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陆春林喝得有点糊里糊涂,背着手往家走:“也没喝多少咧。”
陆良华的笑容有些勉强:“爸,你怎么又喝多了呢?”不知道酒后吐真言、酒醉误事吗?真是老糊涂了!一点事都经不起。
陆春林一抬眼正对上陆良华带着谴责的目光,吓了一跳,手便有些哆嗦起来,嗫嚅着:“没……没喝多少。”农村里一般大儿当家,陆春林很听良华的话。
两人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陆良华看四下无人,便说:“爸,你别这样天天喝酒,没得多大的事,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道那人还活着?”
陆春林走路有些踉跄,长叹一声扶着良华的胳膊:“良华啊,你爸我心里不安啊。”
陆良华咬着牙:“这有什么不安?你没骗人、又没害人,就是把那人的消息瞒了嘛。”
陆春林摇了摇头:“可是,那人是桂枝的亲爸啊。”
“瞎说!”陆良华有些急了,“大姐姓陆,你就是她爸!放到哪里都是这个理。那人不管不问这么多年,就想来抢果子?”
“可……那不是没有办法吗?枪炮子弹满天飞,打仗嘛,能活下来不容易咧,那人肯定也是吃了不少苦头才有今天。”
听到陆春林又发善心,陆良华又气又急:“爸,你别同情别人行不行?管管自己吧。这么多年你养活大姐,又送她上大学,还帮她带大孩子,你对得起大姐呢。那人一来,带走大姐,带走妈,你怎么办?我们怎么办?”
暮色四起,大槐树上蝉鸣声渐渐停歇,有夜风吹来,陆春林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住,一阵阵地痛:“良华,我不是想瞒着你妈,我是舍不得你妈啊……”
从见到徐云英的那一刻起,陆春林就知道她是自己一生的贵人。他没什么本事,只知道埋头做篾活。他家里穷、负担重,没有女人肯嫁给他。
徐云英长得美,一条乌青的大辫子搭在胸前,那蓬勃的生命力令人心跳、心慌。徐云英能干麻利还识字,如果不是因为带着个两岁的女儿,什么男人嫁不得?哪里轮得到他陆春林。
娶到徐云英,陆春林的人生自此迎来巨大改变。她为他生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她帮他应付欠债不还的人,她带着一家人盖屋种地,事事打理得周周到到。
陆春林能够给她的,就是视桂枝如已出,努力多做篾活,挣钱养家。将家里所有的决策权都交给她,无条件地支持她每一个决定。
有知道内情的老人来劝他:“桂枝是女娃,还是前头带来的,你供她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却被他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桂枝姓陆咧。”
他以为这一生就会一直如此,他敬她、爱她、尊重她,她为他操持家务,带着一家人过日子,将来老了他做不动了,就陪她聊聊天、说说话,安心养老直到闭眼的那一天。
可是晴天霹雳,她前头的那个男人竟然找过来了。
那人他知道,是徐云英青梅竹马的表哥,家里原本开着一个大药铺。徐云英心里有他,舍不下他呢。先前以为那人死了,徐云英才安心和陆春林过日子。现在那人回来了,还一生未娶一直在寻找她,她还会继续和自己过下去吗?
陆春林不敢往下想,他害怕。
陆良华当然知道父亲心中所想,但他不能任由父亲这内疚之心泛滥下去。他一手扶着自行车龙头,一手搭在父亲瘦小的肩头,声音笃定清晰。
“爸,你放心,我不会让那人找到这里来。妈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她不能离开。我已经给那人写了信,说妈已经再嫁生活幸福,不想再和他见面。你就安心和妈好好过日子吧!”
陆春林听到这里,一颗心方才安了下来:“那就好,那就好。让那人不要来,不要来。你妈在这里好着咧……”
陆良华继续嘱咐他:“那信封你莫留着,一把火烧了。这事烂在心里,别告诉妈。”
晚风吹来,风里带着丝草木清香,陆春林连连点头:“不告诉、不告诉。”良华说得对,就当那人已经死了,照旧过自己的日子吧。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依旧三更——我已经这么努力,求求不要养肥~
第49章 篾匠3
陆家老屋里, 陆、吴两家人正热闹地讨论着结婚的细节。什么时候摆酒、请些什么人、婆家准备什么、娘家嫁妆有什么……
盛子越坐在一旁认真观察,在心里暗暗思量。
眼下吴德没有受伤,也看不出有家暴的苗头, 外形俊秀、省城工作、有稳定收入、铁路部门福利待遇好。陆桂叶卫校毕业,在县城卫生所当护士,年轻漂亮, 两家门当户对, 两人郎才女貌, 在世人眼里那真是难得的好姻缘。
盛子越试着和外婆沟通,却不料被外婆取笑:“你还小, 不懂这些。两家的亲事都已经谈过几轮了, 哪能说取消就取消。你那些担心都不存在,吴德这孩子我看着挺好。”
盛子越再一次感觉到人微言轻的痛苦。她明知小姨即将踏入的婚姻是不幸的, 却无力阻止。此刻的吴德文秀、懂礼, 吴家对桂枝无比满意,桂枝陷入了爱情的甜蜜之中, 两家的婚事早已经商议妥当——怎么办?
