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12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缂丝历史上,有“北沈南朱”的说法。北沈,指的是河北定州人氏沈子蕃,南朱,指的则是华亭(今上海松江)人氏朱克柔。

  沈、朱二人分别活跃于北宋与南宋,沈子蕃应是在金兵攻破开封城后,南下逃亡,将缂丝技术传到杭嘉湖平原,并培养出了以朱克柔为代表的女性弟子。

  姚欢微微斟酌,试探道:“小沈公子,我曾在宫中当差时,有幸见过向太后的缂丝帕子,当时十分惊讶,只觉得,与刺绣很不同,仿佛,仿佛一幅真正的画。”

  沈子蕃道:“正是如此。刺绣虽也很美,但绣的只是形与色,绣不出笔墨毫尖挥洒出的气韵,而缂丝,才能与丹青成为伯牙子期那样的知音。”

  他说到这里,扭头看了一眼张择端,抿嘴笑了笑。

  “不过,”沈子蕃话锋一转,带了些不以为然道,“真人给我看了内廷裁造院的缂丝帕子,我觉着,觉着……”

  他忽地顿住,意识到自己会不会言多必失。

  孟皇后摆摆手:“子蕃,但说无妨,姚娘子与裁造院的蔡监丞,没什么交情。”

  沈子蕃于是大胆评论:“裁造院的缂丝,用色浮华俗气,运线死板,织机看起来也没有改进过。”

  一旁的张择端亦附和道:“晚辈虽从前不懂纺织技艺,但这些时日与子蕃贤弟相处,听他说了缂丝的运线,再看真人交与我二人研看的缂丝帕子,确实,我们丹青中人,觉着差了好几口气。”

  孟皇后看看姚欢,与她道:“这两个孩子真是不错吧?后生可畏啊。你莫看子蕃才十三岁,已经开始带徒弟啦。走,让他带我们,去看看他的缂丝机。”

第354章 未来的艺术皇帝你得赞个助(上)

  这是巳中时分,白昼的光线正趋于最佳之际。

  一个刚过十岁的小道姑,临窗而坐,面前摆着一台织机。

  小道姑正捧着一帧十寸见方的花鸟画,对比机杼上的丝线设色。

  她双眉扭在一处,嘴唇紧抿,专注的神态上又蒙着一层鲜明的为难之意。

  见到沈子蕃引领众人进屋,小道姑忙站起来,对着孟皇后行过礼后,惶然地向沈子蕃道:“师傅,我,我将鸟的嘴巴织坏了。”

  说着说着便语带幽咽起来。

  沈子蕃接过她手里的画,走到织机边,细细对照,喃喃道:“喔,这几根鹅黄色的纬线已穿紧了,若拆绕出来,只怕经线会扭到,新的纬线再运线时,织面难免不平。”

  张择端亦凑过来,将那张画看了须臾,回过头,向孟皇后恭敬道:“真人,鸟嘴上,可否添画一条小虫?”

  小道姑制作缂丝帕子对照的这幅画,乃孟皇后所作,张择端要改画,自须请皇后给个示下。

  “虫子……”

  沈子蕃拎起五六个绕着不同色线的梭子,参研参研,赞道,“正道(张择端的字)这主意不错,近旁赭石色的线,正可运来,织一条虫子。”

  孟皇后点点头:“正道与子蕃,商量着改吧。”

  继而又朝小道姑温言道:“孩子你莫怕,你的沈师傅,已与我说了好几回,你的手、眼、心,都颇有灵气。”

  沈子蕃也安慰道:“就算是天工之巧,亦自千百回挫折而来,我头一回织黄雀的尖喙时,还织成了鸭嘴呢。”

  小道姑扑哧一声,破涕为笑,正要坐回织机前,继续完成枝叶的那部分,沈子蕃却阻拦:“莫急,缂丝与作画一样,运线与运笔一样,起承转合时的心境,甚为重要。你尚未从惊慌失措中恢复过来,心绪仍未平宁,你去院中溜达一圈,看看天,看看云,看看活的花鸟小虫,再回来动梭子。”

  小道姑眨巴眨巴水灵灵的眼睛,探寻地望向孟皇后。

  孟皇后笑道:“你师傅放你下课,你看我作甚?去吧,这缂丝帕子又不是十万火急之物,非要这几日织出来。”

  小道姑这回终于全然卸下面对贵人与尊者的紧张,将梭子一个个在经线丝布上排好,俯身行礼后,脚步轻快地出了屋子。

  旁观的姚欢,心头赞意盈盈。

  此处的氛围也太好了吧。

  古代艺徒制下不出现“棍棒底下出高徒”的理念,就像后世网文平台不催促爆更一样,殊为难得呢。

  固然与孟皇后心性随和温善有关,更重要的在于,眼前这沈子蕃,分明还是个少年,竟对匠造之事,带有通达的哲学高度的理解。

  张择端也很不错,平心静气地,从自己专业的角度,提出解决方案。

  这一对艺术少年,很适合做艺教老师。

  姚欢思及此,抬步走到缂丝机边,问沈子蕃:“沈公子,这样一台织机,打制须多久?”

