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在陆高荣羡慕的目光里,陆建华和盛子越一起上学、钓鱼、抓蚂蚱、拣鸡蛋、摘野果、拾稻穗……欢乐的时光一晃而过,转眼到了1977年。
一月初,陆桂枝从水库工地返回水利局,盛同裕也完成了一学期的教学工作,夫妻俩抱着十个月大的盛子楚一起到了陆家坪。看到眼前的父母,在外面玩得不亦乐乎快天黑了才回家的盛子越一时半会没回过神来。
陆桂枝的眼圈红了。
小女儿自已一直带在身边,可是大女儿却聚少离多,今天一见脸黑了两度,人也瘦了一些,眼神里多了丝陌生感,一颗慈母心仿佛被虫子咬了一口,很疼。
陆建华反应比盛子越快,冲过来就往陆桂枝怀里扑:“大姐大姐,你带了什么好吃的?”陆桂枝愣了一下,忙从搁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军绿色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包大白兔奶糖,拿出一颗放在陆建华手里:“来,吃糖。”
大白兔奶糖在那个时候可是稀罕货。
魔都冠香园生产,魔都美术设计公司做形象与包装设计,1959年作为自力更生成果向国庆十周年献礼,奶香四溢、甜而不腻。
陆建华第一次看到这么漂亮的糖。以前他吃到的,都是那种用花花绿绿糖纸包着的硬糖,圆圆的、亮晶晶的,放进嘴里舌头、喉咙都是甜丝丝的,感觉世界都美好了许多。
这个糖不一样,糖纸的底色是白的,洁白似雪。素净的糖纸上画着一只只大白兔,长耳朵、大眼睛、欢蹦乱跳、活泼可爱。
陆建华眼睛一亮,小心翼翼地展开糖纸,将圆柱形的奶糖放进嘴里,发出一声土拨鼠尖叫,因为嘴里口水多,声音有点含糊:“好——呲(吃)!”
陆桂枝手里拿着糖,看着站在门边的盛子越,神情里带着丝讨好:“越越?”
盛子越这段时间玩得太过欢乐,陡然看到父母竟不知道如何应对。
从去年九月到今年一月,四个多月的时光,在乡村田园之间她完全遗忘了末世的痛苦,敞开胸怀感受着夏日玩金龟子、逮铁牛、抓蚯蚓,秋天拾稻穗、拣柴火、卷干草把子,冬季屋檐下揪冰棱、稻田里挖冰块、捡石头在池塘里砸冰洞的游戏。
盛子越觉得自已就是个五岁的小孩,幸福地享受着和平时代、绿色乡村的馈赠。父母一来,意味着自已该回县城了,盛子越有些恋恋不舍。闻到奶糖香味,她一步步蹭过来,冲父母笑了笑:“爸爸、妈妈。”
陆桂枝这段时间在乡下,跟着专家勘测水库周边地形,讨论建造方案,晒得脸色发黑。一看到半年不见的女儿,她伸开手臂一把将盛子越抱在怀里。
母亲的怀抱,温暖而带着压迫感,盛子越不得不偏过头,正对上一双圆溜溜、似黑珍珠一般清亮美丽的眼睛。
“啊啊啊——”十个月大的盛子楚依在盛同裕的怀里,努力将身体向前够,挥舞着双手,一副捍卫疆土的英勇模样,誓要将这个和自已抢妈妈的人赶走。
盛子楚忘性大,分离不过四个月,就把这个陪着自已长大的姐姐给丢在脑后。她一看妈妈竟然抱着别人,急坏了,嘴里发出一连串声响,想要把妈妈抢过来。
盛子越笑了。盛子楚果然如书所言小气、霸道、护食,不允许别人抢自已的东西,还真是……自已的妹妹呢。
陆桂枝一看小女儿急了,松开盛子越转头从盛同裕怀里接过她,柔声哄道:“楚楚,这是姐姐啊,你忘记了?”