书上说不幸就一定不幸吗?说不定这一世桂叶没有辞职、有自己的工作、有娘家的支持,她的婚姻有底气,遇到同样的男人也能获得幸福呢?
想到这里,盛子越对陆桂叶说:“小姨, 如果吴叔叔对你不好, 你就告诉我们。如果他敢打你,你记得要还手。狠狠地打回去,把他打怕了, 他就不敢再打你了。”
吴德的母亲杨美珍、媒人周桂香都笑了:“这傻孩子,吴德哪里会打你小姨?他心疼还来不及呢。”
陆桂叶粉面飞霞,低着头柔声道:“越越, 你吴叔叔不会打人的。”
陆建华是盛子越的死忠,坚决站在她这边,提高了声音说:“二姐,你莫怕。他如果敢打你,你就告诉我,我揍死他!”
吴德尴尬地笑了笑,搔了搔后脑勺,立下保证:“你们放心,我将来一定会对桂叶好,我们一起到省城好好过日子。”
盛子越盯着他的眼睛:“你记得,我小姨有两个哥哥、两个弟弟呢,到了省城你可别欺负她。”
杨美珍听了有点不高兴:“我家人丁没你们陆家兴旺,吴德只有一个哥哥、两个妹妹。不过这又不是结仇,这是结亲呢。亲家你放心,我们家是懂道理的人家,我儿子也是个正直上进的好青年。”
徐云英忙打圆场,笑着说:“越越和桂叶感情好,看到她要结亲去省城舍不得呢。”
桂叶心中感动,抱了抱盛子越,在她耳边说:“好越越,小姨不会有事啦,吴德挺好的。这次去省城可以安排进铁路局机务段的卫生所当护士呢,我有工作不怕的。”
香香软软的女性馨香环绕着盛子越,原本担忧的心安稳下来。是啊,这一世已经不一样,陆桂叶读完了书,可以继续当护士,不会再像上一世那般受人磋磨。
盛子越终于笑了。
当她脸上露出笑容,陆建华、陆桂叶、徐云英这才松了一口气。
杨美珍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来是一块闪亮的梅花牌女式手表,她将手表戴在陆桂叶手上:“好孩子,这是吴德的心意,将来到了省城你俩要经常回来看我们哪……”
她忽然有些哽咽,想到唯一的儿子远在省城,现在结婚成家就怕以后再难见面,心中实在是舍不得。
徐云英忙安慰她:“这两个孩子都孝顺,两家又都在一个大队,过年过节一起回来,挺好的。美珍你若是无聊,经常来我家坐坐。”
盛子越看这两亲家你夸我、我夸你,像演相声一样,有趣得很。正要继续关注,却被陆建华拖了出去:“走走走,带你见一个人。”
从堂屋的后门走出去,竹林郁郁葱葱。翠竹掩映之下,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负手而立,脸上带着温暖的笑。
“陆高荣!”盛子越很高兴,童年小友再见,风采依旧,翩翩少年郎,真好。
陆高荣现在也读初二,只不再和陆建华同班。他是优等生,成绩在乡镇中学数一数二,因为童年时母亲反对,他不再和陆建华形影不离。
曾经的“陆家坪三人组”早已拆散,但当初结下的情谊却一直留在三人心中。
陆高荣看到眼前的秀丽少女,内心升起一股异样的情愫。想到母亲曾经刻薄的言语、激烈的反抗,他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微笑道:“越越,你来了。”
盛子越正要回话,忽然听到屋里盛子楚略带惊慌的声音:“姐姐——姐姐——”她忙应了一声,对陆高荣说:“你等我一下。”
过了几分钟,她从屋里将刚睡醒的盛子楚带了出来,对陆高荣说:“我带着妹妹,我们去哪里玩?”
陆高荣、陆建华、盛子越相视一笑,似乎又回到童年时一起玩耍的时光。盛子楚欢喜地跳了起来:“去去去,捉知了!”
陆建华拿了根竹竿,在屋角四处找蜘蛛网。盛子楚眼睛亮,一会就找到一个:“这里,这里!”
蜘蛛网在竹竿一头缠绕一圈又一圈之后,粘性越来越强,陆建华伸出手在上面试了试,点头道:“可以了。”
粘知了这事盛子楚最兴奋,她举不起竹竿,就站在一边指挥陆建华:“小舅舅,这棵树,这里有,快来。”
陆建华一头的汗,举着竹竿仰着脸,努力在树杈间寻找不断嘶鸣的知了。陆高荣安静地站在盛子越身边,轻声问她:“你一直在学画画?”
