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清欢 第82章

作者:空谷流韵 标签: 穿越重生

  现下倒好,你不感念她也就罢了,言语间的意思,竟似乎将她说得与那刘延庆是一丘之貉般。

  姚欢如今,已不是当初穿越来那般扮懵懂的心态了。

  半年来在这番天空下游走积攒的奇遇经历,做过的事和结识的人,令姚欢的腰杆仿佛也挺直不少。

  人一有自信,往往乐于发表见解。

  继而,在某些场合,生发出救火的勇气。

  姚欢眼见着李师师咬着嘴唇、忍着尴尬委屈的模样,一个念头冒了上来。

  她又望向被童贯架好的筝。

  方才喝下的米酒,现在后劲儿似乎上来了,手心热乎乎的。

  那些熟悉的琴弦,也仿佛挑起她心头的某些冲动。

  情绪一旦激荡,便如引线燃燃,点着了主人的决定。

  姚欢开口道:“刘将军要听威风些的曲子?小妇是庆州人,那厢最是出金戈铁马的曲子,俺会弹几个。”

  一时之间,诸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童贯是多么能察言观色的老江湖,方才几个回合,他已约略看出来,跟着李师师一同出来的姚欢,与太学的几个娃娃也相熟。

  最关键的是,看这女子虽年纪还轻,头上包冠的样式却像个妇人,穿着亦不轻佻,自来一股能妥帖劝住人的老成气度。

  童贯自然不愿刘延庆在市肆中真惹出什么纠纷,哄传出去,蔡京还不得怪他童贯给章相公惹麻烦了?

  当下这情形,实则就缺一个不自高身份的角色,来搭个台阶,两边拉一拉,结束了得了。

  何况这小娘子打圆场,用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首曲子。

  童贯不由想起,从前跟着义父李宪在西军军营里头,那些彼此间有过节的莽夫们,酒喝着喝着,眼看就要闹将起来,往往,也是出来个好好郎君,帐下舞一回剑,吹一支笛曲,那一丛丛的怒火,便偃旗息鼓了。

  于是,童贯最先打破针落可闻的寂静,将双掌一合,赞道:“这位娘子今日也是来风荷楼吃酒的?萍水一聚,便是缘分,童某洗耳恭听。”

  因又即刻转向刘延庆,带着半哄半嗔的口气道:“刘将军,可莫小看了我开封城的娘子们,来,听曲,听曲。”

  而李师师明白过来姚欢自告奋勇要弹筝时,却更为惴惴地去看徐好好。

  姚欢从前是个业余学筝的,哪里知道,自古以来,她们专业的琴师,很多都不许别个碰自己的吃饭家伙。

  不料,一听姚欢自报家门是庆州人,还会弹与众不同的筝曲,徐好好那紧绷的铁青面容,竟然略见松弛,并现了三分好奇来。

  她自负清高,气头上来,莫说是童贯蔡攸刘延庆,便是当今官家,只怕也不买账。

  但她又是个乐痴,有人从天而降要弹奏她本就向往的曲子,片刻前如鲠在喉的急怒,忽地被放在一旁了。

  “抽弦促柱听秦筝,无限秦人幽怨声。庆州离秦州不远,我确实早就听师傅说,彼处的筝曲,不同凡响。娘子贵姓?”

  徐好好仍是端着架子,淡淡出言,但听起来,语气善了三分。

  姚欢向这位专业音乐家欠身福礼,恭敬道:“免贵姓姚。”

  “唔,我的筝,且借给姚娘子一用,”徐好好点点头,又转向赵明诚等人道,“几位小官人今日为奴家仗义执言,奴家便借花献佛,以自己的筝、借这位姚娘子的手,请小官人们听一听庆州筝曲吧。

  一时之间,童贯熨帖了刘延庆,徐好好这位事主又亲自安抚了帮自己出头的义气少年们,气氛明显缓和下来。

  姚欢深吸一口气,拢着裙子,坐到筝前。

  方才旁观风波之际,她也细细观察过,徐好好手指上,没有戴义甲。

  弹筝要戴玳瑁壳做的义甲,是现代筝曲演奏的需要。

  因为,现代的古筝,用的是钢丝裹尼龙的弦,甚至是纯钢丝,不套上厚而硬的玳瑁义甲,莫说业余演奏者,便是专业演奏家,也弹不得多久。再者,现代的筝曲,右手有许多极其复杂的指法,曲谱里往往都是需要左手来到雁柱右边来弹的二声部,这也要求演奏者的左右手,都要套上义甲。