盛子楚一到母亲怀里,立马双手一展,将陆桂枝颈脖紧紧抱住,叫道:“妈妈妈妈……”陆桂枝一边哄她,一边带着歉意看向盛子越。
如果盛子越当真是个四岁小儿,可能会介意、吃醋,毕竟这么长时间被父母放在外婆家,一见面竟然只顾妹妹不顾自已。但她的灵魂是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来自末世,那个残酷、残忍、充满算计的末世。对这个小婴儿的嫉妒心,盛子越非常包容。
盛同裕走到大女儿跟前,伸出手轻轻盖在她头顶之上轻轻摩挲,轻声道:“越越,你在外婆家玩得开心吗?”盛子越微笑着点点头:“开心。”
徐云英做了丰盛的午饭。
虽说割资本主义尾巴,不允许买卖,但不妨碍村里人内部互通有无。村头有一家做豆腐的,隔一天做一板豆腐,徐云英用一个鸡蛋换了两块嫩豆腐,加上腊肉一煮,撒上蒜叶,就是一道美味。
柴火饭上蒸了腌鱼。
徐云英会盘算,陆建华如果一次钓鱼多了,就用盐一腌,挂在厨房木梁上熏干。底下热气蒸腾,柴火烟气熏烤,这样的腌鱼色泽微黄,表面一层油光,想吃了剁几块放在饭上一蒸,方便又下饭。
陆建华总要抢熏鱼躺过的那一圈饭,因为蒸出了油汁,渗进饭粒里,口感微咸、香气四溢。徐云英把这饭盛给了盛子越,盛子越却让给外婆。用筷子夹着这微黄的饭粒放进嘴里,徐云英觉得一颗心熨帖无比。
饭桌上,祖孙三人的互动落在盛同裕、陆桂枝眼里,内心都产生出一种既欣慰、又心酸的感觉。
欣慰的是——乡下生活虽然平淡,但因为有纯朴善良的亲人相伴,大女儿显然过得非常滋润。心酸的是——盛子越更爱外婆,那种温存与依赖藏在每一个眼神与动作之中。
盛子越听不到父母的心声,她看着外婆那渐渐有了红晕的脸,放心不少。空间里的鱼和蔬菜能够滋养外婆的身体,那她原本早逝的命运应该可以改变吧?
第16章 农家乐6
饭桌上有陆桂枝带来的猪肉,用干辣椒、豆豉一爆,农家小炒肉味道杠杠的。陆桂枝给父母夹菜,充满感激地说:“越越放在你们这里,真是辛苦爸妈了。”
徐云英笑了:“你们客气什么,都是一家人。”
陆春林抿了一口小酒,眯着眼睛很享受地哈了一口气,道:“越越听话,好带。”
陆建华一边吃鱼一边嘟囔道:“越越都是我在带。”
坐在一边的杨桃庄夹了几块肉片,狠狠地扒了一口饭,在心里骂一句——嘴巴说得漂亮,辛苦辛苦!你们这当父母的逍遥快活不管孩子,还不如我呢,我家两个娃娃都是我带大的。
如果陆蕊听得到她妈妈的话,肯定会翻白眼。杨桃庄年轻,带孩子就是玩儿。开心的时候抱着转圈圈,不开心的时候把她往床上、摇窝里一丢理都不理。陆蕊现在嘴唇上有一道浅白色的疤痕,就是一个人从床上摔下来磕破了嘴。
吃完饭,杨桃庄抱着陆志远显摆:“乖儿子,你大姑来看你了。”
盛子楚见众人都围着陆志远转,立马不乐意了,从陆桂枝怀里探出手想要打他。唬得陆桂枝向后一缩,拉开两个娃娃的距离,嘴里喝斥着:“楚楚,不许打人,这是弟弟!”
盛子楚和陆桂枝一起住在乡下,白天请了个婆婆帮着照料,不知道为什么脾气坏得很。陆桂枝有点不好意思,正要说话解释几句,盛子越扯了扯她衣角,指了指她身后的靠背竹椅:“妈妈,坐。”
陆桂枝看了看大女儿,张了张嘴,终归还是闭上,依言坐下。
盛子越与盛子楚终于面对面,平等交流了。盛子楚余怒未熄,右手一伸就是一爪子!盛子越抬手抓住她手腕,安静地看着这个狂躁的小婴儿。
盛子楚“啊啊”胡乱地叫着,努力想要挣脱对方的钳制,却发现自已半分也动弹不得。她知道遇到了硬茬,“扑!”地一声,嘴巴一张,一团口水便喷了出来。
盛子越向右一闪,躲开她的口水喷射,面色一沉。盛子楚嘴巴一扁,眼泪不要钱似地向下掉,那气势瞬间弱了下来。
她嘤嘤嘤地哭了几声,观察着对方没有反应,依然面色沉静,抱着自已的母亲既不哄也不亲,这才变得老实了许多,瞪着大眼睛盯着盛子越,不动也不闹。
盛子越的声音很轻柔:“楚楚听话,姐姐才喜欢你。”右手似闪电一般,将一个小小的、红红的东西塞进了盛子楚的嘴巴里。盛子楚也是个吃货,砸巴着嘴口味了半天,眼睛亮得如同天上的星星一般。
陆桂枝一边摇晃盛子楚一边问:“你给妹妹吃的是什么?”
