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六月
桃庄眼睛一瞪:“反正我们陆家对你大姐恩重如山,她现在过得好了就得回报陆家,懂不懂?我这是心疼你呢,你这个傻子!”
吃完酒席,送走客人,嘈杂的陆家老屋终于安静了下来。
湘岳县农村酒席的第一道菜通常都是红糖糯米团子。将细细研磨的糯米粉做成团子,用水煮熟后装进碗里,浇上一勺红糖水,就是一道天然的美味。
盛子越吃了三个糯米团子还没够,又悄悄夹了三个藏在碗里,坐在主屋的小板凳上蘸着糖水吃得不亦乐乎。她还逗躺在摇窝里的盛子楚:“好吃!不给你吃。”
徐云英将陆桂枝拉到西屋,悄声问:“桂枝,你身体恢复怎么样?同裕会不会照顾人?”
陆桂枝笑得有些羞涩:“妈,我恢复得挺好的。单位里的人很照顾我,同裕也舍得,鸡啊、鱼啊,就没有断过。”
徐云英有点不放心,仔细打量着女儿:“别骗妈妈,你们城里什么都好,就是这些吃的没农村里方便。现在又不让买卖,你从哪里弄来的鸡和鱼?”
陆桂枝说:“现在都是同裕在负责做饭,他说不要我管这。”
盛子越咬了一口糯米团子,真甜。
七十年代市场经济没有形成,只允许公对公流通,农村多余的蔬菜禽肉若是私自售卖,就会被扣上一顶“资本主义”的帽子进行批.斗。前世盛同裕拿着陆桂枝给的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黑市,一问价,好家伙,一只鸡十块!一向节俭的他没舍得买,拿着钱回来了。
这事让陆桂枝耿耿于怀,十块钱又怎么样?难道我生个女儿连鸡都不配吃了?自此更坚定了要生儿子扬眉吐气的念头。
现在好了,盛子越的空间里什么都有,鸡、鸡蛋、鲤鱼、鲫鱼、草鱼、白菜、大蒜、菠菜、黄瓜……盛同裕不为钱忧心,夫妻俩没有隔阂,家庭矛盾消散于无形。
徐云英看女儿虽然瘦了,但皮肤光洁莹润、脸颊微红、双目有神,一看就营养充足,这才放下心。她拉着桂枝的手,叹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同裕是个好的。”
停顿了一下,徐云英想到了什么,专注地盯着女儿:“同裕这么好,咱可不能让他绝了后。等你断了奶,把越越和楚楚都放我这里带,你们再生一个。我看你这身体养得好,下一个肯定是儿子。”
陆桂枝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妈~同裕坚持不生,他说两个足够了。”
徐云英眼睛一瞪:“瞎说!他那是心疼你,舍不得你吃苦。但咱可不能做那种自私的人,是不是?”
陆桂枝只得点头:“行……吧,反正现在还在喂奶,说这也还早。”
盛子越吃饱了,趴在摇窝边打瞌睡。
这个摇窝是外公用竹子编的,非常精致。一个小小的婴儿床,四周竹篾都打磨得光滑无比,没有半点毛刺。底下安装着两根弯起的木条,踩一踩就摇一摇,子楚躺在这个摇窝里睡得非常香甜。
徐云英抓着陆桂枝的手,语重心长:“桂枝,听妈的话没错。你这次就把两个孩子都留在我这儿,反正一个是带,两个也是带。”
陆桂枝明显有些意动,小心翼翼问:“那桃庄能同意?”
“你把楚楚和越越放在这里,又不要桃庄带,为什么要问她的意见。”
“可是,她平时就好吃懒做、爱占小便宜,现在生了个儿子底气足了,哪里肯……”
话音刚落,有人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劈头盖脸一顿骂:“好哇!你一个外嫁的大姑姐,竟然背后说人坏话?我怎么好吃懒做了?我贪谁的小便宜了?”
徐云英和陆桂枝定睛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桃庄来得好巧!
桃庄抓住了她们的小辫子,得意得很,上前指着陆桂枝的鼻子骂道:“你没本事生儿子,看我生了儿子眼红,就背后嚼蛆!”