  而古时的筝则不同,弦是丝线,比较软,人自己的指甲就能有力地拨动。彼时的筝曲,除非泛音,左手也只需待在雁柱左侧按弦,没有大量的点奏,故而,琴师不必戴上义甲。

  但姚欢要弹的所谓庆州筝曲,实则是她记忆中留存的现代筝曲《临安遗恨》

  《临安遗恨》乃由演奏家林吉良,取材南宋以后的传统曲目《满江红》创作的阮曲。

  因阮的力度稍逊,不足以表达岳飞的悲壮,著名作曲家何占豪先生又将它改成了古筝曲。

  姚欢在上辈子的古筝老师,是《临安遗恨》的超级粉丝,更是一位因材施教的牛人。她将《临安遗恨》的专业古筝谱,改低了难度,又将原本钢琴伴奏里的一些小节,改成古筝的大撮指法,替换掉不少高难度的双手配合指法,使得业余弹奏者,也能完成一段时长八分钟左右的精简版弹奏。

  姚欢庆幸,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因要经常拔出鸡爪趾骨,而留着一段指甲,此刻可以弹出《临安遗恨》开头那段气势恢宏的摇指。

  她闭上眼睛,将两只手轻轻搁在丝弦上,既是感触丝弦的软度和弹性,也是定定神,在脑中迅速地复盘《临安遗恨》的大段曲谱。

  紧接着,她突然扬起右手,一个石破天惊的大撮,左手跟上激烈的刮奏后,右手急雨般开始扫摇,一段快速激越、大显杀伐之气的乐曲,响彻风荷楼。

  怒发冲冠凭栏处的昂扬,八千里路云和月的奔驰,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的斗志,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雄心……一支英勇阳刚之师所应有的气势与目标,泠泠丝弦上,都表现了出来。

  姚欢弹了二三十个小节后,完全进入了状态。

  弹琴的人,手指是有记忆的,真不枉她上辈子无论开心还是悲伤时,都会弹这曲《临安遗恨》现下自己这双剔过多少鸡爪的手,又灵活而充满力量地拨动起筝弦来。

  一个现代人,不必做文抄公、靠提前背诵南宋人岳飞这首《满江红怒发冲冠》的词,来博取北宋人的青睐。

  一个现代人可以展示的,就是她的现代同胞写出的音乐。

  艺术巅峰的美好作品,古今相通。

第149章 赵佶的到访

  史书上轻轻翻过的一页,是多少人波澜壮阔的一生。

  姚欢用一个烟消云散的泛音,结束了《临安遗恨》

  听者或蹙眉、或瞪眼、或张着嘴巴、或摸着下巴,皆是一副尚未从筝曲里回过神来的模样。

  却听围住隔间的太学学子们身后,响起了一句“好,好,筝弦竟也能弹出这般杀伐果决、如临沙场的曲子”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只见一个与赵明诚差不多年纪的玉面少年,金冠紫袍,笑吟吟地迈步而来。

  正是遂宁郡王赵佶。

  童贯和蔡攸看清来人,忙起身躬腰。

  “老奴给郡王请安。”

  “臣,少府监裁造院蔡攸,给郡王请安。”

  赵明诚阿爷是舍人,他也识得赵佶,此刻亦带着左右几位同窗,向赵佶作揖。只那小少女李清照,不觉往赵明诚身后又躲了躲。好在她本就身量未足,很不惹眼,又穿着一身男子直裰,湮没在人堆里,赵佶似乎并未认出她来。

  童贯,则拽了拽有些懵懂的刘延庆,心里鄙夷地骂了句“西北土包子,欺负女人挺在行,见到王爷就傻了”口中旋即捏了殷勤提点的语气催促道:“官家的十一弟,今日本就要来看看你的遂宁郡王,还不行礼!”

  刘延庆出身行伍,由来相处的军营子弟,都是牛犊子似的,忽然见到这么个比李师师和姚欢还收拾得精致的少年郎,不免嘀咕:“怪道路帅跟俺说过,开封城的男子都一股脂粉气,这堂堂的亲王,竟比童贯个阉人还像娘们儿哩。”

  他步出岸席,向赵佶唱喏,那黑黢黢的面膛上,硬是挤出三分谄媚的笑容,瞧来如黑熊卖萌却龇着满口黄牙,真还不如方才那副粗鄙凶悍的模样顺眼些。

  赵佶今日屈尊,来这个饭局,却是蔡攸出的力。

  蔡京一早就看出自己这长子,读书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了,何必去国子学浪费光阴,故而给他谋了个裁造院的差事。

  莫看裁造院听起来不是二府三司机构,实则又算肥差,又常能接近贵胄。平日里,内宫什么衣袍、亭帐、床榻卧具等,哪一样不过裁造院的手?