盛子越回答:“野果子。”她右手一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果子出现在她手掌之中,红红的小珠子攒在一起,这是农村草丛里、灌木堆里随处可见的刺莓。刺莓果子又称“覆盆子”,味道清甜,是小朋友春天的零嘴。
刺莓成熟,正是杜鹃鸟开始啼鸣之时。乡下杜鹃的叫声是四声,侧耳细听似乎在叫“插田插秧”,所以刺莓被当地人称为“插田插秧”。
陆桂枝奇怪地问:“这大冬天的,还有插田插秧?”盛子越歪着头微笑不语。她爱极了这刺莓的口感,索性挖了几兜沿着空间的边沿种下,现在枝头已经是硕果累累。
徐云英在一旁说:“这孩子一天到晚在坡里钻,说不定发现了宝贝呢。”盛子越往外婆嘴里塞了一颗,表情很愉快。知道是刺莓,陆桂枝便放下心来,只嘱咐了一句:“这东西刺多,你小心别刺破了手、划破了衣。”
杨桃庄嚷嚷:“你摘了插田插秧,怎么不给弟弟吃?”盛子越一摊手:“没了。”转过身又往盛子楚嘴里塞了颗刺莓。
被投喂的盛子楚被这口感清甜、充满草木清香的刺莓所征服,敌意彻底消失,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冲盛子越伸手:“啊巴啊巴!”
盛子越将手背在身后,摇摇头。
盛子楚嘴巴一扁,做出一副泓然欲泣的小可怜模样。盛子越不为所动,眼睛与她平视,一字一句地说:“叫姐姐,叫了姐姐就给你吃好吃的。”
盛子楚一双眼睛从她的脸上移到手上,再移到她脸上,挣扎了半天终于嘟着嘴叫道:“嗒——嗒!”盛子越灿然一笑:“乖!”又给她喂了一颗刺莓。盛子楚一边咂巴嘴,一边挥舞双手,咧开嘴笑了,笑得口水直流。
徐云英和桂枝对话。
“这次回家准备住几天?”
“妈,这次我们就是接越越回县城的,我们明天一早就得回去。”
“怎么这么急?好不容易来一趟,在家住几晚再走啊。”
盛同裕在一旁笑着解释:“妈,年底我们打算回一趟盛家老屋,这次把越越接回家,等桂枝忙完就直接走。”
女婿也有父母在乡下,徐云英不好再多阻拦,只得略带哽咽地摸了摸盛子越的头:“越越,等过完年给外婆捎个信,我让你三舅舅接你。”
盛子越听外婆的声音里带着不舍,乖巧地依偎在她怀中点点头,没有吭声。
室内忽然安静下来。
煤油灯的灯芯爆了一下,灯光一明一暗。
突然,一个小儿的号叫声响起:“不准走!”一道人影冲到盛子越身前,牢牢将她护在身后,瞪着眼睛冲陆桂枝叫:“不许带走越越,她是我的。”
陆桂枝一看,无奈地笑了:“建华,你闹什么闹。”
徐云英也腾出手拍了下陆建华的后背,骂道:“鬼叫什么,越越又不是一去就不回。她的家在县城,她本来就该回去的。”
陆建华和盛子越本就是一起长大的,感情深厚。这段时间天天带她一起上学、钓鱼、玩耍,两人形影不离,陡然听说她要回家,哪里舍得?