桃庄的声音太响,惊动了外面闲聊的人,盛同裕和陆良华并肩走了进来。桃庄一看到盛同裕,心中有了计较,揪着自已胸口衣领,满脸的委屈。
“大姐,亏你还读了大学,学校里就是这么教育你的?吸了二十多年陆家的血还不够,结了婚还要占娘家便宜。先前把越越一个让妈带也就算了。现在你们想生儿子,竟然还要把两个丫头片子都放在这里!”
盛同裕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当时就怒了,喝斥道:“一派胡言!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生儿子,也不劳烦你们带女儿。”
陆桂枝听丈夫这番话,知道他这是对自已娘家产生了不满,心头一阵烦躁。这个桃庄就是个搅屎棍,好好的日子都被她给搅和坏了。
陆良华看桃庄眼睛里有泪光闪动,有些心疼。他没有明白状况,但并不妨碍他第一时间站在老婆这边。他走到桃庄身边,问道:“你在气什么?莫闹了。”
桃庄一看到良华过来,眼泪说掉就掉,哭得伤心不已,指着陆桂枝说:“你姐,你姐背后骂我,说我好吃懒做、爱贪小便宜。我吃了她陆桂枝一颗米了没?我拿了她陆桂枝一根针了没?怎么就这么骂人!”
背后说人坏话被抓了个现形,陆桂枝感觉有些尴尬,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辩解才好。
陆家男主人陆春林是个老实人,因为长期低头做蔑活,不仅驼了背,后颈还长出个大肉包。他看这个架式,满脸皱纹都拧在了一起,只知道叹气:“莫吵、莫吵。”
“哇哇哇哇……”盛子楚被吵醒了,开始号啕。
陆桂枝慌忙抱起小女儿,边晃边哄。
一间小小的主屋挤进来这么多人,显得很是逼仄。孩子的哭声让众人都安静了下来,各怀心思,场面略显压抑。
当家人徐云英一直没有开口,她稳稳地坐在架子床上,由着大儿媳各种折腾。
陆良华看着母亲:“妈,你说句话呀!”她这才抬起手抿了抿额前飘散的碎发,脑后的发髻整齐而优雅。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徐云英身上。
徐云英坐床边,抬眼望向桃庄,眼中满满都是失望。
“哪个人前无人说,哪个人后不说人。”读过私塾的徐云英一本《增广贤文》背得滚瓜烂熟,“你桃庄是什么样儿的人,自己心里没有数吗?一家人背后说几句闲话,你跳上窜下像什么样子!”
听到婆婆这句话,桃庄一张脸臊得通红。她也知道自己没理,可就是不服气。凭啥陆家七个孩子就陆桂枝一个人考上大学、吃公家饭,嫁个斯文读书人,每个月工资都有几十块?
桃庄嘟着嘴,瞟了陆良华一眼,道:“还说我爱占便宜呢,分明是大姐占尽了娘家的便宜。回到家又吃又提,又是鸡又是蛋的,不晓得吃了陆家多少粮食!”
她冲盛子越呶呶嘴:“我家大妹姓陆咧,都没有越越一个姓盛的受宠!”
陆良华慌忙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别闹了!这么多人呢。”
桃庄腰一拧,抬眼看着陆良华,媚眼如丝,故意压低了声音。
“傻子!陆家供大姐读了大学,花了多少钱啊。如果把这钱省了给良华,说不定他早就大学毕业,省城的大干部都当得!付出这么多大姐不思回报就算了,竟然还要不断喝娘家的血、吃娘家的肉,像话吗?”
