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徐云英一头的汗, 很客气地举着车票对占座的两个年青人说:“小伙子, 这是我们的座位,请让一让。”
年青人穿着格子衬衫、喇叭裤, 嘴里叼着烟, 一脸的痞里痞气。其中一个留着小胡子的小伙打量了一下眼前一老一小,不耐烦地说:“你的座位?你喊一声它会答应吗?”
车厢人太多, 徐云英感觉有点喘不上气。旁边有人帮着说话:“没看到是老人吗?五讲四美没学过啊?赶紧给老人让座吧。”
另外一个留着寸头的小伙瞟了他们一眼, 看到盛子越时眼睛一亮:“哟,这小妞长得精神, 来来来,就坐我旁边吧。”
盛子越冷哼一声,她上前一步,一把揪住寸头的手腕, 使了个巧劲就把他拖了起来。她顺势一屁股坐下, 左手肘部一撞,那小胡子也被她推出去老远。
待两个年青人回过神来,盛子越已经拉着外婆坐了下来, 顺便还将行李放在两人中间。一张双人座椅,再没半点空隙。
车厢里响起一阵笑声:“唉哟,这丫头是个练家子!”
寸头眼睛一瞪, 满脸凶悍之气:“哪来的小丫头,敢在老子面前动手!”他挥拳直上,带着呼呼风声,旁观者吓得尖叫起来。
“咔——”
一条手臂伸出,正扣住寸头的拳头。
隔壁三人座位上站起一名身着军装的小伙,手掌似铁钳一般有力,死死扣住寸头,面沉如水:“打小孩子,丢不丢脸?”
寸头骂了一句,还想动手,忽见旁边呼啦啦站起六个身强体壮的小伙,个个身着军装、一脸正气、精瘦强悍。
小胡子赶紧拖着寸头往车厢那头走:“莫惹事,正严打呢。”彼时华国上下正严厉打击刑事犯罪,简称“严打”,斗殴滋事罪名不小。
见占座的两人离开,出门在外不愿惹事的徐云英忙站起身,连声称谢。一车厢的人都向这些军人投去敬慕的目光,只有盛子越的眼睛一直盯着坐在对面的男人。
刚才军人起立之时,他皱了皱眉。当小胡子走了之后,他非常隐秘地做了个手势,那群军人便齐刷刷坐下了——这个人,是那群人的首领。
曾经经历过末世、与军队打过交道的盛子越无比敏感地意识到,对面坐着的这个便装年青人,是一位真正淬过战火的军人!
感觉到盛子越的打量,对面的人轻抬眼帘。两人四目相对,盛子越觉得整个车厢仿佛被清空,只剩下眼下这个人、这双眼。
似星光汇入银河,如秋风拂过树枝,清冷、孤傲。
迎上盛子越略带审慎的目光,对方嘴角勾了勾,闭上双目,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见对方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盛子越也垂下眼帘。他身上有一股凛冽的寒气,似藏在刀鞘里的钢刀。即使第一眼心旌摇动,自制力极强的盛子越依然迅速稳住心神不再理会对方。
徐云英伸出胳膊搂过盛子越的左肩,微笑着问:“越越什么时候练的功夫?”
