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这一团火伴随着盛子楚的一生,烧了几十年。直到陆桂枝去世前摸着她的脸说了句:“孩子,是妈妈没有能力……”这团火方才熄灭。
如果不想让盛子楚愤怒,那就趁现在多多折腾一下她,消耗光她多余的精力了,看她还埋怨谁!
罗莱一向宠爱这个关门弟子,听盛子越这么一说,立马开始在脑海中搜寻合适的人选:“学戏吗?我帮你想一想。文化局有一位专门写新戏的甘敏学,他夫人是省花鼓戏剧团的一级演员。只是后来剧团解散,她也赋闲在家。不知道……她收不收徒?”
盛子越听了,立马点头:“好,你告诉我她住哪里,我登门拜访去。”
罗莱就喜欢她这利索劲儿,笑着摆手:“莫慌,我先帮你打听打听,咱们不打无准备之仗。”
第二天,罗莱拿着盛子越送来的茶叶,前往甘家拉家常。
罗莱在文化局如闲云野鹤一般,少与人往来,但他与甘敏学聊得来,偶尔会坐一起谈谈戏剧创作。甘敏学曾创作过一部戏,名为《败家子》,讲的是旧王府败落后,其后代为革命奉献一生的故事,这戏的灵感便源自罗莱。
甘敏学的家素净雅致,深灰布艺沙发上铺着白色钩花沙发罩,茶几上摆着绣花茶垫,墙角方桌上一个湘绣屏风上白猫栩栩如生,细看去根根毛发都是手绣而成,一根线头结都没有,竟然是难得一见的双面绣。
罗莱送来好茶,甘敏学忙唤夫人钱金凤:“金凤快来,罗老送来好茶,我泡给你喝。”
钱金凤从卧室走出,宝蓝色真丝旗袍上绣着鸾凤和鸣,外披一件白色钩针编的外搭,身材微微有些发福略显丰腴,但依然腰细颈长,行走间宛如一副仕女图。
她年青时曾落过胎,自此再不能生育,这是夫妻二人心中的痛。经历二十载两人依然恩爱和谐,也绝了再有子嗣的念头。
见是罗莱,钱金凤这才从屋里出来,微笑着打招呼:“罗老,今日怎么有空来寒舍一叙?”
罗莱哈哈一笑:“闲极无事,过来坐坐。”
甘敏学爱妻如命,起身让妻子坐在单人沙发上,自己则从柜上拿下两个茶杯,开水沏茶,茶香四溢,看着瓷杯里上下起伏、叶片如兰花绽放的茶,钱金凤眼睛里有了一丝喜色:“好茶!”
看到妻子心情愉快,甘敏学也觉内心欢喜,对罗莱笑着说:“以后常来,这茶很好,谢谢你。”
钱金凤低头品了品茶,一股清甜之意从唇舌之间一直滑入喉咙,让人顿时心情舒畅,如入山间林里,自在惬意。她抬头端详罗莱,微笑道:“罗老今日过来,是有事吧?”
罗莱也不藏着掖着,直言相询:“我收了个小徒,聪敏好学,深合我意。她妹妹年方三岁,秀美活泼,有意送她学戏,不知道钱老师收徒不?”
钱金凤面色一凝,似乎牵动内心的伤痛。她摇头道:“不收。”
罗莱被拒,也知道无法强求,只得闲聊几句便告辞而去。甘敏学过意不去,送他出来,在院子里悄悄告诉他一段往事。
钱金凤是省城花鼓戏剧团的一级演员,自小学艺、功底扎实,出师之后依梨园古礼收了两个徒弟,大徒弟艺名凝香、二徒弟艺名溢芳。为了争当主角,溢芳故意将凝香推下舞台,凝香瘸了腿绝了唱戏的路,溢芳被钱金凤逐出师门后,一张大字报将金凤送上风口浪尖。
封建余孽、强迫弟子侍候、对剧团心怀不满……种种罪名编织出来,一下子把钱金凤打懞了。如果不是嫁的甘敏学出身贫农、又写了不少歌颂祖国、反映新思想的戏剧,钱金凤恐怕难以脱身。
自此,钱金凤心灰意冷,提前从剧院病退回到小县城养老。
甘敏学叹息一声:“唉……罗老,真是抱歉。”
罗莱没法,只得对盛子越如实相告:“人家不想收徒,也不好强迫,我们再找找其他人吧。”
盛子越却来了兴趣:“这人有点意思,我来想办法。”
罗莱有点胆战心惊:“徒弟,你莫乱来。”盛子越向来胆大,罗莱都不知道她哪来的勇气,似乎毫无畏惧。这样的孩子总会让长辈担忧,怕她们受挫。
盛子越微笑不语,眼中却兴味无穷。
罗莱轻声道:“徒弟,那钱金凤性格不同,外表温婉内在强势,你若强迫或是用心计,恐怕会让她反感。”
盛子越心想,外表温婉、内心强势,外婆徐云英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她脑中渐渐有了成熟的计划……
第41章 花鼓戏3
钱金凤每天早上都会到湘子江边吊嗓子。
湘岳县城东南, 有一条蜿蜒流过的河流,名为湘子江。相传八仙之一的韩湘子曾经在这里吹箫做法,引河神相见, 救出溺水孩童。湘子江畔绿树成荫、芦苇茂盛、水鸟众多,引来县城居民游玩、休闲、锻炼。
钱金凤虽然离开舞台,却依然保留着在剧团的好习惯, 每天早上开嗓、练身段。她不喜人观看, 早早骑车来到江畔, 趁着人少亮开了嗓子。
“咿——呀——”嗓音清越,激起江鸥扑剌剌从芦苇荡中飞起。
远处的凉亭之中, 盛子越抱着妹妹, 悄声问:“喜欢这个老师吗?想和她学唱戏吗?”