盛子越看了他一眼:“嗯,我喜欢画画呢。”
“那年你画的钓鱼图,我一直留着。当时你才一年级就能画那么好,现在肯定越来越好了。”陆高荣觉得自己有好多话想说,可是面对沉静大方的盛子越,他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盛子越笑了笑:“你呢?现在学习怎么样?”能够从农村考上京大的学生,应该是从小到大成绩都优异的吧?
陆高荣很淡然:“还行。”
盛子越扑哧一笑,陆高荣有点懞:“怎么了?”
盛子越收住笑,道:“我会算命,你将来会考上京大,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
陆高荣刚才还假装淡定,现在却难掩欢喜:“真的?”
盛子越哈哈一笑:“这样子才像一个初中生嘛,走!我们去看他们捉到知了没。”陆高荣被动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欢乐蹦跳的身影,心跳加快,手心开始出汗。
盛子越说的每句话,他都记得呢。她说他会考上京大,他一定努力考上。等到可以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才敢说出内心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陆建华是捉知了的高手。虽然人一靠近,树上的知了就聪明地收了声,但他眼明手快,竹竿在树杈之间穿梭自如,不一会儿就粘住一只。
他放倒竹竿,盛子楚欢呼一声就扑上去。一把捉住知了,皱着小鼻子说:“你叫啊,我让你叫!”
陆建华从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将知了塞进盒子,解除束缚的知了在火柴盒里发出阵阵“吱呀——吱呀——”
盛子楚拿着盒子凑近脸颊,感受着盒子的震动,眼睛亮晶晶的,对盛子越尖叫道:“姐!知了在叫。”
盛子越拍了拍妹妹的小脑袋:“好玩吧?”
盛子楚拼命点头。火柴盒子不断地晃动着,可怜的知了声音越来越小,她有点着急:“它怎么不叫了?”
陆高荣从树上跳下,将刚逮住的一只金龟子递给盛子楚,温柔地回了一句:“让知了休息一下,你先玩这个吧。”
盛子楚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将装着知了的盒子交给姐姐,看着金龟子没敢上手。陆高荣折了根树枝,插进金龟子的后背。
金龟子的翅膀拼命振动,发出“嗡嗡”声响,靠近了还能感觉一阵微风,仿佛一个小风扇。盛子楚接过树枝,高兴地举着四处跑,嘴里不断地叫嚷着:“飞呀……飞呀……”
盛子越仿佛看到自己小时候,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陆高荣将另一只金龟子递给她:“这个给你。”
盛子越“哈!”了一声,摇摇头,“这是小孩子的玩意。”
陆高荣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鱼线,栓在金龟子后腿,抓住鱼线一头,金龟子飞了起来。
“嗡嗡嗡……”金龟子绕着盛子越飞舞,细碎的阳光从树缝里洒落下来,金龟子的后背折射出五彩的光芒,盛子越的脸仿佛沐浴在神光之下,有一种说不出的静谧之美。
四个人玩得不亦乐亦,村子屋头有炊烟升起,“高荣——高荣——”王寡妇的声音在村头响起。
一听到这个声音,陆高荣面色一白,忙道:“我先走了。”不能让母亲看到自己又找陆建华、盛子越玩,必须保护好自己的小伙伴。
陆高荣匆匆离去,陆建华撇了撇嘴,哼了一声:“这个王寡妇真是讨厌!搞得我俩玩都是偷偷摸摸的。”
盛子越没有放在心上:“算了,她一个人带大高荣也不容易。”她看了一眼村子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我们回吧,外婆要做饭了。”
三个人回到老屋,果然听到灶房“呲啦”声响不断,徐云英和陆桂叶正在准备晚饭。陆春林、陆良华则陪着吴德等人在堂屋聊天喝茶。
盛子楚举着她的知了火柴盒给外婆献宝,盛子越和陆建华悄悄回到东屋。陆成华蹲在床边,正认真编织着茶叶罐子,连他们进来都没有察觉。
盛子越见床上已经做好了六个花样不同的罐子,抿着嘴笑了,四舅舅的动作真快。
陆建华伸出手在陆成华眼前晃了晃,陆成华“啊”了一声抬起头,看到是他们方才安心,轻声道:“你们回来了。”
陆建华笑道:“四哥你胆子真大,爸回来了你也敢做篾活。”
陆成华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丝慧黠:“爸在堂屋陪客,他不得来东屋。”
老屋是一进五开的旧式农村建筑,东西各两个卧室,墙上开门洞相通。东头有茅厕与猪圈,从屋北面的后门出,走过一段窄小的檐廊就能到达。
陆建华问:“你不怕爸去茅厕,从后门过?”
陆成华指了指后门:“我关着咧。”
陆建华笑得在床上直打滚:“四哥,你变坏了,哈哈哈哈……”以前的陆成华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喜欢篾活就做,被骂被打也不吭声,哪里会琢磨怎样偷着做篾活不被发现?
盛子越对陆成华说:“你别和外公顶嘴,悄悄看偷偷学私底下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