盛子越悄悄在外婆耳畔说:“三舅教的。”
徐云英抚了抚盛子越的脸,道“越越很有学武的天分。”当初星华因为长得像外国人经常受欺负,她便在隔壁村找了个武术师傅教了他几年,没想到越越跟着星华学,也能学得似模像样、赶走小混混。
一只粗糙的大手抚过自己的脸颊,指腹的老茧带着温热,盛子越侧过脸望向外婆。徐云英的眼睛里满满都是骄傲,似乎在为自己的身手欢欣鼓舞。
盛子越的内心升起一阵难言的喜悦,就像一个很懂事的孩子忽然得到大人的肯定与赞美,她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贴在外婆肩上,抿着嘴笑了。
坐在对面的男子眼帘微微抬起,透过一道细缝看着眼前这对祖孙的互动。长长的眼睫毛轻轻抖动,在眼睑处投下一片忽明忽暗的青色影子。学武……天分?有点意思。
“咣起——咣起——”在这节奏感十足的声音里,省城到了。
盛子越背着书包,一手挽着包裹,一手扶着外婆,走下火车。当双足终于落在水泥地面,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七个小时的火车坐着真累。
没人接车。徐云英拍了拍衣角,抿了抿额前的碎发,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心疼地接过包裹:“越越,外婆来拿。”
盛子越向旁边一让:“我没事。”
两人走出站台,看着省城那宽阔的道路、川流不息的车辆、满街飘扬的花衣裳、红裙子、喇叭裤,徐云英张大了嘴:“啊呀,省城真大。”
徐云英穿着件蓝布斜襟的褂子,盛子越穿了件灰色的确良衬衫,两人都穿着布鞋,脸上带着舟车劳顿的憔悴,站在这个繁华现代的大省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旁边经过的一位中年妇女听到徐云英这一声惊呼,掩着嘴嘲笑道:“哪来的乡巴佬?这蓝布是从哪翻出来的老古董呀。”
盛子越皱眉斜了那人一眼,女人一缩脖子加快了步伐,走出老远才啐了一口:“小妹坨厉害得好,长喀漂亮有么用!”
徐云英倒是很淡定,对盛子越说:“把包裹给我拿着,你去问问人,到省城火车站机务段家属区怎么走。”祖孙二人一路走一路问,倒了两趟公交车,折腾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七点多才到达陆桂叶居住的地方。
八十年代在火车站机务段工作是铁饭碗、福利待遇好,新建的家属楼整整齐齐坐北朝南,小区道路全是水泥路,两旁绿树成荫,花坛里月季盛开,徐云英看着眉开眼笑:“桂叶嫁得好,这小区居住条件好哇。”
盛子越是见过世面的人,但这八年一直都在小县城生活。陡然看到省城这气派的生活小区,她也笑着点了点头:“是啊,难怪大家都想往省城跑。”陆蕊一家现在也在省城呢,不知道能不能碰上。
家属区的居民很友好,一个老太太亲自领着徐云英祖孙俩到了18栋2单元,指着一楼左侧的屋子说:“就是这里了。”
盛子越礼貌地说了声:“谢谢!”
老太太嘿嘿一笑,摆摆手就离开了。徐云英看她虽白发苍苍,但衣着谈吐皆文雅气派,有些羡慕地对盛子越说:“省城的文化人就是不一样。”
盛子越接过包裹:“外婆你也挺好啊。”在我心里,外婆最美。
徐云英腾出手敲门,门内传来叮叮铛铛一阵响动,一个男人不耐烦的声音:“还不快去开门?”
“来了来了,谁呀?”这是桂叶的声音,她不是在坐月子吗?
徐云英的脸色变得有些凝重,看着房门缓缓在自己面前打开,一张苍白、瘦得只有巴掌大小的面孔出现在自己面前,她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奔涌而出。
“桂叶啊——”徐云英伸开双臂将女儿抱得紧紧的。
屋里的吴德听到动静,穿着拖鞋走出来,看到是岳母,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挤出个笑脸,努力解释着:“妈,您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去接您啊。”
徐云英见他一个大男人不起身开门,却指挥坐月子的桂叶,心中有气,冷哼了一声,把桂叶推进屋内,连声道:“赶紧躺下,你现在还在坐月子呢,不能吹风。”
陆桂叶突然见到母亲,完全不知所措,被动地回到卧室床上躺下,抓着母亲的手不肯撒开,喃喃道:“妈,我不是在做梦吧?”
盛子越本来就对吴德没啥好印象,她跟着迈步进屋,对他说:“有水吗?做饭了吗?我们赶了天的路,又渴又饿。”
吴德从乱七八糟的桌上找到两个杯子,拎起开水瓶发现没有水,烦躁地皱着眉毛,压着性子说:“我去打开水,你们在家先坐坐啊。”
这个家属楼的户型是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客厅朝北,不大。卧室朝南,带个小院子。
一楼阳光不太好,客厅显得很阴暗,一张饭桌上堆满了东西:没洗的饭碗、盛着剩菜的碟子,散乱的水杯、开水瓶、奶瓶、奶粉罐子,别人送来的糖水罐头、饼干、红糖……
地面上更乱,板凳、包包、袋子、衣服、毛巾……凌乱不堪,苍蝇乱飞,整个屋子像遭了贼一样。
吴德开门出去,盛子越找了个干净板凳放下包裹,走到卧室问:“小姨,表弟呢?”