钱金凤高亢嘹亮的嗓音,一字一句极具穿透力, 清晰无比地钻入耳朵里。她在远处挥舞手中水袖, 旋转、飞舞、挥洒……如翩翩仙女下凡,美极、艳极。
盛子楚懵懂的小脑袋忽然就像开了窍一般, 重重地点了点头:“喜欢!楚楚想学唱戏。”
“可是,人家不肯收你呢。”盛子越故意激她。
“我要学,姐姐肯定有办法!”盛子楚果然上当,着急地拉着盛子越的衣袖, 眼睛里满满都是渴望。
“我倒是可以想办法, 可是我怕你吃不得苦呀。”
“楚楚不怕吃苦。”
“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上午压腿下腰,下午亮嗓背词, 晚上九点才能睡,也行?”
盛子楚愣了一下,她才三岁半, 还不太了解什么叫压腿下腰,什么是亮嗓背词。但是她聪明啊,指着远处正练习水袖的钱金凤:“是像她那样,天天要唱歌甩长长的袖子吗?”
“对,还要像今天一样起得早。”
盛子楚兴奋了,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不怕。我躺在床上装睡真的好累,可是妈妈不让我起来。我就想这样跳起来,甩一下,转起来像花一样,好看!”
盛子越微笑着伸出小手指,挑了挑眉毛:“来,拉勾。”
盛子楚嘻嘻笑着伸出小手指,两姐妹小手指勾在一起,大拇指指腹相接,算是“盖了个印章”,两人一齐说:“拉勾盖印,一百年不许变!”
盛子越哈哈一笑,低头与妹妹额头相抵,近距离看着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乖啦,接下来就听姐姐的安排吧。”
拜师第一步:动员。成功!
星期天,钱金凤和甘敏学一起出门,两人收拾得整洁利落,并肩而行男的儒雅女的秀丽,门卫师傅看到了忙打招呼:“甘老师,钱老师,出门呐?”
甘敏学温文一笑:“嗯,到百货大楼去逛逛。”
钱金凤有些小清高,略带埋怨地悄声说:“和不相干的人说那么多话做什么?”甘敏学将她的手拍了拍:“宰相门前七品官咧,你莫小看这些门卫师傅。”
钱金凤低头抿嘴一笑,眼波盈盈、风情万种。甘敏学看着心头一热,声音温柔:“金凤,委屈你留在这个小县城了。”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柔情无限。
湘岳县国营百货大楼在城南大道西段,与邮局、新华书店、粮油副食店在一起,到周末人比较多。钱金凤一看这么多人,眉毛就皱了起来。
甘敏学忙道:“要不,今天就不买衬衣了,我们先去新华书店转了转?”钱金凤摇摇头:“你的衬衣该换一件了,我们直接去二楼成衣部去吧。”
百货大楼有两层,一楼卖文具、糕点,还有毛巾、肥皂、牙膏等日用品,二楼卖钟表、成衣、床上用品、家用小电器。一排排的玻璃柜子里陈列着展品,站在柜台之后的营业员个个衣着光鲜整洁,脸上却没有太多笑容,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一个个前来问价的顾客。
“这个要票,没票莫问!”
“货一出柜,概不退换!”
