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空谷流韵
邵清同父异母的妹妹,小玥儿,面色没有早为人母的胭脂那么镇定,还未止住惊恐之余的抽泣。
还有刚刚受姚欢托付、接手艺徒坊的李七娘,也就是朝廷将作监主事李诫的妹妹。
李七娘叹口气,对姚欢道:“姚娘子,今早我与师师,带几个弹琴吹笛的娃娃,去端王府的雅集,一进府里就听端王说了邵提举出事了。
我们哪还有心思耽搁在那里,所幸端王也未勉强,只说留下娃娃奏乐就好,还给了这马车跟着。
我们先赶到抚顺坊,你家已宅门大开,里头一片狼藉,车夫去问,说是卯初就有人在巷子里喊,邵家是辽国细作,然后就来了十多个汉子,将宅子砸了,将里头的衣服、细软都搜出来,分给坊中各户。
车夫问清楚没人见到你被他们抓走,正要回来,就见两个半大小子拖着个老婆子,揍得可狠。车夫上前拉开,那婆子哭着说,她是给你家做洒扫杂活的街坊,今早一出门,就被邻家的男娃追着打,说她老不要脸,给辽人细作干活。
如此情形,我们更担心,转头就往北边竹林街来,正见到一伙青壮后生,围着宅子扔石头,有人要点火烧屋子,被周围纸铺和笔行的掌柜伙计们拦下了。我们听到宅里有娃娃哭,赶紧让马夫和几个伙计进去,将胭脂和小玥儿救了出来。”
李七娘的叙述,没有激越的语气,却令姚欢听得心如针扎。
她颓然地靠在车壁上。
倘使胭脂和娃娃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去面对王犁刀。
胭脂却主动开口道:“姚娘子,你莫慌,俺和犁刀,什么军国大事的,不懂,俺两口子,只晓得你和邵官人,都是心善的。我带娃娃,还有小玥儿,先去艺徒坊里住着,你去办你的事。”
李七娘点头道:“姚娘子,事情起得急,但我与师师,都觉着,端王看起来,似乎并不忌讳照拂着你。我们离开王府时,他还吩咐高俅,带一队侍卫,去艺徒坊守着。故而,坊里,应不怕有凶徒闹事。”
姚欢闻言,忽地想起姨母,探身对车夫道:“劳烦你,去东水门内、虹桥码头边的沈家正店。”
……
大理国王子段正严的马车,几乎与姚欢她们的马车,同时赶到沈馥之在东水门的酒楼。
但其实,他们都到得晚了,疯狂的侵犯,已经上演。
万幸,刘锡的大娘子,与美团,正与沈馥之约了今日在店中看账。
刘夫人原就是武将之女,反应与身手都极快,在二楼账房里,临窗瞧见几个浮浪子弟将沈馥之拖出去,周遭伙计与食客一时竟愣得不知所措,她将外头罩着的褙子脱下来扔给美团,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奔下楼去,一面奔一面调整腰间裙带,将八幅绸裙提到丹田之上,莫拌了脚。
到得一楼,刘夫人抄起墙边的门闩,扑出门外,照着其中一个凶徒的屁股,狠狠地拍下。
那汉子“嗷”地一声呼痛,踉跄地退开,无法站稳,跌坐在地上,捂着屁股继续惨叫。
刘夫人将门闩舞得出神入化,却并非只是花拳绣腿式的漂亮。
只见那看起来总有二三十斤的柳木大棍,左拍右挑,几息之间,就将一伙青壮男子像轰苍蝇似的,赶得十余步远。
船码头和大街上跑来看热闹的京城百姓,有自诩见多识广的,一惊一乍地解说道:“哎呀,哎呀,这位娘子莫不是天波杨府的后人,这门闩的使法,像杨家枪呐!”
刘夫人收了门闩,挡在已经发髻凌乱的沈馥之前头,朗声道:“姑奶奶不姓杨,姑奶奶娘家姓种,夫家姓刘。光天化日,哪里来这些猫三狗四的玩意儿,当街撒野?”
一个汉子从地上起身,青筋凸绽,梗着脖子道:“这姓沈的女掌柜,家中姑爷是辽国细作,朝廷已经逮了的!吾等今日,是来替天行道、为大宋出气!”
刘夫人今日刚到酒楼,就听沈馥之说了邵清被枢密院捕走的事。
邵清做过西军军医,刘夫人就算没有与沈馥之合股开酒楼的情分,作为西军统帅的家眷,她对邵清亦敬上三分。况且,她并非庸脂俗粉的布衣,在娘家在婆家,都耳闻许多朝堂争斗的龌龊事,故而琢磨着此事底下,或许大有文章。
此刻,刘夫人火冒三丈,又举重若轻地提起门闩,指着那汉子道:“呸!就你这腌臜泼货,配提我大宋二字?西北种家军、刘家军为大宋血战的时候,你们这些开封城的浮浪子弟,不是在州桥逗蛐蛐儿,就是在瓦子听曲看戏吧!大宋西军,真的好男儿,弓弩刀枪,都是对着犯阙外敌的,你们呢,一把力气就用来欺负手无寸刃的寻常妇孺,你们也算男人!”
