗击的正是辽国。

  姚欢不动声色地觑了邵清一眼,果然见他去夹鱼鳞冻的筷子,兀地滞于空中,

  然而宗泽,似乎并未耽于执戈戍边这样血气澎湃的意象,他很快话锋一转,道:“但若有息边安境之策,兵戈不兴亦是好事,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正说话间,客馆的小伙计来报:“宗监司,有四五个辽国小商贾寻到此处,请求见君一面,说是监司于他们有恩。”

  宗泽“哦”了一声,定神略忖,显是想起什么,向对座的两位拱手道:“抱歉,宗某去看看就回来。”

  这馆驿给客人用膳的小屋,正对着大门进来的院落,邵清和姚欢透过窗户望出去,只见几个辽商被引进院里后,扑嗵嗵就向宗泽跪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

  姚欢用极低的声音问邵清:“他们说的什么?”

  邵清正色听了一阵,道:“这几人,似乎没有买公引,偷偷地在雄州贩货,正在感谢宗监司还他们钱……”

  原来是走私者。

  院中,宗泽待他们说完了,只面沉如水地训喻几句,让他们自行离去。

  回到饭桌边,宗泽对着满面疑惑的邵清与姚欢,倒也坦荡告之:“是私鬻皮货的辽商,与汉民交易时,被城中浮浪子弟窥见,先以告官为由,讹了他们一笔钱,最终还是将他们连人带货地解送到州府。”

  邵清探寻地问道:“越境私贩,不获罪么?”

  宗泽道:“太宗朝时,何止获罪,是直接斩杀。澶渊之盟后,我朝律法仁恕不少,主要禁止宋人买货,对于卖货的北商,令其出境即可。”

  邵清当然不能表现出能听懂辽语,佯作不解道:“那他们专门来谢宗监司,是因为……”

  宗泽叹气道:“不过就是些做点小买卖、养家糊口的边民,哪里算得怙恶不悛之徒,倒是我们这边出手讹诈的宋人,着实不地道。我命属下去将钱讨回来,还把他们,他们便寻来道谢。”

  ……

  临近亥中时分,驿馆的客房里。

  洗漱停当的姚欢,于榻上倚靠着歇息,邵清则还在收捡行李。

  姚欢望向他被油灯光影映照的面庞,逗他:“其实你眉目五官,长得挺好的。”

  “承蒙娘子看得上。”

  邵清走过来,盯着她,意味深长地补一句:“今日赶路实在太累……”

  姚欢一怔,忙嗔道:“你想多了!”

  邵清噙嘴微笑,又回身整理要提交给雄州主帅张赴的一些医方药案。

  须臾,邵清闲闲道:“那宗汝霖,如你所言,真是个好官。”

  姚欢点头:“嗯,你听他今日席间,问起我们开封县青苗法推行的情形,颇有沉郁之气。他虽曾因反对贬谪蔡确而差点丢了功名,但并不认为凡是新法都是好的,盖因他为官数年,始终与民生打交道,最晓得青苗法推行到州县田间,会变得面目全非。国朝上下,如他这般,心里真正装着苍生二字的臣子,太少了。至于他竟能帮辽商讨回钱来,我,更没想到。”

  她后半句话,最是由衷。

  将来会以“抗金名将”四个字名垂青史的宗泽,在做中低级官员时,对于涉外事务的理念,就能将政权与普通民众区分开来,这的确令姚欢喟叹,史书上寥寥几笔,哪里就能真正记录一个完整的人呢。

  邵清则停住手,盯着那一灯如豆,喃喃道:“这是真正的孔门子弟。”

  ……

  翌日,邵清陪着姚欢,去雄州府领了获准进入榷场交易的公引,看了一回被商团所雇的力夫集中堆放妥当的铁锅、冰滴壶等货物后,已过午时。

  二人在街上简单吃了碗汤饼,于城中四处看看,准备挪到黄昏,去城郊小酒肆中,等叶家的暗哨来联络。

  不料转过一条十分繁华的商街,进到巷中时,迎面便奔来一人。

  竟还是昨日那位险些撞到宗泽的少女,并且,她怀中,还是抱着只小狗。

  少女看清邵清与姚欢的脸,当即仿佛捉到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拖住姚欢的袖子:“哥哥姐姐有做官人的朋友,求你们今日做一回菩萨,莫教他们捉了我去,送给赌徒见……”

