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09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这一夜,辽商李相,就像旷野上的一只屎壳郎,比谁都忙。

  他自以为占了先机,跨上骡子往州城赶,半路却见到乌泱泱的骑军,趁乱进城后,又发现那几个宋商的驿馆,已有军卒围住,此刻去报讯,岂不是自投罗网的傻狍子。

  马植从前与他说过,此为可歌可泣气吞山河的大计,但凡有一段眉目,宋人贵臣向天子上奏后,那赵家皇帝定会许他们锦绣荣华,不比做个契丹人手下做个末流的汉官,或者奔波的汉商,好上十倍吗?

  但马植去见那些据说是宋人贵臣的使者的商人们时,从未带上过他,那么,这些宋商要招供,应也招供不到他李相身上。

  如今,马植出师未捷身先死,大宋朝廷的内部,看起来也未必都是对辽国充满敌意的臣子。倒是李相原以为要遭遇灭顶之灾的辽人同胞们,多半会因宋军的救援而安然无恙,那么,他李相若忽然失踪了,哪里说得过去?

  夜色里,李相对着骡子小眼瞪大眼,琢磨琢磨,还是决定赶回辽营。

  对李相来讲,爱国就像做买卖,宋人出价高,他就决定爱大宋。

  大宋这一面出了意外,那他,还是决定爱回大辽。

  至于阴差阳错知晓的那个不小的秘密,先像囤货居奇一样揣着,回头看看,能否卖给好价钱。

  而另一边,有些出乎苏颂与宗泽意料的是,竹器商人们,很快就吐露,他们此番,确实代表童贯与马植接洽,并且等着马植将完颜阿骨打带到他们面前。

  这些童贯派出的使者,在面对宗泽的审问时,沉静自若,甚至还坦然地表现出对于马植之死的遗憾,可惜了鸿图未展墨先凝,否则,不久的将来,与女真人夹击契丹人,拿回幽云十六州,难道不是令宋人扬眉吐气的天大喜事?

  只是,对于乡民突然聚众攻杀辽商,以及此事蔡京是否也有份,这几个宋人又一问三不知起来。

  苏颂明白了。

  童贯到底是跟着义父在西军中摸爬滚打过多年的,不是寻常的阉人内侍。

  万一事泄,哪几桩大胆地认,哪几桩绝不能认,童贯定是事先交代过了。

  可以忽悠成给大宋报那陈仇旧恨、添那崭新气象的,便大胆地认。

  会被章惇暴跳如雷到官家跟前告状、怒斥童贯竟然敢给自己妹婿使绊子的,绝不能认。

  苏老相公思虑一番,又去找萧林牙。

  萧林牙此番因私事南来,却在国事上颇有触动。他在宋辽关系上,本就不是鹰派,也自知图谋宋人的神臂弩是理亏之事,对于将来的形势,与完颜阿骨打深谈几回的萧林牙,心底深处,开始转向女真、辽、宋三方各自为疆的制衡图景。

  萧林牙遂与苏颂作个君子约定,自己率团回国后,不提南朝有臣子与马植谋议,免得澶渊之盟百年后,宋辽再起怨怼,但苏颂回到开封,也务必劝谏大宋的天子,莫被那些为了自己的官爵高位而妄开边衅者蛊惑。 ……

