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50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姚欢大惊,拨了帘子向车头看,骡子低头在吃草,背上却无人。

  曾纬道:“你放心,高俅最知分寸,他那张嘴,顽笑话,能说上一天一夜,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半个字也不会吐。只是,他为我当这趟夜差,我不得好好请他吃一顿点心?方才晴荷下车时,他也走了。”

  姚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更不敢抬头看曾纬。

  原以为,偶尔几个瞬间的怦然心动,事后冷静下来,也就淡了,算了。

  却没想到,眼前这男子,真的说出表白心迹的话来。

  强烈,又温柔。

  像是一阵卷着雪花的东风呼啸而来,先将懵懵懂懂的脑袋吹得一个激灵,然后,从天而降一领暖洋洋的袍子,裹住了你,让你在暖意里,慢慢地审视自己的心,可愿与雪花共舞。

  二人就这么沉默着相对而座,却都觉得,所谓玫瑰良辰,指的便是此时此刻这车厢里的光景吧。

第九十章 东华门外

  位于开封北面的大宋皇城,与唐朝的大明宫相比,小上很多。

  皇城的东、南、西、北分别有六扇城门。

  南面正中为宣德门,门前便是一条宽阔御街笔直向南通往汴河。宣德门两旁,有左掖门、右掖门。

  另三道门分别是:北面拱宸门,东面东华门,西面西华门。

  六扇门围起来的皇城,便是大宋百姓口中的“大内”了。

  不过,名为大内,实在没看出来有多“大”这么块地方,要装下君臣开会的各种“殿”还要装下赵家的那么多太后皇后妃嫔内侍,便剩不得多少空间,来安置“省、府、寺、监”各种办事衙门。

  因而,除了二府中书和枢密院三司外,尚书省各部,都搬到了皇城外各坊。

  正南的宣德门只有在元宵观灯、赐予旌节、献俘仪式等大型礼仪活动时才启用,平时官员上朝、宫内外人员流动,都是走的东华门,科举考试放榜唱名,也是在东华门。

  故而,东华门外最是热闹。

  卯初,天际还连一星儿微渺的鱼肚白都还找不到时,沈馥之已雇了骡车,陪着姚欢来到东华门附近。

  姚欢此前来东华门给赵佶的酒宴送外卖时,是太阳明晃晃的午初。

  那日,她只觉得放眼望去,各色商肆地铺,从鱼虾鳖蟹到飞禽走兽,从蔬菜酱齑到瓜果鲜花,从绫罗绸缎到笔墨纸砚,卖啥的都有,横街竖巷,真如百色着锦一般。

  然而今天,她随着姨母步下车来,更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但见星辰闪耀的夜空之下,周遭全是袍服翩翩、提着白灯笼的大宋官员。

  灯笼用白纸糊,要是荒郊野岭,伴着阵阵阴风,那是挺瘆人的。可出现在这闹哄哄的东华门外,上头又写着各人的姓名、部门,看着就跟移动名片似的,配上隐约辨出青色、红色的官服,以及那帽翅足有两尺长的乌纱官帽,颇具官僚美感。

  不过,正饿着肚子的官僚们,很快就顾不得美感了。

  他们纷纷聚集到一长溜冒着白烟热气的早点摊边。

  “店家,一碗肝粉。”

  “羊汤配两只炊饼,汤里多放点芫荽。”

  “啥?炊饼这快就卖光了?不吃,俺不吃胡饼,上火。得了得了,把钱还来,俺上那头买去。”

  “哎,老丈,你这汤饼里,饼子有点少,吃这么一碗,老夫只怕在垂拱殿里熬不到辰时末。这几日相公们又吵起来没个完,朝议次次拖堂,劳烦老丈再添二两饼子进去。”

  “唷,杨司谏,胡子,你胡子上都是羊油,快抹抹。”

  一时之间,人声鼎沸,官员们暂时忘了官服品色。

  反正紫袍的相公们都有待漏院可休息,在露天等的官儿们,也都别互相瞧不起了,相亲相爱地挤在早点摊前,彼此啃着饼子聊聊天,多和谐呐。

  只注意别被帽翅戳着了就好。

  或许,此时还在热情讨论羊汤里多放胡椒还是多放香菜的官员们,半个时辰后,在朝上就要开始剑拔弩张地吵架了。

  但爱吃的干部运气不会太差,吃得饱一些,吵起来神采飞扬、中气冲天,说不定因为吵架吵得好,得了官家的青眼呢。

  当然,哪里都会有道学先生冒出来吐槽。

  姚欢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情景时,有个红袍的官儿从她与沈馥之身边走过,摇着头叹道:“鄙俗喧哗,斯扫地,成何体统!直如那塞外边鄙之地的牛马市一般。”

