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女神踩过的地板
他倒是对政工部老掉牙的“七情法”没意见,和文教部沾边的舰师都爱用这套,俗死了,还算管用,沈暮光只对铁训兰写的新题材有兴趣。
“玄幻。”他念了两遍,盯着背景介绍中这片高武大陆图画——
它画的简洁而又笔锋险峻,头顶雷池纵横,地表万民叩首,当中便是混沌的雾气,穿梭于雾气之中的正是御剑飞行、白衣飘飘的——
“主角是神仙?”
沈暮光用了个比较保守的末法时代称呼,神色窥不出喜恶。
铁训兰还不了解沈教授这人,光看表情拿不准他的心理,李施德林倒是深知好友,看出他这是来了兴致。
“不是的,老师,主角是凡人。”
“具体点说,是修炼过后得到天地赋能,能开山毁城的凡人。”铁训兰尽可能简短解释。
沈暮光哦了一声,眉头跳了下,又被他摁下去。
铁训兰:“……”
她有点紧张,想左脚踩右脚。
李施德林好笑地看着他俩。
又翻了几页。
铁训兰熟谙文字用法,但她也明白,在面对未知事物时,图画反而更直观,于是开篇几页都有配图,沈暮光眼神牢牢被图画勾住了。
第一幅是大世界观,凡人、修仙者、天劫。
第二幅是怀璧其罪,炊烟袅袅的宁静村落中,有个无脸的小人砍柴归来,正兴奋地和家人说着什么。
背后是一群模糊晕染的村民,他们叽叽喳喳围着一片宝石,石头们新鲜热气腾腾,澄澈如血,似乎刚从地核中挖出来。
第三幅是仙人大劈山,脚下万千凡人都化成了无脸群像,高空站着个人,长着慈悲菩萨的脸,却手握重剑,挥手间,十万城池湮灭。
第四幅是血海逢生,仙人一剑后的村子陷入了血海地狱,满地肉泥如花芽,鲜血流淌成河。
唯一站起来的小人双腿尽断,躺在血泊中挣扎着,胸前掉下了一片红宝石,它落地即裂,承受剑气耗竭了灵宝的生命。
沈暮光:“……”
画面停在小人用手当脚,一步步坐着满是血污的手掌,爬出村子那一刻,他回头望着夕阳,没人知道他到底想看到什么。
……
办公室一时安静,只剩李施德林偶尔翻页的声音。
“啊,这个风有点大。”沈暮光仰头,眨眨发红的眼睛。
铁训兰:“???”
小蚕豆:【装怪,刚还说我空调太冷了】
沈暮光:“……”
铁训兰嘿嘿一笑,“老师,您是不是觉得这题材还不错?”
沈暮光擦擦眼睛:
“老实说,仇恨这种母题写了千万年,都烂了,你懂吧。”
“我能为这个故事哭,也能为下个复仇的可怜人哭。”
铁训兰点头。
“但是,”沈暮光终于忍不住了,草他娘,仙人大劈山这波!这波——
“你——你得好好把仙人屠城这幅,好好写,知道吗!”
沈老师说话颇为语无伦次,一秒暴露真我,眼神发光。
……
浩渺如求索天道,沉重如仙凡之别,亿万凡人的血肉之躯都不及得道天神的轻轻一指。
这是残酷至极的生存森林和浴火重生的辉煌母题啊!
铁训兰:“……”
这个反应,应该不是觉得不行的意思。
沈暮光:“好崽,你是要写残酷世界还是绝地反杀?”
铁训兰不答反问:“老师觉得这题材可以,是吗?”
“我能写,对吗?”
……
哎呀妈你这不能写你还想咋?!
你这题材拿几张图随便爽得开人脑壳都行啊!