陆桂叶头上包了条毛巾,她抬了抬手,露出躺在她右边正在熟睡的小婴儿。盛子越眼睛一亮,绕到床的另一边,俯下.身仔细看着这个渐渐长开、胖乎乎的小娃娃,嘴角漾开一个笑脸——婴儿果然是全世界最可爱的生命。
徐云英没顾得上看小外孙,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陆桂叶,心疼得眼泪直流:“桂叶,你这月子谁照顾啊?每天吃几顿?怎么瘦成这样了?孩子有没有奶吃?”
陆桂叶苦笑一声,她面色有些腊黄,形容憔悴,显然没被精心照顾。她张了张嘴又闭上,不想诉苦让母亲难过。
徐云英柔声哄她:“莫怕,妈来了,妈照顾你。”说罢,她站起身抹干泪,走到客厅想要从包裹里拿东西,却被这一片狼藉吓了一跳。
吴德开门进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妈,我刚下中班回来,还没来得及收拾,家里有点乱。”他将开水瓶放到桌上,开始收拾上面吃剩下的碗筷。
徐云英压着性子问:“桂叶生了儿子,你们家那边就没人过来照顾她?”
第62章 探望桂叶2
看丈母娘脸色阴沉, 吴德知道自己这次表现得不太好。他努力斟酌着措辞,小心应对着眼前的一切。
“桂叶生小宝之前我妈就来了,可我这屋太小, 我妈只能在客厅打地铺,实在是住不习惯,桂叶出院后我妈照顾了一个星期就回去了。桂叶是护士, 照顾自己没问题。我倒班在家的时间多, 两个人一起也还好吧。”
吴德在机务段当机修工人, 实行三班倒,白班从上午8:00-16:00, 中班16:00-00:00, 夜班00:00-8:00,三班轮完休息两天。
表面上的确在家时间多, 但这样晨昏颠倒的每天下班回来都非常疲惫, 必须睡足了才能恢复精神。今天他刚下中班,从食堂买了点吃的对付了一下正准备睡一觉, 哪里还有精力收拾屋子?
说实话,生了这个儿子他心里是欢喜的。但真的太疲惫了!刚一躺下娃娃就开始哭,哭得声嘶力竭的,吴德烦躁得想要骂娘。
桂叶这月子坐得不舒坦!徐云英只需扫一眼就能得出这样的判断。她强压着心头的不满, 冷着脸接过吴德手中的开水瓶, 从包里拿出一个瓦罐、一个瓶子。
瓦罐里装的是鸡蛋,瓶子里装的是米酒。她从厨房找出两个干净碗,打散鸡蛋用开水冲成蛋花, 加了红糖搅一搅,一手一碗端到床边,对陆桂叶和盛子越说:“来, 先吃碗甜酒冲蛋。”
安顿好了女儿、外孙女,徐云英打起精神开始收拾屋子。
这一下吴德不好意思了,忙过来抢她手里的扫帚:“妈,我来我来,哪能让您干活呢。”
盛子越快手快脚走出屋子:“外婆,我去买点菜回来做晚饭。”她拎了个菜篮子假意出去转了一圈,隔一会就拎着满满的一篮子菜回来了。
母鸡、大鲫鱼、萝卜、茄子、辣椒、空心菜……看到这么多菜,徐云英挺惊喜:“唉呀,这里买菜挺方便呐。”
吴德插了一句话:“家属楼门口有个菜场,小区里还有食堂、开水房,我们这里吃饭还是挺方便的。”
有了菜,徐云英就不愁了。她是个麻利人,赶紧生起煤炉,杀鱼洗菜,不一会儿,屋里就开始飘散着鲫萝卜汤的浓香味。
床上的陆桂叶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看着还在睡觉的婴儿喃喃道:“你外婆来了呢。”
吃过饭,已经是夜色笼罩。吴德不好意思地问:“妈,你看我这屋子……再住不下人。你和越越要不在客厅地上铺个凉席凑合一下?”