  蔡京比弟弟蔡卞精明许多,懂得宦场上,莫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当今天子如此年轻就体魄见弱,储君问题,自然是顶层权力集团要放在心头考虑的大事。

  蔡京比蔡卞还全力迎合章惇,但他知道章惇力挺赵煦的同母弟赵似后,反而偷偷地利用儿子蔡攸在裁造院任职的机会,去接近遂宁郡王赵佶。

  赵佶今岁因少年人血气方刚,一时没控制住,令个小宫女有了身孕,被朱太妃抓住把柄去官家那里告了刁状,向太后护不过来,官家也只得让赵佶提前出宫开府。

  不过,离了内廷,蔡攸结交赵佶倒更方便了些,很是送去了几件精美的缂丝袍子和帕子,恰是赵佶平素里大爱的花鸟题材。

  正巧鄜延路边帅的马仔刘延庆来开封,蔡京便说服童贯,除了章惇交待的排场,也组个有赵佶出面的酒席,显得他童贯,很能请到别个请不到的人物。想来章惇也顾不到这一节。

  不想,刘延庆这莽夫,闹了场风波,引来了赵明诚,万幸万幸,赵明诚的爹算得蔡京的人,想来这愣小子就算回去与他爹说起赵佶,他爹应也不会怎么声张。

  童贯正要劝散太学学子,再掏几个大钱将徐好好等女子打发走,却听赵佶对着姚欢道:“咦,姚娘子,原来弹琴的是你?”

  童贯一惊。

  怎么,这半路冒出来的小娘子,遂宁郡王竟然认识?

  姚欢暗忖,这种情形下,谁知道在场这几拨人之间,是不是貌合神离啊,多说多错。

  她于是避开弹琴原委,憨厚地一笑:“郡王,怎地这阵子,不遣梁先生来照顾照顾俺铺子里的买卖了?”

  此时的赵佶,不过一个喜欢吃喝玩乐的小王爷,心机远不如围绕他身边、可劲儿琢磨他的大小臣子们深沉。

  西园宴饮那次,他就觉得姚欢挺有趣的,会烤肉会唱歌,做的鸡脚更是又洁净又美味,破了他堂堂王爷不吃禽鸟杂碎的戒。后来听说这女子进宫做菜遇到的福祸相倚的风波,赵佶更是与梁师成感慨道,这女子所历,比戏本还绕呢,所幸太平出了宫就好。同时,由于平日里,赵佶将教他作画的孟皇后当作长姐一般,故而也对接住了刘婕妤、以免孟皇后闯大祸的姚欢,存了份感激

  赵佶毫无架子地、笑嘻嘻地与姚欢道:“对,对,忘了问你,大水过后,你家铺子安好?”

  “已修妥了,朝廷又免了到正月前的商税,东水门一带的饭食行,都开啦。”

  “善,大善。梁师成,你明日去姚娘子铺子里定些吃食,送到蹴鞠场子来。”

  跟着赵佶一同来到风荷楼的梁师成,忙应承了,又冲姚欢眨眨眼笑了笑,算是也与这位故人打了招呼。

  赵佶这逍遥王爷,最爱书画,其次是茶,再次是音律。他正想问问姚欢这首从没在开封听过的奇怪筝曲,是怎回事,目光一偏,却看到了李师师。

  赵佶一愣。

  愣又接着痴。

  痴再变作了心旷神怡。

  什么童贯和蔡攸的熟练寒暄、刘延庆的笨拙巴结,什么赵明诚的淡然行礼、姚欢的推销,以及关于筝曲为何能弹出一番金戈铁马的气势,凡此种种,忽然都好像变得远了。

  十五岁的赵佶,看到李师师的瞬间,那尚未油腻地看待美人的少年心性里,只剩了如临梦境的迷醉。

  这个人是谁?

  她怎地,与我这些时日画的人儿,一模一样?

  若论样貌,她其实并不如皇兄的刘婕妤,哦现在是刘贵妃了,唔,她并不如刘贵妃美。

  可是她确实与我赵佶所见过的各样女子,都完全不同。

  否则,我怎会将这样风姿的女子,画进我的画里?

  赵佶一时之间陷入惘然。

  而一旁的姚欢,也骤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这些人,他们在三十年后,会有比今日更一言难尽的关系。

  赵佶将是由巅峰坠落深谷的天子,童贯和蔡攸将是权倾一时却终究身首异处的奸臣,李师师将是开封城人人皆知的“官家的红颜知己与情人”刘延庆将会带着西军来救汴京之围、却兵败被杀,陈东将带着太学生上书朝廷诛灭童贯等人、并请求主战派的李纲复职。

  而赵明诚和李清照,将在兵祸中先后南下,不久便天人永隔。

  但与史书记载的这些相比,姚欢更想知道,那时候,她会在哪里,身边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