沈暮光险些破功,最后一秒他咳嗽下,矜持道:“尚可,我通过。”
“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铁训兰:“绝地反杀。”
沈暮光:“……”
有一秒种,沈教授似乎看起来有些失望。
铁训兰这人,只要拿捏准了别人的主要情绪,做解语花的水平无人能出其右:
“我明白您的意思,这种世界观,如果拿来写凡人挣扎求生的浮生绘,有了希望再破灭,再有,再破灭——”
“众生皆苦,百业轮回无疑是更宏大更有悲剧美学意义的故事,但是——”
她失笑:“恐怕银河舰队想要的,不是这种。”
“那你自己呢,”沈暮光眼巴巴看她,像个等好故事看的小读者:
“你想写吗?”
铁训兰没吭声。
这问题回答起来不难,但不知为何,她就是不肯轻易回答。
沉默时间太久,连李施德林都不白嫖了,堂而皇之跑来偷听。
“我不想写,一点也不想。”最终,铁子认真回答。
这话听着平淡,却似乎在表达某种文学志向。
一瞬间,沈暮光好像感觉到了她身上某种积压已久的情绪,如地穴海啸,但稍纵即逝,文豪感知力优秀如他,也只抓住了一瞬。
沈暮光:“这样啊。”
他用光脑扫了一份,又给原件签名。
“我早该看出来的,《渣月》考试时就有所感觉,你写的故事说好也好,风格独特,但要说问题,那也是多多的有。”
“比如,人物情绪框架非常简陋,似乎有过快速大量写作的经历,很速成法。”
“还有,故事走向与转折总会朝着激发情绪的路子走,这不是说不好,但你应该明白——总相同,就没有意义了。”
铁训兰:“……”
她终于直面了一把A级文豪的水平。
哪怕只言片语的暴露,哪怕从未有过网文这种文体,也不妨碍沈暮光三两句就揪出了两个致命弱点。
人物片面和放纵情绪。
沈暮光没理她,接着哗啦啦地翻,看到铁训兰草拟的文豪本训练方式,又感兴趣地挑眉:
“怎么,你当文豪本是嗑药,爽完就拉倒呢?”
“我不知道你为啥排斥文学传世的意义,什么透析人性啦,什么以笔书写世界——酸得不行,你也确实是个通俗文学的高手。”
“这是岔路口,个人选择啦,我不干涉。”
“但你最好警醒点,我看不惯太高雅不接地气的蠢货,也不喜欢太媚俗只会跪舔玩家的毒瘤。”
铁训兰:“……”
刹那间,沈暮光的话像剥皮的鞭子,抽打着灵魂某一处,让她想起了前世的姐姐,铁诫兰。
她也问过类似的话,如果文学不能和思想比肩,只配翻滚在三俗的泥潭里,纵容毒害人类,那这种东西哪里配得上千百年的讴歌呢?
当时,脑抽的铁训兰怎么回答来着?
她说,什么讴歌什么比肩,那是文人自己说自己,王婆卖瓜。
现在想来——
“那您认为,哪里是合适的边界呢?”铁训兰神来一句。
沈暮光正在乐呵呵读铁子的三步疗法,一听这话,哈一声:
“你当我是千年老不死吗?我还不到五十,哪儿知道这种事?”
“边界就是,也许永远没有边界,连度量都不好拿捏。”
“所以文学这种——某种程度上说能纯靠思想而不事劳作的东西,是不能任由自由成长的,明白吗?”
“鬼知道会写出什么。”
铁训兰这下真的惊讶了。
沈暮光看似性格混不着调,做事也多数很奇葩,但没想到他本性是个“建制派”??
“原来您是如此想法。”铁训兰道。
有点让人意外。
沈暮光嗤一声:“我没说闭门造车能写出好东西,你别曲解。”
“但是——是的,我认为在社会结构中,文学需要依附于其他,它不能自成参天大树。”
“思想是需要被约束的,不然躯体会跟着做出可怕的事。”
铁训兰忍俊不禁:“比如反社会文学?”
沈暮光拍桌子:“我还反人类呢,这是能在办公室讨论的事吗!”
李施德林立刻响亮地咳嗽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