  叹罢,从怀里掏出个饼子,寻了个清净之处,放下灯笼,扬起袖子遮了,默默地啃。

  沈馥之瞥了那人一眼,轻声向姚欢道:“这老倌,说得还真有些像,确实比东水门的汴河码头还乱哄哄的。欢儿,拜你所赐,俺也是头回见到这开封城的一大奇景,火城。”

  “火城?”

  “你没听过?百官上朝,天还黑着,彼等骑马都打着灯笼,四面八方来,围得皇城像一座火城。”

  姚欢“哦”了一声,接过话头道:“当官也不容易啊,起得比鸡还早,如今这时节还算天气照应,若是寒冬腊月、大雪纷飞之际,他们也就这样挤在露天等开宫禁?”

  沈馥之道:“不愿受罪,就想法儿把袍子换成紫色。宰相副宰相们,都在待漏院候着,听说里头不但有御厨做好的点心,还有清酒。”

  姚欢心中一动。

  她向四周打望,不远处的马行街上,已能看到门面商铺乒乒乓乓地,准备开市了。

  如果,赁下一间两层的铺面做早肆,更如果,咖啡豆儿真的能找到,自己将北宋星巴克开起来,让这些没有睡够、上朝很需要打起精神的官员们每人喝杯咖啡提神

  姚欢默默但坚定地做着白日梦,在夜色里抿嘴笑了笑,挎上沈馥之的胳膊,往禁卒把守的城门走去。

  姚欢今日,裹着锦纹的靛蓝包冠,穿着曾府送的那件熏了婴香的紫色褙子,搭一条秋香色六幅裙,虽然打扮仍是有些老气、符合她的孀妇身份,但从头到脚的衣料子,质地很是过关了。

  昨日睡前收拾包袱时,沈馥之道:“选妃,要穿得别人看不出奢气。办事,要穿得别人看不出穷相。我们小门小户的商肆人家,进宫干活儿,更须衣着光鲜些,一来莫教宫里头的人看轻了去,二来,庶民身上没有丧气样儿,天子家里头才开心,这好比是夸他们治世有方、国泰民安。”

  姚欢知道,姨母不是势利之徒,无非看透人心而已。

  不过,就算姨母不作主,她也要穿上曾家送的这件褙子,因为曾纬。

  数月来,即使机缘巧合有了容身之所,有了谋生之策,有了数次化险为夷的运气,姚欢这个穿越者仍觉得自己,只是一位胆子还算比较大、对未来也有些规划的外客而已。

  直到月上柳梢头的夜里,曾纬在车中对她说了那些话,她才第一次感到,自己好像与这个时空,产生了化学反应。

  沈馥之将她当亲闺女,美团将她当小主人,姚汝舟将她当依靠,那是因为,他们并不知,姚家姑娘的躯壳里,已是另一具灵魂。

  而曾纬不同。

  初度相逢,曾纬见到的“姚家姑娘”的一举一动,就是身为穿越者姚欢的一举一动。

  倘使这个男子,因此而生了爱慕心思的话,姚欢不会觉得别扭。

  没有前缘,也没有误认,这个男子喜欢的,就是真实的自己。

  那么,自己对他动心了吗?

  等量齐观的爱意,大约还不好说,但情起,定是有的。

  想到在这个陌生的时空里,有一个芝兰玉树的男子,心里头装着自己,姚欢终于触摸到一种“愿以他乡为故乡”的情绪了。

  不孤单的感觉,真好啊。

  她穿上了曾纬用婴香熏过的这件褙子,那香味,虽已淡去许多,但仍足够令她感到,曾纬就在身侧一般。

第九十一章 御厨—开水萝卜

  晨曦微现,东华门的宫墙下,也已排了长队。

  送炭的,送菜的,各种应征做长短工的杂役,须由禁军卫士一一验看身份后,才能放入宫去。

  沈馥之就像那些送子科考的家长一般,携着姚欢正要排进队伍中去,宫门方向却跑来个青衣小内侍,正是那日领了姚欢进宫领赏的马蕴。

  “沈二嫂留步,姚娘子快些随我直接进去罢,向太后吩咐了太官署的人,在东华门内候着你呐。”