  辽宋榷场结束,宋人商团返回东京城时,季候刚入了头伏。

  咖啡豆海运入宋的第三个年头,已规模化。

  城中各处小摊食肆售卖的消暑饮子里,胡豆饮子与白藕甘蔗露、绿豆甘草冰等传统饮子一道,占据了相当一部分市场份额。

  别个卖胡豆饮子的,都是将豆子煮开放凉后,添了沙糖汁售卖。

  姚欢在竹林街由胭脂主管的店铺里,以及姨母沈馥之的酒楼里,所卖的胡豆饮子,却别具一格。

  那是姚欢初春出发去雄州榷场前,教她们的。

  豆子须磨成面粉那么细,用绢纱包扎了,好像端午时节的香袋儿似的,扔到荫蔽处装了冰凉井水的缸里,如此泡上一夜,五六个时辰,舀出来一桶桶盛好。

  那木桶里,亦事先备了诸般花样。

  有梅子,甘蔗条,薄荷叶,也有红盐荔枝、渍樱桃等蜜饯,更有岭南来的椰子干片儿。

  用“冷浸”的方法缓慢萃取出的咖啡原液,就像冰滴壶中收集的一样,没有热煮后的酸味,对水果十分友好,不会恶狠狠地掩盖果子的清新甜酸。

  若客人们午时前来买饮子,两处店铺里都还有邻近奶酪铺子送来的奶油。只要多加十文钱,果味咖啡冰饮子上,便能多一圈儿滴酥鲍螺,奶香四溢。

  姚欢和邵清回到开封后,胭脂就兴高采烈地汇报,这果味冷萃胡豆饮子,来吃早饭的臣子们,因穿着热得要命的官服,特别爱喝,加上午市晚市的客人,店里每天至少卖出上百杯。小玥儿不怕热的时候,推车出去转一圈,五六十杯,也就半个时辰里铁定销空了。

  姚欢又问小龙虾的情形。

  胭脂笑得越发欢喜,娓娓道来:“姚娘子,吾等原本赁的六十亩桑虾稻共养,芒种捕捞,成虾两百多斤,虾苗也过了百斤,另有稻谷每亩七八斗。娘子去雄州前又吩咐我们向县里租的水泊,池塘蓄水多,塘产鳌虾更多些,一个两三亩的塘子,前月收上了千斤鳌虾,大的竟有五寸长,快赶上鲤鱼苗了。犁刀送虾进城时,樊楼的三少东家开心得很,说是咱们收上来的货,真没给他把持的鳌虾行丢人,十来家入了虾行的正店,价都不讨,直接将大个头的鳌虾包圆了,城中那些定六月黄全蟹宴席的贵客,今岁有不少,改定了鳌虾宴。”

  “虾苗呢,卖得如何?”

  姚欢又问。

  就像其他行业协会一样,鳌虾行,也垄断了虾苗的售卖。这并非姚欢希望看到的,但此世的开封城,背后由朝廷把持的每个行业协会,都是如此。

  胭脂心窍明敏,安慰姚欢道:“娘子看人颇准,那位韩三郎,虽是樊楼少东家出身,却没有娇骄二气。虾行里的事,他都与犁刀商量着来办,与开封府人头也熟。虾苗比鱼苗、蟹苗定价低不少,韩三郎带着犁刀与开封府的上官们请过示下,鱼行、蟹行也不敢嚼舌头。”

  姚欢点头:“嗯,咱们养虾,今岁头一回虾苗大富余,可以对外叫卖。定价低些,又有盈利的例子现成摆着,别个才敢试水。”

  胭脂笑道:“那往后几年,与我们抢生意的虾户,就多了。”

  姚欢不以为意。

  这农林渔牧养殖业,哪有什么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规矩。京畿抛荒的土地水泊何其多,外来流民们不怕吃苦,能聚拢在此处,发展出小龙虾养殖基地,多好的事呐。 ……

  邵清回到太医局,亦通过太仆寺向翰林院请了牓子,道是有榷场觅得的人参要献给官家赵煦。

  这日午后,邵清带上人参与汤剂方子,以及一盒点心,去内廷讲筵所,见天子。

  “官家,臣在太医局整理医方药案,见到唐时渤海国传来的药方,用人参、酸枣干、五味子,水煎成汤剂,早晚服用一碗,能消减心悸心痛之疾。这一回在雄州榷场,女真完颜部来人,售卖上好的人参,臣便买了一些,回京依着唐时医方煎煮,送与太医局几位上官有心症的家眷服了,皆称可见疗效,臣才敢请官家试试。”

  天子看着不卑不亢、风仪沉稳地立于厅中的邵清,笑着命自己的内侍梁从政拿来椅子,一面吩咐邵清道:“坐吧,这椅子,朱紫臣子可坐,朕呢,也正要赐你绯服和金鱼袋。”

  见邵清面露疑惑,赵煦啜一口龙团茶,笑道:“苏公回京就来见我,说了诸多原委,尤其说到你与姚娘子,救下那完颜部的质子,而你,更是留在辽营阻止乡民攻杀辽商。这绯服和鱼袋,你当得起。”