  沈子蕃道:“此为我从定州带来,今岁我将它改动了三四回,前几日定稿了织机的法式图。京城巧匠甚多,若按照我的法式图来打制,就算锯料、抛光、凿孔、榫头、搭建,都是一个木匠来做,花费半月,也应能完工。”

  姚欢“嗯”了一声道:“倘使定制十余台,找大工坊,里头的匠人协作起来,或许更快。”

  孟皇后听者有心,问道:“怎么,姚娘子,你想做缂丝买卖?”

  姚欢摇头:“并非经商,而是重教。真人,我今日来,除了催问橘饼,还有一桩事,本要请真人指点,不料有缘遇到小沈公子。他与张公子,正是我要寻的人。我,想开艺徒坊。”

  ……

  傍晚,邵清回到家中。

  姚欢正摆好饭菜,转身钻进他怀里,道:“好浓的药味。”

  邵清道:“入了秋,各州官药田、药户田里的药材,都开始往京城运,今日和简王,扎在太府寺的场院里,忙了一天。我去换个袍子。”

  姚欢轻轻揪着他的前襟领子:“不要换,很好闻。”

  草本药物的或激越或舒缓的自然香气,传递着生动的讯息,仿佛在人的脑海中,徐徐打开一片韶光烂漫的天地。

  姚欢当初刚穿越到这个时空,在汴河边逐渐清醒后,首先闻到的,就是邵清袍子上的草药香。

  此刻,她得趣地将鼻子贴在衣料上:“郎中老师,让我猜猜,你们今天都收了些啥药。嗯,有川芎,有肉豆蔻,还有,车前子……对不对?”

  揽着她背脊的手掌,轻柔地拍了拍她的蝴蝶骨。

  姚欢头顶上那把有磁性似的沉缓声音响起来:“说得对,这几样,今日运来最多。”

  然而女子却一下子辨出了男子口吻中的异样,她抬起头问:“怎么了?公事不太顺?”

  邵清微有疲惫地告诉姚欢,这几日,宫里宫外的,凡是衣服上有些好颜色的,走马灯一样来太府寺瞧着,都要给自己的宫阁府院盯着好药。

  邓铎也跟在简王屁股后头唠叨,说是朱太妃叮嘱了,哪些药,务必给向太后阁子里留足,千万不能得罪了向太后。另一些药,又素来是章惇府上惯用的,还一些药,须送往官家喜欢的几个内翰、御史、起居郎府上。枢密院那里,哪怕曾布、林希与章惇不睦,简王也不可疏忽了,官家但凡得空想起来,必定会赐药给枢密院的几个御前当红臣子。

  朱太妃自己还塞来几张单子,列明药材名目,让简王拨出来,说是,重阳花会后,她要给三省几个臣子的夫人装回家去。”

  姚欢叹口气,道:“意料之中。想来不止你们官药局,隔壁那几个衙门,但凡进出货品物资的,都得应付此种局面。规矩二字,若已然坏了几十年,要一夕之间铲除积弊,谈何容易。”

  邵清蹙眉道:“现下进来的,还只是些不那么费钱的草药,往后半月,各地要进献的牛黄等上品药材,更麻烦。简王今日,意欲进宫求见官家,痛陈内廷用药、朝廷赐药两桩事务,与官药局粘连的弊端,被邓铎与我拦住了。”

  邵清提起饮子壶,倒一杯杏皮水,啜饮几口,又道:“摧枯拉朽之事,要做,但不能冲动为之。还是先上个劄子,将神宗帝开设熟药所的初衷摆在文头,引一番万民皆吾赤子的道理,再将增开济民、惠民药房医所,每一间每月需要多少药材,估摸个大概,加上京畿十六县四季时疫备药的数目,报给官家,方能设法让官家自己悟出来,倘若大半的药材,都赐给皇亲国戚、朱紫大臣们,哪里还能效仿先帝的仁君大德。”

  姚欢闻言,莞尔一笑。

  莫看邵清权欲淡漠,体制里怎么正确地汇报工作、怎么让大老板恍然大悟,诸般路数,他其实都懂。

  在官家赵煦的心里,他爹神宗皇帝就是他最大的偶像。从前蔡卞浓墨重彩王安石、疏忽了给神宗皇帝的丰功伟绩润色,赵煦都像心里种了根刺一样。

  简王跑到皇兄御前,将医药普惠,说成是父承子业的美好续集,才有戏嘛。

  姚欢于是点头道:“嗯,简王的宅心亲厚,不像沽名钓誉地做戏。你看他此前,自出宫开府,便没断过给慈幼局送肉送菜。难得他一个生来锦衣玉食的贵胄,竟真的这般悯恤蝼蚁百姓。但他越是这般,恐怕,越不见容于皇亲权臣。你在他身边当差,也小心些。”