一个懒洋洋称了一斤鸡蛋糕的营业员用油纸包好,开好票据,头也不抬地说:“一斤粮票、两角钱。”
顾客将粮票和钱款递过去,营业员将票据、钱款夹在悬在头顶之上的铁夹子上,用手一甩。
“蹭——”地一声声响之后,铁夹子沿着一根钢丝绳飞向百货大楼最高的位置:收银台。顺着声音看去,几十条钢丝绳将高高的收银台与柜台相联。
收银员接过铁夹子,核算完毕之后盖下印章,找好零钱,再将票据与零钱夹回铁夹子,向下一拔。
“蹭——”收钱完毕。
头顶上时不时传来铁夹子滑过钢丝绳的声响,在空中交织出一幅“市场交易”的画面。
1979年的华国,人们生活水平慢慢提高,顾客比往常要多。钱金凤和甘敏学没有在一楼停留,直接往二楼走去。
男式衬衫柜的营业员是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打扮洋气,却是曾纠缠过陆星华的关芳红。她看到钱金凤一袭旗袍风情万种,轻轻哼了一声,眼中满是不屑。
甘敏学留意到她的表情,很不高兴,拉长了脸:“小同志,你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关芳红翻了个白眼:“我怎么了我?我站这儿也碍你眼了?有本事你不买呀。”我还不想卖给你们呢,看这女人妖里妖气的,真讨厌。
钱金凤扯了扯甘敏学:“算了,我们先看看吧。”
甘敏学向来尊重夫人,便没有再说什么,两个人仰着头认真看着款式、颜色,时不时讨论一下:“这个颜色你喜欢不?”、“我觉得这个款还行?”
这两人男的俊女的俏,两人鬓边生华发了还恩爱无比,关芳红看着觉得刺眼,便嚷嚷道:“喂,你们两位同志能不能站开一点?你俩把我这柜台都占满了,别人怎么看、怎么买?”
甘敏学向后一看,什么人都没有。
钱金凤不屑与人争吵,忍着不开心对甘敏学说:“算了,我们去扯点布自己做吧。”两人刚要转身,关芳红却丢下一句:“买不起就别在这里丢脸了,赶紧扯布去吧!”
甘敏学停下脚步,盯着关芳红,压抑着怒火教训她:“小同志,你能不能注意点素质?天天喊着为人民服务,你就是这样服务的?”
关芳红最近相亲不顺,她是个颜控,相了十几个,个个都比不上陆星华。母亲劝她降低点条件,她却很不愿意。今天看这甘敏学帅气儒雅,竟找了个妖里妖气一看就不是好东西的女人,不知道为什么嫉妒之心控制不住,就想找人吵架。
“我怎么素质不高了?我哪里没有为人民服务?你们俩挡着柜台还有理了?百货大楼是你家开的吗?”说罢,关芳红提高音量,“你们两个人才是一点素质都没有,公开场合勾肩搭背,对着柜台指手画脚,还好意思说我!”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甘敏学擅长写戏,却不擅长吵架。钱金凤天性孤傲,不屑与人争斗。两人顿时落了下风。
听到响动,呼啦啦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人,站在一旁指指点点。
“怎么回事?怎么吵起来了?”
“这女的营业员干嘛要骂人家没有素质?”
“这女的穿的是什么?瞧那腰……唉哟还有那腿,啧啧啧。”
“这男的看着倒像是有学问的人?”
“进门夫妻出门客,在外面勾肩搭背影响是不太好。”
不明真相的群众被关芳红引导,责备起钱金凤两口子来。钱金凤哪里受得了这个?当时气得银牙紧咬,怒声道:“我们走!不买了。”
楼梯口上来两个孩子,一个白衫蓝裤系红领巾,挺拔秀美;一个棉绸碎花长袖加同款长裤,娇小可爱,正是盛子越姐妹俩。
盛子越冲盛子楚使了个眼色,盛子楚点了点头。
盛子越观察了一下四周,大踏步上前,从人堆缝隙里钻了进去,正听见关芳红得意洋洋地说话:“走就走,好像谁还留你们一样。你们这样的素质,我还稀罕卖衣服给你呢。”
钱金凤脸涨得通红,甘敏学也被气得浑身咆哮,指着关芳红道:“你们领导呢?叫你们领导出来我们评评理。”
盛子越站在甘敏学身边,看着关芳红慢条斯理地说:“怎么了?买衣服还要检查素质吗?没有素质就不能买衣服了?谁规定的?”
围观者听这漂亮孩子说话有趣,都笑了起来。
关芳红追求陆星华受挫,就是盛子越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捣乱。她一见到盛子越,顿感头痛,“呸!”了一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盛子越一听这话,左右张望了一下,指着旁边窃窃私语的人说:“你骂他们是狗吗?你的嘴真是太坏了。”
围观群众没想到看个热闹竟然惹火上身,当时就骂了起来:“喂!你这个女同志怎么说话的?你们吵架看一下也不行?还骂什么狗拿耗子,我们是狗,那你是耗子吗?”
钱金凤被这突然而来的反转弄得有点想笑,她看了一眼盛子越,心里想着这是哪来的孩子,怎么这么精灵古怪。
关芳红吼道:“我说的是你,是你盛子越!”
盛子越嘻嘻一笑:“你说我是什么?”
“我说你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