  邵清谢恩。

  此前,面圣后的苏颂,就已告诉他夫妇二人,童贯果然,在雄州风波传到京城的同时,就干干脆脆地向官家请罪,声称自己攀搭马植,暗谋一番,全为了给大宋夺回汉唐故地。

  据说,赵煦初听之下,甚至还有所动心,往那“此计若成”的方向上去想,幸亏章惇和曾布,东府西院的两个冤家,此一回倒口径一直地“警示”赵煦,这分明是个馊点子。若女真人扶不起来,大宋白花那么多银子,还可能因撕毁盟约而再度被辽人师出有名地攻打。若女真人果然日渐强大、虎踞北边,那大宋岂非养虎遗患,莫说拿回幽云十六州是妄想,只怕会迎来一个比辽国更利害的劲敌。

  赵煦总算将首相与枢相的话听进了心里,只因对打过西夏人的童贯抱有特别的好感,便对他从轻发落,内侍品阶降了两等,先遣去给先帝守一年陵寝。

  这回给邵清赐了绯服金鱼,更表明了赵煦的态度。

  此刻,君臣二人相对而坐,赵煦饶有兴趣地,一面听邵清讲述完颜阿骨打父子的情形,一面吃着邵清今日带来的点心——姚欢做的提拉米苏蛋糕。

  天子吃了几口,旁枝逸出地赞道:“还是你娘子做胡豆点心的手艺好。两年前她来宫里当差,做的这个提拉米酥献上来,朕一吃,从此欲罢不能。她倒是教了御膳所的内人怎么做,但朕总觉得,内人们做出来的,不大对味。”

第350章 提拉米苏(下)

  赵煦说完,看到对面的双目微垂的邵清,神色一凝。

  天子得趣地笑起来:“邵医正,你莫担忧。夏秋季节,你娘子正是忙饭食行买卖的时候,朕晓得,你娘子喜欢在市井之间转悠,朕不会让她进宫当差的。”

  邵清恭敬道:“臣谢官家体恤。”

  赵煦眉头微扬:“唔,倒是你,朕想着,调来宫中御药院。”

  邵清心头一凛,不及斟酌辞令,便脱口而出道:“臣何德何能,不敢领奉御之职。臣向官家献白山的人参,养心汤剂方子,并非存着旁的念头……”

  这是邵清的实话。

  虽然居于南朝十年后,他看宋人的文人、军人与庶民,早已没什么我族彼族之分,但独特的身世,令他面对赵煦这位大宋天子时,仍维持着暗流潜涌的自尊,不似真正的大宋士子那般,追求、珍惜一份赵家的君恩圣眷。

  姚欢的牌坊,由赵煦爽快地摘去,邵清从不将此视为恩赐,而更多地,是看作一个胸襟合格的男子,懂得成人之美。

  正因如此,邵清一见到完颜阿骨打带入榷场的上品人参,就毫不犹豫地买下来,照着医方试着煎药。

  他要平等地还个人情。

  与献媚求官,毫无关系。

  邵清的推辞,令立于赵煦身边的内侍,梁从政,简直无语之至。

  梁从政,年轻时就伺候朱太妃,赵煦登基后,祖母高太后一念之仁,允许梁从政跟到了福宁殿。

  去岁朱太妃的小儿子简王赵似中箭,得到邵清妙手救治,其后,王府僚佐邓铎传消息给朱太妃,说是赵似与这医官颇为相得,交谊悦然。朱太妃便上了心,暗中找梁从政商量,想将邵清弄进宫里做御药。

  朱太妃和梁从政这样深耕后宫的政治动物们,最是晓得,能直接医治天子的御药,有多么重要。只有最亲近的医臣,才能清楚,天子的身体状况,究竟是来日方长,还是朝不虑夕。

  越早知道这样的讯息,朱太妃与章惇,就越能在非常时刻占到先机,内外联动起来,莫教简王的前程,被那享乐荒淫的端王赵佶,或者那人话都还没学会几句的小皇子赵茂,给抢了。

  梁从政循序渐进,还自认为屈尊地,拍了几回张尚仪的马屁,两人一唱一和地在官家跟前,数落如今的御药院暮气沉沉,拉帮结派,不如从国子监医科和太医局中,引入新鲜的人才,譬如那个给简王治伤的邵清,就很不错。