这话陆良华爱听,完全忘记自已根本不肯读书,转过头对母亲说:“妈,我看……”
陆春林憨厚地笑了笑,习惯性地和稀泥:“好了好了,都是屋里人,大家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盛同裕弯下腰将子越抱了起来,厚厚的眼镜片遮住了他眼睛里的恼怒。被人说自己占了陆家的便宜,他觉得没脸,对徐云英笑了笑,声音温和而礼貌:“妈,我们先回去了。”
徐云英从床上站起身,将盛子越抱进怀里,对盛同裕解释道:“同裕啊,桃庄说的那些话半点道理都没有,你和桂枝对我们陆家付出有多少,我这个当岳母的心里有数。”
盛同裕站在一旁沉默以对。
徐云英环顾一周,缓缓开口:“桃庄今天闹腾,桂枝和同裕懂礼谦让没有吭声,可是我这个当妈的必须说几句公道话!”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徐云英读过几年书,识得一些字,从书里学到了很多道理。我的孩子,只要读书得进去的,我都供!这是为人父母的责任。不要说桂枝,后面桂叶、星华、成华、建华只要想读,我砸锅卖铁也都供他们读。”
桃庄听到这里,一颗心真是拔凉拔凉的。良华虽好,但弟妹多、负担重啊。不行,必须得让陆桂枝把这个重担接过去。想到这里,她撇了撇嘴:“读书好哇,反正大姐已经考上大学,吃上了公家饭,那就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努力呗。”
徐云英是什么人?一听桃庄的话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桂枝能够考上大学、找到好工作、嫁个读书人,那是她的本事、她的造化!”
徐云英目光似电,直直地望向陆良华。陆良华有点心慌,刚才那点自认为可以当省城干部的小膨胀瞬间被戳破,他张了张嘴,想说两句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又闭上了嘴。
桃庄嘟囔了一句什么,声音太小根本听不清楚。
徐云英的声音有一丝颤抖:“桂枝五岁学会了到处要帐,丁点大就打猪草、带弟妹,长大一点和大人一起下地做农活,插秧、割稻、挑担子……哪样没做过?”
陆桂枝听到这里,眼泪夺眶而出。她想起每年到了年前,父亲陆春林做蔑活的钱要不回来,就派她出去。母亲徐云英一句一句地教她——
就等别人家吃饭的时候上门,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说:“叔叔、婶婶,你们家还吃得上饭咧,我们家已经揭不开锅了,求求你们可怜可怜我吧。”
遇到心善的,看她人小可怜打发她几毛钱;若是遇上心狠的,不耐烦地把她推搡出去,还要骂她:“我家也没钱,你这个讨债鬼!”
陆桂枝眼泪汪汪一家一家地要帐,哪怕心里再难过也得开口、哀求,因为钱要不回来,家里就没办法过个好年。
陆良华看了一眼大姐,眼前突然闪过小时候趴在她背上打猪草的场景,心中有了些触动。
徐云英心里清楚,七个孩子中她亏欠桂枝最多。她停顿了一下,让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才能够把话说完。
“读书,是桂枝一边忙农活一边读出来的。家里穷,没办法,后面六个孩子,你们谁都没有桂枝吃的苦多!农村娃娃能够考上大学,全靠勤奋、努力、刻苦。她读大学没有花家里一分钱,每个学期还省下粮票和饭菜带回家来。”
桂枝刚上班的时候,每个月只有四十二块钱,她只留给自己十块钱吃饭,其余都交给我。只要娘家开口,她宁可自己吃苦挨饿都要送钱、送东西过来。你们后面几个能够长得这么好,都得对大姐说一声谢谢!”
老七陆建华乖巧地抱着陆桂枝的大腿,仰着脸说:“大姐,你对我最好了。”
陆桂枝心中一阵酸楚,感觉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徐云英继续往下说,声音渐渐拔高:“我给谁带娃,给谁杀鸡、煎蛋,那是我徐云英的本事,还轮不到杨桃庄来说嘴!
你们若是不满意,那就分家单过吧!”
第8章 生儿子3
晴天霹雳!
陆良华一听就慌了。哪有父母犹在、弟妹尚小,大儿子就分家单过的道理?那不是走出去被乡亲们戳脊梁骨?他连忙将桃庄一扯,笑得诚惶诚恐:“妈,这次是桃庄不对,您莫生气。大姐对我们陆家劳苦功高,这些我心里有数。”
他又看着陆桂枝:“大姐,你看这……劝劝妈,不能分家,不能分家啊。”
桃庄重重地哼了一声,一甩手就回到自已屋里,躺在床上生闷气。她也不想分家,现在的日子多好啊。徐云英做事麻利、能干周到,做她的媳妇真的很享福。若是分家了,谁来做饭、谁来喂鸡、谁来洗尿片?
