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233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姚欢望着毓秀阁的尝菜内侍,见他神态自若。

  上座处,赵煦摆手道:“行了行了,端过来吃吧。”

  张尚仪应声,去捧琉璃盒子。

  姚欢将牙一咬,抬起头来,准备挪步。

  不管是疑人偷斧,还是真有异情,自己此刻都要豁出去,复检一番琉璃盒子里的提拉米苏。

  今日临时被拖入宫里来,姚欢反倒被激发了斗志。

  哪朝哪代,寻真求实的过程里,要小心,但不要怕。

  现下是多好的机会呀,人都在。即使提拉米苏没有问题,自己也要将前前后后诸般蹊跷,当着张尚仪的面报与赵煦知晓,大家三头六面对质个清楚。

  然而,姚欢正要上前挡住张尚仪,庭院外传来高声唱报:“太后驾临。”

  姚欢循声望去,只见前后五六个宫女内侍,簇拥着向太后缓步进来。

  扶着太后的,却不是内廷仆从,而是一位钗钿精致、锦衣长裙的少妇。

  姚欢打眼一看,只觉得面熟,继而认出来。

  是她?……

  曾纡的妻子向氏,一路从向太后的隆佑宫行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

  临时换了战场、要面对更大阵仗的新兵,总是这般又紧张又激动的。

  今日,向氏揣着曾纡给她的那些词笺,准备在进宫拜谒姑祖母向太后时,拿出这些证物,怒诉内官张氏行止不检。然而长幼之间嘘寒问暖的礼仪阶段,向太后就说起那张尚仪心细又勤快,自己常让她出宫办差,语带褒扬之意。

  向氏心中,立时一个格楞,犹疑起来。

  倘使那不要脸的张氏,实则乃姑祖母向太后暗中重用的亲信,自己冒然在向太后跟前哭闹,只怕向太后未必愿意这桩丑事掀开来呐。

  向太后不仅是家族长辈,更是尊贵的国朝太母,若她直截了当地吩咐自己一句“此事不许出隆佑宫”后头自己难道还能去找官家做主么?那岂非打向太后的脸?

  告状的机会,太珍贵,不能白白浪费一个,不能令家公与丈夫还得费心另找法子除去张氏。

  得了自家男人殷切嘱托的向氏,一旦从温和柔顺的内宅媳妇,被鞭策鼓励,变成为王前驱般的先锋后,浑身上下那股祖传的整人劲头,终于熊熊燃烧起来。

  这样的燃烧,另她爱动脑筋、随机应变。

  向氏想到了刘贵妃。

  对,如今刘贵妃统领六宫,自己顾虑太后年迈,怕气到老人家,直接向贵妃举告内官,也站在道理上。

  向氏遂与太后提及,想代表婆婆魏夫人,去看看皇子殿下。

  曾布乃少数几个执政官之一,赵茂有疾,赵煦告诉宰相们,本是符合祖制的事。相府女眷们探望病情,也合乎臣礼。

  向太后便与侄孙女道:“这个时辰,官家应是听完了经筵,多半也在毓秀阁。你一个外臣的女眷,独自去不妥,老身与你一道过去吧。”

  此际,踏入毓秀阁的大门、看到官家赵煦起身来迎太后时,向氏又蓦然变得近战胆怯起来。

  直到她的目光,落在刘贵妃身旁那个同样美貌妍丽的妇人脸上。

  她认识这张面孔。

  随曾纡回京后,腊月里宫中赐给外臣命妇们暖裘与口脂时,向氏陪婆婆魏夫人,与诸位臣妻进宫谢恩,见过这张面孔。

  当时,她哪里知道此人的渊源,她甚至还感慨,到底是天子的内官,举止谨肃、气品典雅。

  向氏盯着张尚仪,一时之间,血气腾腾上涌。

  贱媚的妖孽!

  人前礼义廉耻半分不缺的模样,背后勾搭有妇之夫、自荐枕席!