  她尚未说完,巷子那头已吆三喝四地追过来几人。

第333章 少女(下)

  几人到得跟前,当先那一个中年妇人,梳个利落的同心髻,不做包冠,而是错落插着几根饰有绢花的铜簪,画眉点唇,妆容在这雄州边城中,算得十分精致讲究。

  妇人远远带着两个家丁模样的男子冲过来时,分明带着咻咻怒气,但此际与邵清与姚欢的目光碰触,即刻将面上的凶煞之意抹去了一大半。

  这风韵冶媚的妇人,姓徐,十多年前是雄州颇有些名声的营妓,很得几位高姓将领的宠。色衰爱驰后,其中一个军官到还念着几分旧情,给她些银钱,助她进到雄州城内,开一处妓馆。

  自古以来,老鸨都是人精。

  这徐妈妈目力何其老辣,她与眼前这对并肩而立、应是夫妻的男女,堪堪打个照面,便觉着,从二人的风仪看,他们不像雄州城里的寻常民户。

  尤其那男子,年纪不大,身无官袍,却隐隐一股贵气。

  徐妈妈寻思,这些时日商贾云集州城,而其中不少是官商,树上掉坨鸟屎下来,没准都会砸到从京城来的什么人物。

  陌路相逢,还是客气些好。

  她遂福个礼,和颜道:“吾家的小养娘冒冒失失,冲撞了二位,告罪,告罪。”

  邵、姚二人正在狐疑地打量她,躲在姚欢肩膀后头的少女,却浑不含糊,对着徐妈妈,锐声道:“对呀,我到你的娼馆为奴,契书上明明白白写的是做女使,你怎可逼我为娼。”

  徐妈妈眸光一厉:“谁逼你了,不过是看你举止机灵,一张面孔将来若长开了,也是当得起眉清目秀四个字的,妈妈便好心问问你,要不要转成清倌人……”

  “胡说!”

  少女看起来瘦瘦小小的一个,此刻已全然一副与徐妈妈硬碰硬的气势。

  她似将心一横,也不忌讳邵清是个陌生男子,直言向邵、姚二人道:“几个京城来的商人,在城中赌场输了不少钱。赌鬼们有个说法,若手气不好,寻个……寻个小娘子开了苞,见个红,再回到赌桌前,便能转运赢大钱。”

  少女讲到此处,倏地咬牙,指向那徐妈妈:“她估摸着本月榷场大开,如云而来、带着资财的商贾中,必有不少赌徒。此季又正值官府催收去岁积欠的两税,她便去附近乡间搜罗欠税人家十一二岁的女孩儿,付些铜钱,将女娃娃们弄来妓馆。不想昨日夜里,女娃娃们逃了。她已收了一个大商人的定钱,便要逼我做替身。”

  少女越说越恨,姚欢也越听越气。

  虽然大宋不禁娼,可少女所说之事,在姚欢看来,从赌场到娼门,实在是每个槽点都体现了人性的恶臭!

  北宋尚未像南宋宁宗时那样,规定性侵十岁以下幼女,流三千里、配恶州。

  在这边境之州,过了十岁的雏妓,大概官府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不论律法,只论德性,为了在赌桌上转转手气,就糟蹋十岁出头的女娃娃,这是人干的事吗?

  十一二岁的没糟蹋成,就拿十三四岁的去顶替?

  姚欢盯着徐妈妈道:“你家这小养娘,并非因罪没入奴籍的官奴婢,而是有契纸的雇佣女使吧?你怎可这般龌龊!”

  大宋已与大唐不同,除了因罪籍沦落、主家拥有绝对处置权的“官奴婢”外,像少女这般因家贫卖身为奴的,实则由大宋律法规定,卖的不是“身”而是雇佣年限。

  昨日,少女与宗泽说,自己乃附近交不起两税的农人,姚欢明白她定不是因罪为奴的。

  徐妈妈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