人群里有路过的几个士子,喝彩道:“说得好!”
来寻衅的凶徒里,却还有一个仍想找补,叫嚣道:“辽人不是外敌吗?辽人探子的同伙,怎地不该打!”
刘夫人骂道:“放你娘的狗屁!朝廷刚刚抓走的人,轮得到你这断奶没两年的小子来说三道四?你睁眼瞎话地,就说这酒楼女掌柜也是同伙,你是大理寺还是刑部的主事?都给姑奶奶滚。谁雇你们来的,就说种老将军的嫡亲孙女儿,想寻他喝酒!”
七八个凶徒,在刘夫人的骂声和门闩舞来的风声中,前搭后搀地,像一串儿耗子似地,跑了。
美团扶稳沈馥之,掏出帕子,给昔日的女主人,轻轻擦去额角破皮后渗出的血渍。
刘夫人扔了门闩,正想也上前安慰沈馥之几句,身后马蹄声响。
蔡荧文从段正严的车上跳下来,姚欢从赵佶的车上跳下来,老少二人,奔到沈馥之跟前。
沈馥之喘着气,原本又气又凄凉的目光,落到蔡荧文面上,立时转了惊忧之色。
大理国王子段正严踱步过来,拱手见礼,无奈道:“学正今日,在太学门口,被国子学的人打了。”
第394章 朕乃仁君(上)
段正严今日一早,接上如今没有实职的“帝师”苏辙,往太学去参加诗会。
不想在太学的大门口,见到骇人的一幕。
十来个年轻男子,分明是月白直裰、纱冠黑衽的读书人打扮,却卷袖伸拳,围住蔡荧文拉扯乃至殴打。
纷乱中,太学的陈皓、陈东两兄弟,一面喝斥住手,一面阻挡救护自己的学正。
所幸今日给段正严和苏辙驾车和随侍的,乃大理国“皇家四卫”中的老大卫无常和老二卫无我,都是对付寻常武人能够以一胜十的好手,何况收拾这些书生。
二卫须臾间将围殴的男子们收拾驱赶了,救出蔡荧文后,才晓得动手的竟都是隔壁国子监的监生,打人理由就是蔡学正的外甥女婿乃辽国细作。
形同赋闲、消息不灵通的苏辙,气得要去内廷讲筵所找官家进奏,须严加惩戒国子监这些四五品京官朝官的孟浪子弟。
段正严为苏辙另寻了骡车往北面皇宫去,自己则载上担心妻子境遇的蔡学正,飞驰往东水门来。
众人都是这个时代心智正常的成员,实在对疯狂的群氓既怒且惧,不敢小觑。
一番商议后,刘夫人派刘府那些曾经上过战场、退役做了府里家丁的熙河路旧卒来,护卫美团看守酒楼。
蔡荧文与沈馥之,带着姚汝舟和杨家的三个孩子,搬去段正严的客馆暂住几日。
一个友邦小王子的下榻之处,的确比同胞云集的地方,安全许多。
看着需要安置的亲朋坐上段正严的马车后,李七娘仍担心姚欢,主动提出陪她乘坐端王府的马车,去磁州铁坊寻那诬告邵清的翟姓东家。……
马车甫一发轫,姚欢便开口对李七娘道:“那同文馆,可是将作监修建的?”
李七娘点头道:“同文馆建于熙宁年间,那时候京城各处营建楼宇馆阁的活计,都由将作监领着。元丰改制后,尚书省六部又得到些实职了,工部才有份参与开封的修造事宜。”
“哦……”
姚欢若有所思,忽地又问,“那,你阿兄可与你说过,修造同文馆时,出过什么怪事?”
李七娘盯着姚欢疑惑道:“没听过呐,姚娘子,怎么了?”
姚欢露出惶然之色:“我早上一进那馆里,就觉得,后背发毛,阴风阵阵。辰时正是阳气大旺之际,我见到夫君安然、与他叙了会话后,仍是浑身发冷,直至离开同文馆,到得大街上,才好些。那地方,建馆之前,原是做什么用的?屋舍下头,莫不是埋着不干净的东西?”