  而张尚仪坦然行礼的模样,终于令向氏,成为一支再无回头可能的开弓箭。

  向氏提起一口恶气,叫声“张氏”人已迈到对方跟前。

  手起掌落,两记耳光打在了张尚仪的面颊上。

  满院诸人,男男女女,以及不男不女的,大多霎那呆怔,不知所措。

  只有随侍赵煦左右的梁从政,毕竟素来警惕天子安危,对天子近旁突如其来的冲突,反应十分敏锐。

  梁从政疾步窜身,去拉向氏。

  向氏已然动了手,仿佛二十来年加诸于身的闺秀束缚,总算甩脱了。

  原来,教训招惹自家夫君的妇人,竟是这般痛快。

  打两巴掌不够,再踹几脚才行。

  自己左右是不体面了,那就更要让张氏成为六宫笑柄。

  向氏也不知哪来那么大力气,挣撞开梁从政,毫无迟疑地抬腿,一脚将懵懂中的张尚仪,踹倒在地。

  “仓啷,哗啦……”

  张尚仪端着的琉璃盆子,没有悬念地撞击到漂亮的卵石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宣告着一件皇家艺术品的毁灭。

  姚欢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曾纡的妻子,还要作势扑上去,踢打坐在地上的张尚仪。

  “放肆!拉开她们!”

  天子的喝斥,令姚欢醒过神来。

  她离张尚仪最近,亦上前,帮着梁从政挡住向氏,一面俯下身去,拨拉开琉璃盆子。

  那好像一堆浆糊似地,一半挂在破碎琉璃中,一半黏在鹅卵石地面的提拉米苏中,并没有姚欢此前偷偷拌进去的巴览子和榛仁。

  果然是换了!

  姚欢遽然抬头看向张尚仪,恰见她满面羞怒转为仓惶,右手去抓落在裙边的一件物什。

第384章 枇杷、坚果和鸠车(下)

  曾纡的嫡妻向氏,还在扭头与向太后痛诉张氏的不检点,那一头,姚欢已经利用位置与姿态的优势,浑无迟疑地扑上去,一把夺过张尚仪还没捏稳的东西,旋即噌地站起,疾步退到向太后与官家赵煦之间。

  “鸠车?”

  姚欢诧异道。

  片刻前,见张尚仪慌忙掩饰一个鼓鼓软囊似的玩意,姚欢还以为是厌胜之类的人偶,此际细细一瞧,却是个从皇家到民间的孩子,都当作玩具的鸠车。

  只是,寻常鸠车是铜制或木制,拴个绳子,由娃娃牵着到处走,而这个鸠车,只如小布偶那般大,绢纱缝制得精巧可爱,握着柔软又有弹性,十分舒服。

  刘贵妃见了,上前从姚欢手中扯过鸠车,秀美微拧,杏眼里寒光毕现,盯着踉跄起身的张尚仪问道:“这不是你送给茂儿的鸠车,怎地又回到你身上?”

  张尚仪后背一阵寒毛倒竖,只她到底在深宫摸爬滚打了多年,电光火石间强令自己镇静,先剜一眼抱着小皇子、面色惊惧的乳母,用目光示意对方莫慌。

  继而,她瞪一眼终于被拉住的向氏,再冷冷地斜瞥一眼姚欢,用这短暂的几息,思谋借口。

  很快,张尚仪喘着气,揉着倒地时撞到的胳膊,一瘸一拐地挪到几位皇家成员面前,俯身禀报:“太后,官家,贵妃,妾有罪,今日探望殿下,对殿下的玩偶,不告而取。只因妾从方外高人处听来个法子,寻一只玄色猫儿,将皇子的一件近身之物和猫儿埋了,再烧些符咒,便能令小殿下康复。”

  刘贵妃闻言,眼中戾气稍褪,疑云仍在,不待官家发话,便又问道:“既有益于茂儿,你为何偷偷地取走?”

  “回贵妃,法术之事,素来乃宫闱忌讳,妾不愿声张此法,私下去办就好,乃为贵妃所虑,实在怕内廷之中,会有宵小之辈借此生事,诬赖贵妃。再者,妾对此法,也无甚把握,若先告诉了贵妃,万一不奏效,贵妃岂非更加伤心。若奏效,殿下金体转安,就是大善,妾原本也并不想着贪功邀赏。”

  张尚仪侃侃而谈,寥寥数语,却似发自肺腑,宛然一个心底坦荡、灵魂干净的天家忠仆。

  姚欢立在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刘贵妃手里的鸠车。

  待张尚仪辩解完了,姚欢顾不得这样场合的礼仪,开口道:“官家,民妇能否再看一看殿下的鸠车?”