  北宋元丰改制后,御厨隶属于光禄寺,下设太官署、珍馐局、物料库、奶酪院、御膳素厨等。

  太官署的管事内侍,郝随,从马蕴处接到姚欢,领着她沿东华门下的墙根,走了不到半里路,便来到宫里东廊的御膳所。

  “姚娘子,此处乃是为前朝、后苑和大内二府等处供膳的地方。”

  郝随年过三旬,虽是个太监,却身量如梧,下颌一层密密的胡子,即使在禁军中,有这般模子和面貌的,也不多见。他开口说话时,亦是中气淳厚,浑无雌音。

  姚欢方才甫一见他的样貌,心里一个激灵,暗道,这不会是童贯吧?因史料记载的童贯,也……很不娘娘腔。

  不过,童贯是领兵监军李宪的养子,应该素来征战边关的,并非宫中管御厨出身。

  待听郝随自报姓名,果然并不是历史上那个后来成为“汴京六贼”之一的权宦童贯,姚欢仍觉得名字好熟悉。

  郝随,郝随……

  肯定是个青史留名的人物。留的是善名还是恶名?

  姚欢正翻检记忆,忽闻身后有人急急地唤“郝先生,郝先生”

  一个小黄门,跑到郝随跟前作了大揖:“给郝先生道喜,郝先生昨日送去刘婕妤那里的江清月近人,刘婕妤都进下了。婕妤今日特命小的来问问先生,那江清月近人,怎生做的,好教小厨房也学了。”

  郝随殷殷道:“刘婕妤害喜,没了胃口,这可是宫里头等紧要的大事。刘婕妤素来爱吃烧羊肉焖萝卜,偏偏此番闻了羊肉味便要呕,萝卜却能吃下。只是,萝卜白煮,那是宫外头的酸腐文人崇尚的素食,想想都没味道,还须有荤汤去煨。”

  小黄门捣头如蒜:“就是这萝卜汤,教刘婕妤觉着稀奇,瞧来仍如清水一般,怎地如此鲜美。”

  郝随道:“天下阜康,宫里头置办一锅好汤又有何难?我呀,叫厨娘先用半岁的小母鸡炖汤,待肉酥骨烂后,捞起弃之,汤中再放入金明池皇苑里捕来的水鸭,也炖至鸭形松散后捞出。你听好了,此时才是关键,须用去壳儿的河虾斩成肉泥,头生鸡蛋去了黄,只留蛋清,与虾肉泥搓成圆子,用长筷子夹了,在汤里转呀,转呀,直到把那些个黄澄澄、血呼呼的油星儿浮沫,都吸得干干净净,才作罢。”

  小黄门自是不可能尝过刘婕妤喝的萝卜汤,但此刻听郝随说得绘声绘色,喉头不由自主地吞咽了几次,喃喃道:“那虾丸子吸了鸡油鸭油,得多好吃呐。”

  郝随嗤之以鼻。

  没见过世面的穷酸东西,听到油字,就流口水。

  但因这小黄门是刘婕妤宫里的听差,郝随仍客客气气道:“哎,蛋清虾丸子不过是扫汤用的,汤既已清了,丸子就扔了罢。”

  小黄门讪笑,讨好道:“是哩,刘婕妤也觉得稀奇,怎地荤香甚浓的汤,却清澈见底,当中那削得圆溜溜的白萝卜,恰如月亮一般。刘婕妤说,怪不得郝先生用了李白的诗‘江清月近人’。”

  姚欢在旁听着,心道,郝随用的,不就是后世“开水白菜“的做法。

  又听那小黄门转述了刘婕妤的评价,姚欢默默嘀咕:便是我这样没有诗词底蕴的草民,也晓得,江清月近人,是孟浩然写的。

  看来这刘婕妤,果然如史书所撰。

  刘婕妤……猛然间,姚欢终于明白过来,这掌管御厨的郝随,为何听来那么熟悉了。

  “郝”不算常见的姓氏,“随”也不是常见的名。

  应该不会是重名。

  眼前这个郝随,定是后世史料记载的那人。他将与宰相章惇联手,帮着当今官家的宠妃刘婕妤,诬陷皇后孟氏在宫中行巫蛊事,激得官家赵煦废黜孟氏的皇后之位,逐她去瑶华宫做女道士。

  北宋虽然党争之祸令人乍舌,但后苑的宫斗,与其他朝代比,谈不上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