李七娘闻言,也是一愣,继而秀眉微蹙。
她初夏时节与姚欢一见如故,夏末自南方回京后又得姚欢托付艺徒坊事宜,彼此深谈数回,越谈越投缘。在李七娘看来,姚娘子不像是会信那些怪力乱神之说的人,怎地今日面色这样诡异。
李七娘琢磨,大约还是因为姚娘子骤逢打击,神识在某些时刻有所恍惚,遂温言安慰她:“姚娘子莫要多想,那一处,听说原是后周时的城中军营,最是阳刚之气蓬勃的所在了,又不是刑场坟地的。我阿兄做少监时,同文馆已经建成二十年,官家令将作监查勘检修,我也没听说有什么怪事发生。”
姚欢边听边应着,目光佯作放心释然之意,心头却越发澎湃。
李七娘言语间“城中军营”四个字,彻底证实了她今早的猜想。
只是,后世考古专家猜测,同文馆馆址的前身,乃大宋禁军军营,没想到,原来竟是后周的。
那就更合理了!
五代是个多么混乱的时期,中原战乱频繁,即使后周世宗柴荣掌权时,脱胎于藩镇军队的骄将悍兵,仍不太服管,对开封是大威胁。
所以,同文馆的土地之下,的确有秘密,只是,并非奇珍异宝,更不是鬼怪亡魂。
同文馆北墙,小巷里的官井,西门鱼街,金梁桥,汴河——姚欢在脑中,好像出现一帧小范围的地图,包含了上面这些地点。
端王府的马车,往北跑过两条小横街,后头就追上来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
“可是端王府的车驾?”
车帘外,马上的老者一亮嗓子,姚欢立时听出那是谁!
姚欢唤车夫勒缰驻车,掀开帘子,见到坐于马上的,果然是苏颂苏老相公,左右连个家仆都没有。
苏颂今年已八十高龄,不坐车驾、独自一人驱马奔走,显是为了快捷。
苏颂一生,除了做官,尤善算法与天文机械,李诫在元佑年间就与这位神一样的工科老前辈多有交谊,李七娘因与苏颂孙女年龄相仿,亦常随二哥拜访苏宅。
见李七娘的狐疑目光落在自己的一身紫袍上、竟忘了行晚辈之礼,苏颂心头,生出赞意来。
李家这女娃娃,临到大事,颇有几分侠气与静气。这样的关头,多少人唯恐避之不及,倒是这与姚娘子结交不久的未出阁闺女,挺身而出。
苏颂遂对两个小娘子直言道:“方才老夫赶到东水门,沈家姨母说你们往景德寺后头巷子里的磁州铁坊去,老夫便转了马头往北来。姚娘子,昨日高俅报讯于我。今早辰末散朝后,老夫就见到了官家,奏禀官家,静波的生父是谁,养父为何嘱他盗取神臂弩,此事老夫绍圣四年已知晓,且在雄州时又验证过,绝非有人构陷的那样。”
姚欢听到最后那句,先是一怔,旋即只觉得,肩头的担子仿佛刹那间轻了一半。
原本,今日与邵清见面后,夫妇二人的想法一致,不能将苏颂推出去作挡箭牌。
未料苏公竟一刻没耽误的,主动去与天子陈情了。
见眼前两个女娃娃,一个感念,一个懵懂,苏颂慈蔼地笑笑:“老夫不是圣人,无非心性仍与当年承办陈世儒一案时一样。老夫也仍相信,官家与元佑时那个少年天子一样,是明理有度的仁君。姚娘子,官家是先听了老夫之言后,才回去政事堂听章、曾两位相公奏议的。他午末时分传诏老夫,让我寻到你,一同去司天监,见他。”
第395章 朕乃仁君(中)
大宋司天监,原本隶属于中书省,位于宣德楼南、御街的东面,和西面的尚书省各部对着。
但天文研究与天象解读,终究还是九五至尊最在意的领域,不好让宰臣真的染指。
于是,帝国的君王,很快就像培植只听命于自己的皇城司一样,将司天监抽离出常理的行政体系,下诏把司天监迁移至皇宫的西华门外的启圣院街附近。
姚欢跟着苏颂进了司天监的大门。
经过浑天仪,穿过春、夏、秋、冬四官的公廨,迎面便是高达四丈、赫赫有名的水运仪象台。
苏颂本以为,绕到水运仪象台的北面,就能见到赵煦坐在亭阁里。
他几乎已经开始整理袖子,要向天子施以臣礼时,却惊讶地发现,亭阁中只有两位内侍。
一个,是官家的贴身都知内侍梁从政,另一个,则是入内内侍省的殿头——吴从瑛。
“两位中贵人,官家呢?”
苏颂疑云乍起地问道。
梁从政十分客气,垂首道:“苏公,官家今日,不会来了。但官家有两桩旨意,其一,下官护送苏公回宅,其二,姚娘子暂且在司天监住着,由吴殿头照应。”
苏颂惊觉不对,盯着梁从政:“梁都知,官家,为何要囚禁姚娘子?”
梁从政笑笑,看一眼蓝从熙,仍不改恭敬之色:“苏公,官家的口谕,只有前头那几句。苏公若有疑,劳烦亲往御前求解。”
他说罢,上前几步,做了个请的手势。
姚欢亦呆在原地,错愕之间,看着苏颂的表情,觉得老人,应是被赵煦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