陆桂枝抱着母亲的胳膊哀求:“妈,算了算了,别为了我的事伤了家里和气。分什么家,弟弟妹妹还小呢。”
在众人的劝说之下,分家之事不了了之。徐云英有些心思重重,笑容显得有些勉强。
回家的路上,盛同裕一直没有怎么说话,他很生气。生气被人说自己占了岳家便宜,生气被人说自己非要生个儿子。
虎着个脸、一声不吭的盛同裕让陆桂枝也很恼火。到了晚上,哄着孩子睡着之后,蚊帐里躺着的夫妻俩爆发了一场争吵。
“盛同裕,我妈为了我们已经教训了良华,你干嘛还一直拉着个脸?好像我们娘家欠了你几担谷一样!”
盛同裕依然没有吭声,似乎根本没有听见陆桂枝的话。他坐在床头闭目养神,但起伏的胸膛、粗重的呼吸都彰显着内心极不平静。
陆桂枝性子急,推了盛同裕一把:“你说话啊!”
盛同裕依然闭着眼睛,缓缓开口:“说什么?”
“说你今天为什么不高兴?我娘家做了什么得罪了你盛老师?我陆桂枝哪里做错了让你板着个脸不说话?”
盛同裕抬起手将眼镜取下,放在枕头边上,揉了揉眉心:“我问你,我什么时候说过一定要生儿子?还要劳烦岳母帮着带两个女儿,好方便我们生儿子!”
盛同裕这一番话压低了声音,从牙齿缝里挤了出来,却重若千钧,狠狠地敲在陆桂枝的心上。
陆桂枝愣了一下,原本还理直气壮的她忽然就有些心虚。她知道盛同裕不肯再要孩子,知道他说过家里贫穷的根源就是孩子多,但是在传统重男轻女家庭长大的陆桂枝不敢赌。
如果有一天盛同裕后悔了,怪她没生儿子害他这一枝绝了后呢?如果她回婆家被人指点,骂她没用、生的都是女儿呢?当年她的母亲如果不是生下陆良华,早就在陆家被骂死了,哪里还有后面的家庭地位?
当年她在村里被上屋村口的小脚老太婆骂:“你这个没用的女伢!”气得陆桂枝在屋角哭了一场,暗暗发誓要努力、要读书、一定要走出农村。
哪怕接受过大学教育,依然改变不了陆桂枝内心的自卑——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比男人要付出更多。因为她是个女人,所以比男人得到更少。
想到母亲说的话,哪有男人不想生儿子的?陆桂枝低下头,大脑飞速运转,想着如何先平息盛同裕的怒火。
盛同裕叹了一口气,长期带眼镜的他,眼睛珠子略有点向外突出,看着有点凶。他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妻子,有了一丝心软。
陆桂枝是个好妻子,勤劳、善良、朴实,农村出身的她从来都不娇气,做起事来麻利爽快,不惜力气。她怜惜他身体底子不好,重活都舍不得让他做,连买煤、做煤这样的事情都是自己亲力亲为。两个女儿更是照顾得周周到到,从来不让他操心。
盛同裕伸出手轻轻揽过陆桂枝的肩膀,让她靠近自己。生下子楚之后,陆桂枝瘦了许多,原本肉乎乎的胳膊变细了些。她肌肤细腻、呵气如兰,此刻低头不语多了几分女人味,这让盛同裕焦躁的心变得平静了许多。
“桂枝,我父母生了八个,家里穷得连锅都揭不开了还要生!就是因为家里孩子多,饥荒时我吃糠吃树皮把肠胃伤了,一直瘦弱不长个子。当我跪在地上磕头求我族叔借三块钱,让我坐车去省城读大学的时候就在心里发誓,绝不走我父母的老路。宁可不生,也绝不让孩子吃我受过的苦。
为什么非要生儿子?我根本不在意绝不绝后。盛家兄弟那么多,我盛同裕这一脉断了又怎么样?我现在有子越、子楚这两个女儿已经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