  初秋的晚风流连一阵窗棂,又徐徐地吹入屋中。

  饭桌上,姚欢待邵清先好好地吃下一碗溜鱼片银芽盖饭,喝两盏最适合祛除秋燥的酸萝卜玉竹炖老鸭汤,才开口与他商议。

  “我今日,去端王府,寻了高俅。你随着简王做事,而我,要拉端王入伙。”

第355章 未来的艺术皇帝你得赞个助(下)

  端王赵佶,不仅已出宫开府两年多,而且是险些要做三四次爹的人了,算得成年亲王,若无三姐唐国长公主陪着,就算打着请教丹青的名头,也实在不好总是往前皇嫂孟氏的冷宫跑。

  高俅于是派了端王府的得力小厮,驾上大车,到瑶华宫拉上沈子蕃、张择端和小道姑,以及那架特制的缂丝机,又去接了姚欢,来到端王府。

  沈子蕃和小道姑在光线明亮的院中,给缂丝机上经线时,姚欢先让张择端给赵佶看了几幅汴河两岸参差百家、市井繁华的习作。

  “这,真是你画的?这座虹桥,这大相国寺,还有这樊楼,线稿都是你打的?你,今年几岁?”

  赵佶越看越目露惊叹,抬起头问张择端。

  张择端垂首恭敬道:“禀过端王,草民过了中秋,就十四了。这些,都是草民用界尺画的,落笔即成。草民斗胆,请端王指点。”

  “指点个甚!”

  赵佶摆摆手道,“你比翰林院那几个老家伙,画得好多咯。他们哪,就喜欢什么险峰、烟江、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之类的,美其名曰画以载道。可本王品了半天,也品不出什么道来。偌大一张纸,就寥寥数笔,剩下的景与情,都得观画者自己想去,这,这就好比哎姚娘子,这就好比,你们做饭食行的,拿菜名儿忽悠人。那日高俅去一家正店,点一道菜叫青龙卧雪,听着雅趣横生,仔细一看,炒米上放两根大葱”

  “哈哈哈哈”姚欢笑起来。

  这未来的艺术皇帝,相声艺术的修为,也不错嘛。

  姚欢乐完,诚挚道:“端王说得在理。想来这笔上功夫,就和我们勺子上的功夫一样,只吹意、形,不细究技法,那可真是令人无语。京城商贾中,颇有几位巨富,画一团乱墨,说是云山图景,写几团乱麻,说是气韵书法,还能请动几位画坛耆老、书院掌门、致仕翰林的,出席他们的画会、书会。但民妇眼拙,实在品不出美来,倒觉得,像民妇下厨后,围裙上的油污没洗干净。”

  “哈哈哈哈”赵佶也大笑,边笑边问,“这些首富们的书法丹青,风评如何?”

  姚欢道:“看在拿钱的份上,士们都说好,狂放不羁,不落窠臼。”

  赵佶乐不可支:“哎,首富们也不觉得受之有愧吗?你们行商的,面皮真厚,有趣,有趣。”

  又道:“说回丹青造诣,本王觉着,精巧纤细到毫颠的工笔,才是正道。”

  姚欢心说,对哪,可不正因知晓你喜欢工笔,而且越往后越喜欢工笔花鸟,我才找你拉赞助来了。

  赵佶的兴致,此际已然炽烈起来,他温言说一句“让你们看看本王这幅雨廊青竹图”便命令侍画的姬妾,取来一幅自己画了大半的花草小帧,给张择端和姚欢赏析。

  “姚娘子你瞧,你带来的这位小张先生,画风是不是肖似本王?”

  姚欢探身,恭顺仔细地看一回,坦诚道:“端王的青竹,画得真好看,令人观之心宁神静。只是,那个屋子的檐角和廊柱,似乎,不大对。”

  姚欢再是不懂画,也看得出,赵佶画建筑,透视有点问题。

  赵佶只是骨子里颇为风流浮冶,但若说国朝亲王的倨傲架子,倒真不太有。

  于丹青之事上,遇到路数一样的人,赵佶更是十分平易随和。

  因此,姚欢直陈观感后,赵佶不见半点不悦,而是爽快地执起张择端的画,比照半天,点着头喃喃道:“还真是,不如正道画的顺眼。正道,你连樊楼那么高的屋顶,都能画对,是怎么画的?”

  听端王已自然地开始用表字来称呼,张择端的松弛情绪,更往姚娘子的方向贴靠了些。

  “回端王,平日里,若要画二层以上高楼的全貌,我都是爬到树上,居高临下看着画。”

  赵佶目光中赞意更浓,正要再夸几句,高俅进来禀报:“端王,缂丝机安妥了,请大王移步一观。”

  院中,秋爽宜人。

  微风里已有初绽桂花的隐约幽香。

  今日老天照应,众人头顶上,并非一碧如洗的晴空。日头被薄云遮了四五分,光焰不刺眼,亮度却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