  赵煦面色肃然,对刘贵妃道:“把鸠车,给姚氏。”

  姚欢重新拿到这件玩偶,先晃一晃,听不出里头装着什么东西。

  她又对着阳光,搓起一层绢纱细观。

  这鸠车的前半部分,是只憨态可掬的胖鸟,针脚细腻倒在其次,从鸟头、鸟腹再到鸟尾,乃用绢纱包着里层的锦缎。

  姚欢向赵煦道:“官家,这鸠车可否拆开?”

  “梁从政,你来拆给朕看。”

  赵煦沉声道。

  毓秀阁的内侍忙去拿了剪子来。

  梁从政也是从神宗朝的小内侍做起,内侍们多为苦出身的男孩子,进宫后缝缝补补的多靠自己,故而梁从政拆起布偶来,倒也麻利顺溜。

  姚欢与他凑在一处,挑开针脚后,两下里小心地撕扯开绢纱。

  失去绢纱的掩护,里头的锦缎完整清晰地露了出来。

  姚欢乍见这块锦缎,着实也是一愣。

  我去,怎么这样绿!

  她来到这个世界已五年,无论是在那李夫人的顶级制衣坊,还是逛去长见识的开封城其他奢华衣帽铺,从没看到过这绿得像后世立邦漆似的料子。

  这种绿色,宛然阳光下的翡翠湖一般明艳,又透着祖母绿宝石的闪亮光泽,此世若非那些天然的禽羽,比如翠鸟和孔雀的毛,单靠常见的染料,怎能染出如此鲜绿的色彩。

  现代者姚欢,盯着这片迷人又古怪的绿锦,仿佛回到上辈子置身于美术馆的观感。

  继而,关于拿破仑、塞尚与莫奈的死因的传说,涌入她脑海。

  一个只有她这冒牌宋人才晓得的词,冒了出来——巴黎绿。

  那是近代西方化学家,用硫酸铜、乙酸和砷化物反应出的砷酸化合物。

  它不仅翠色夺目,在强光和水中都十分稳定,不易褪色,因而做成颜料与染料后,深得画家与服装商的青睐,当时在法国,甚至连昂贵的假花的叶子,都是用这种被称作“巴黎绿”的染料来染的,隔海相望的老牌帝国首领——维多利亚女王,更是迷醉这种鲜绿色,命令工匠用巴黎绿图样的墙布,装点自己的宫殿。

  大自然的毒物,从不应人类的虚妄赞美而变性。很快,越来越多接触巴黎绿的人,因近距离接触砷酸而得病、死亡。积累众多惨痛病例后,科学家才发现了巴黎绿的致命原因。

  此刻,姚欢依着上辈子工作时做笔录的经验,迅速地盘划好纠问的内容与顺序,便将摊开后足有成年人两个巴掌大小的绿锦料子,捧到皇家成员面前。

  “请太后、官家和贵妃过目。民妇只是市肆布衣,见识浅陋,不知内廷文绣、绫锦、裁造三院,可有如此鲜亮之物?”

  向太后何等老辣,已瞧出眼前这姚氏一心要查探真相,阖宫上下又素来知道她向太后一直喜欢端王,今日事涉大宋唯一的太子赵茂,自己既然因不知情而问心无愧,就绝不能一副怠与做主的模样,莫教后世青史存疑。

  向太后遂将那一大块绸布,认真看了,摇头道:“老身侍奉神宗起,到如今,在宫里三十年了,不曾见过这般如春山凝翠的。下头人与我说过,这绿色,最难染。”

  姚欢回头盯着张尚仪:“尚仪说,这鸠车是你送与殿下的,原来并非内廷的织物吗?”

  张尚仪方才见姚欢指点着梁从政拆鸠车,就恨不得天上来个雷,将眼前这贱人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