  结果,梁从政没想到,姓邵的,送到眼前的富贵荣华,都不晓得抱住。

  梁从政睨着这不知是不是给人看病看傻了的郎中,心道,哎,他那副“官家我不要”的模样,可不就和当年他娘子拒绝做官家的美人,一个样儿。

  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天子赵煦,倒没什么愠意,只笑眯眯地揶揄:“邵卿家,你夫妇二人,好像对朕这皇宫御殿,都很看不上呐。从太医局升至内廷御药院,多少杏林子弟求之不得。”

  邵清定定神,起身禀道:“官家,说到一个‘求’字,臣今日,也确实有一事,求官家允准。”

  赵煦将瓷碟中最后一勺提拉米苏送入口中,语气轻快:“但说无妨。”

  邵清道:“臣的娘子一回京,便去了京师榷货务王提举处,又拜访了子由学士,得知子瞻学士来信告知,罗浮山白鹤峰下,去岁结果的那株胡豆树,百余枚果种,均已渡过腊月高山的几日霜期,成了活苗。内子欣喜不已,想着往后数年,在惠州看护胡豆林,与在地百姓一道,收摘洗晒胡豆。故而,请官家将臣亦调往惠州,于惠州的官药局任职。”

  “哦?”

  赵煦一愣。

  这对夫妇,原来,不仅看不上他赵家的皇宫,连大宋的京城也不怎么在乎嘛。

  竟愿再次南行,去惠州那瘴疠之地。

  赵煦还在嘀咕,梁从政目光一抬,投向殿外。

  “官家,尚仪和曾舍人来了。”

  ……

  曾纬,自被官家赵煦提拔位起居舍人后,兢兢业业地修了大半年的《神宗实录》总算不仅大刀阔斧地改掉黄庭坚那个“诋毁”新法的版本,且没有被蔡卞那个“夸夸我岳父王安石”的版本所左右,而是十分贴心地拆东补西,大展春秋笔法,将王安石的一些连旧党都无法找茬的功绩,归于神宗皇帝头上。关涉王安石的另一些举世公认的笑话般的新政,譬如用“铁龙爪”疏浚黄河,曾纬则大胆行文,写成已由神宗皇帝火眼金睛地识破,斥之为儿戏。

  恢复端明殿学士的头衔、在名义上主持《神宗实录》修订的苏辙,看完曾纬的版本,内心不由感慨,曾布的这个儿子,果然,才最像曾布——起笔落字,皆投今上所好。

  苏辙将《神宗实录》奉与赵煦审阅,对父亲神宗皇帝敬若天神的赵煦,如饮佳酿,如品醇茶,只差每一页都批上“史家之绝唱”五个字了。

  因为太欣赏这一版的《神宗实录》天子想要节选几部分,作为内廷启蒙皇子公主的教习文章。

  今日,曾纬便与有“内廷帝师”之称的张尚仪,一同来到讲筵所,将共同选定的几段,请官家定夺。

  曾纬兴高采烈踏进讲筵所,定睛看清那个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头行礼的人,片刻间由喜转厌的心情落差,简直比前后两版《神宗实录》还大。

  赵煦笑呵呵道:“曾舍人,朕,刚传了口谕,赐邵医正,绯服鱼袋。若论辈份,邵医正,可算是你侄女婿,回头让他请你喝酒。”

  曾纬也硬挤出一丝笑意,盯着邵清:“恭喜。”

  旋即又跟了一句:“那日,在下给小儿办满月酒时,母亲还问起,姚娘子可有好消息了?”

  邵清还礼:“多谢魏夫人挂念,子嗣的事,随缘。内子还年轻得很,忙外不忙里,她开心就好。”

  曾纬道:“哦,对,京城的市肆里,奔波筹谋总是格外艰辛些。一家胡豆饮子卖得好,十家百家胡豆饮子店,便如雨后春笋似地开出来,同行相争,想来十分酷烈。”

  邵清和静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买卖繁荣,朝廷进账的商税,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