陆建华只有八岁,听到母亲说“她的家在县城”,不知道为什么悲从心起,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号啕大哭:“不许走!不许走!我要带越越一起上学。”
陆建华胆大包天不怕事,摔跤、打架出了血也不会哭,今天乍遇分离,竟然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这一下让陆桂枝倒是为难起来。
她忙哄弟弟:“建华莫哭,大姐那一包奶糖都给你好不好?”陆建华根本不理睬她,一边哭一边喊:“不要糖,越越留下!”
整个老屋就只听见陆建华一个人的哭声,响彻云霄。
盛同裕感动小儿情谊,不忍心说什么,只苦笑着看向陆桂枝。陆桂枝不住嘴地哄着小弟弟,一会许他饼干,一会许他新鞋,一会许他明年带他看戏,嘴巴都快说干了,陆建华依然在哭。
徐云英原本也有些心酸,舍不得这个自已一手带大的孩子离开,但见小儿子闹得实在不像话,站起身弯腰要将他强行抱起:“走!去洗脸睡觉。”
陆建华就地一滚,滚到了墙角,声音哭得有些嘶哑:“不!不!不!”徐云英叹了一口气:“建华莫闹了,你再哭越越心里不舒服。”
陆建华抬眼望向盛子越,泪眼朦胧中见她一张雪白的小脸上眉毛皱成了一个“川”字,小嘴紧紧地抿着。他的哭声突然停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窜进了主屋。一阵叮叮框框的声响之后,再无声息。
徐云英走进屋一看,出来说了句:“他上床睡觉了……”
众人摸头不知脑。
被陆建华这么一闹,大家说了一会话就散了。陆桂枝悄悄对母亲说:“明天一早我就走,建华……你多哄哄他吧。”
早上起床,陆桂枝穿好衣服,伸脚穿鞋发现不对劲,低头一看——
“啊——”
一声惨叫惊醒了一屋人。
徐云英起得早,正在厨房烧水煮酸菜,准备给女儿一家下碗酸菜面条暖暖胃再走。听到这一声惨叫,慌忙从灶间走过来:“怎么了?”
陆桂枝双手颤抖,弯腰拎起自已的鞋:“妈!你看——”
这是她今年刚买的一双深棕色棉鞋,牛筋底、黑色包边、厚实软和。她平时走路十分爱惜,除鞋面沾了几个浅浅的泥点外,看上去崭新挺括。一觉醒来,后帮竟然烂了几处,豁口处露出里面的白色棉花,再也没办法穿着走路了!
心疼啊……这可是陆桂枝花七块钱买的鞋子,她难得地舍得一回给自已买的新鞋子。
徐云英傻了眼:“怎么回事?鞋怎么坏了?耗子咬的?”盛同裕起身仔细看了看鞋子,倒抽一口凉气:“切口整齐,这是剪子剪坏的。”
陆桂枝一听,霍地站起身,将脚套进鞋里。后帮剪坏只能当拖鞋穿,拖着走到主屋,一把揪住陆建华的耳朵,在他耳边大吼一声:“陆建华!你属耗子的?”
陆建华一个激灵跳起来:“耗子?在哪儿!”
陆桂枝看他一脸的睡眼惺松,真是又可气又好笑。气的是这小子蔫坏!竟然半夜爬起来剪烂自已的新鞋。笑的是他为了阻止盛子越回家,这种歪招也想得出来。
徐云英顺手抄起床边条桌上瓶子里插着的鸡毛掸子,狠狠抽在陆建华屁股上:“败家!败家子!”
陆建华刚刚睡醒,整个人完全是懞的,老娘和大姐双打,他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嗷嗷叫着:“干嘛打我!”
陆桂枝气呼呼地瞪着小弟:“为什么打你,你还有脸问?说!为什么剪我鞋子?”
东窗事发,陆建华眼皮一翻,脖子一梗:“谁剪你鞋子了?我一直在睡觉。”徐云英见他竟然不肯承认,气不打一处出,刷刷又是两掸子:“不是你,会是谁?”
陆建华硬生生挨了几下,竟然没有喊痛,他眼珠子骨碌骨碌地转着:“是耗子咬的,不是我剪的。”他瞄了一眼陆桂枝,眼睛里满是兴奋:“你走不了吧?”
陆桂枝偏偏不如他的意,故意在床榻板上踩了两脚:“谁说的?这鞋子缝好就和新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