盛子越放下碗,道:“家属楼旁边有个招待所,我和外婆就住那里吧。”
吴德有点为难:“住那里要单位介绍信呢,而且一晚上要八块钱,太贵了。”
徐云英脸一拉:“不要你出钱,你心疼什么。”若不是看在桂叶的份上,谁会千里迢迢来到这大省城?原以为桂叶是嫁给了好人家享福,没想到遭罪啊……
盛子越心里想,前世桂叶生孩子时徐云英已经去世,也难怪她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她咬着牙坐完月子,因为起夜频繁太劳累落下了腰酸背痛的毛病,后来早逝估计也与没有坐好月子有关。
想想外婆、妈妈都说女人生孩子是走一趟鬼门关,坐月子既要营养好、休息好,还要心情好,对照顾她的人就提出了比较高的要求。
吴德虽是农村人,但他是家中男丁,在家做的是插秧割稻这些农活,煮饭做菜打扫卫生这些家务活都是母亲和妹妹在做。他觉得在食堂端点饭菜、洗洗尿片就是侍候到位了,至于杀鸡宰鱼、买菜做饭?很抱歉他真不会。
吴德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一亮,说道:“大哥在办事处当领导,他还来看过桂叶咧。要不我把妈送到他那里去住吧?”
陆良华?徐云英起身收拾碗筷,虎着个脸说:“他当省长我都不沾他的光,莫跟我提他。”
吴德还想劝劝,屋里传里婴儿啼哭的声音。他慌忙跑进卧室,对坐在床头正在喝汤的陆桂叶埋怨道:“你怎么不管儿子?光顾着自己吃!”
他揪了揪头发,烦躁地说:“你怎么奶这少?孩子一饿就瞎哭,奶粉又贵!”
盛子越走进屋,用肩膀一顶,吴德被一股大力袭来,差点摔倒,吓得心里头打鼓:这个外甥女力气好大!
盛子越将吴德甩开,过去抱起孩子,熟练地帮他换了尿片,摇晃着哄了哄。孩子不再吵闹,侧着脸吧叽嘴拼命向她怀里拱。
盛子越横了吴德一眼,“小宝不是你的儿子?为什么总要小姨管!”她对桂叶说:“小宝饿了,你吃完了没?”
陆桂叶吃饱喝足,又见到亲人,心情变得愉快舒畅,感觉胸.前.鼓胀胀的,高兴地放下碗,冲盛子越招了招手:“呀,我有奶了,来来来,我来喂他。”
屋子里安静下来,只听见小宝宝吮.吸.吃.奶的声音,徐云英看到这一幕,坐在旁边心疼地说:“桂叶,你一个人在这省城太可怜了,早知道回娘家生孩子。”
吴德一边揉着被撞疼了的肩膀,一边不服气地说:“农村哪有省城条件好?”
徐云英原本不想当着女儿的面批评女婿,怕伤了夫妻和气。但听到这话实在忍不住气。
“农村条件再不好,女人坐月子也得隔几天吃只鸡、炖点肉。省城条件好又怎么样?我不是亲眼所见都不敢相信,桂叶坐月子吃饭都是食堂打的,开水都没有!我把桂叶嫁给你,你口口声声说会照顾好她,可是怎么样呢?桂叶饿得连奶都没有!你还有脸怪她奶少,埋怨奶粉太贵!”
吴德咬了咬唇,清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丝恼怒:“妈,我们食堂的伙食好,有鱼有肉的,我每天都帮她打回来吃,营养够了。”
徐云英内心却涌上一股酸楚,她想打人,但是眼前这个是女婿不是儿子,教训不得。她盛子越看这情形,看了一眼吴德,想到前世这人工伤断了一条腿,变得敏感脆弱,开始家暴,小姨性格懦弱不敢反抗越发纵容了这厮,不由得心头火起。
“小姨坐月子需要营养,不然孩子也养不好。你是她丈夫,这是你的责任。如果你不好好照顾她,我打得你脑袋开花信不信?!”
吴德在省城当工人,自我感觉良好,平日里在老家人的面前很有优越感,今天听小姑娘竟然敢向自己叫板放狠话,给气笑了:“打人是犯法的,知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