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书书
冯小娟拿了花线认真劈丝,“我新奇想法多一点,这也是师父最喜欢我的地方,有时候我能给她提供不一样的灵感,而你绣功好,我们可以在一起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宁香觉得挺好,她确实因为专业的见识比较有限,做的东西都很传统。她一直也都知道,绣功技法都是可以勤苦练习的,但是创新创造,却需要学识和见识的大量积累,需要更多的钻研和研究。
她回答冯小娟的话,“好啊,我们一起学习。”
冯小娟在针眼里穿上丝线,转头看宁香一眼,犹豫一下还是问了昨天她就很想问宁香的一个问题。
她眼神好奇,看着宁香问:“苏城的绣师都没来教过双面绣,你怎么会双面绣啊?”
双面绣一般都是用于比较高级的观赏品和艺术品,到目前为止,乡下的绣娘还没有做到这样的活。他们做的活主要还是以日用品为主,做起来没有难度,靠件数挣钱。
这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事,宁香看着冯小娟道:“我们村里有一个阿婆,她家往前几代人里,有人在宫里当过差,传下来不少技法,她教我的。”
冯小娟点头,“我说呢。”
不过王丽珍会的最厉害的也就是双面绣了,她教宁香的那些针法,在苏城绣师面前都不是什么稀奇绣技。刺绣一代一代发展研究,现在的技术肯定比以前进步了很多。
得到了答案,冯小娟也就没再往下问,因为古代宫廷里的那些技法,她基本都见识过练过。她跟着周雯洁当了有一年的徒弟,见识过的东西可多了。
而冯小娟大概是跟周雯洁下乡培训做多了,所以身上总有点小老师的气质。她和宁香聊天,就滔滔不绝跟宁香讲刺绣,把自己见识过的东西都讲给宁香听。
宁香也挺喜欢听她讲的这些的,便就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搭话说两句。
而冯小娟看出来宁香是真喜欢听她讲话,就越讲越收不住了,再次滔滔不绝输出一会之后,她又看着宁香问:“那你知不知道,刺绣题材里面,什么题材是最难的?”
宁香没研究过什么题材不题材的,平时也就埋头练绣技罢了,反正就是有什么就绣什么,最多的是看画历,模仿画历上的小猫蝴蝶什么的来绣。
她认真看着冯小娟,顺话问她:“什么题材呀?”
冯小娟看着宁香眼睛里的渴望,突然明白周雯洁喜欢她什么了,于是她也没多卖关子,笑一下说:“难度最大的是人物肖像绣,你要是能把人物肖像绣绣好了,精准地绣出头发光泽皮肤纹理衣服质感,以及最重要的人物的气质和神态,那你就是大师了。”
宁香还真没绣过人物,顶多绣过猫和金鱼,平时绣的最多的是花鸟,尤其花绣得特别多,什么牡丹桃花石榴兰花桂花的。
她听得心里痒痒,看着冯小娟问:“我能跟绣师学会人物肖像绣吗?”
冯小娟实诚道:“这是最难的,我可不知道,反正我现在绣的也不行,绣出来的人物没有灵魂。就是学刺绣吧,你最好还是得懂画画,我建议你平时没事多看看书,多看看画,不然你的思维发散不开,太受限制,绣来绣去也还是那些东西,不新鲜,也没意思不是?”
宁香眨眨眼,把冯小娟的话放在心里消化一下。
冯小娟则继续说:“你们乡村绣娘做的绣品都是最普通的,像我师父,还参加过刺绣文物的修复和复制工作呢,就是古代的屏风啊服饰啊什么的,都是博物馆里的宝贝。还有绣制古画你懂哇?那个就得懂画,得知道这画它是怎么画出来的,这笔墨的浓淡轻重和干湿,以及古画作者的个人风格,都得通过针法给完全表现出来。就是在做这些工作的时候,有时候已有技法行不通,就得钻研新的技法。”
宁香听得眼睛都不眨了,只是看着冯小娟。
冯小娟不知道她是不是听懵了,便停下来问了她一句:“你阿能听懂啊?”
宁香连忙点头,“我能,你再多讲点呗。”
冯小娟突然又傲娇起来了,“我又不是你师父。”
宁香笑笑,“你要愿意,那我也叫你师父。”
冯小娟没忍住抿嘴笑,又跟宁香说:“也没什么了,等遇到的时候再聊吧。还有能让你开开眼界的,那就是我师父,她不仅会下乡来培训你们这些乡村绣娘做新的绣品,之前还去过东欧、英国……”
说着开始一根一根竖手指,“瑞士、阿尔巴尼亚,还有小日本……她去过好多国家做了刺绣艺术表演,还顺便传授了一点技艺。”
说着她看向宁香,“你说有一天,咱们国家的刺绣,真能走向全世界,多好。”
宁香听完她的这些话,屏住气看着她点头,“一定会的。”
结果冯小娟忽又摇摇头,“算了,我还是先练好基本功再说吧。”
宁香没笑她,捏起针低下头来,“我陪你一起练。”
两人说着话做了一会刺绣,周雯洁忙完回来了。她指导宁香和冯小娟,那就全是专业的技法了。从亲自演示到讲解,每一步都讲得非常细致。
哪怕是同一个底稿同样的配色,用不同的针法来绣,绣出来的效果也是不一样的。
而技法学得越多,灵活性就越大,能研究的空间和方向也就越大。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和粗粗细细的彩色丝线,可以玩转出许许多多让人惊叹的花样出来。
***
周雯洁也就教了宁香两天,便发现她悟性很高,学东西极快,于是今天在看宁香做绣活的时候,她便站在宁香的绷架旁边说了句:“阿香,等你跟我学完,让陈站长放点物料给你,你尝试做点高档的艺术品来看看。”
宁香听到这话微微一愣,抬起头看向周雯洁:“我……可以吗?”
她还没有碰过真正高档的艺术品,以前做的细活也都是日用上的。但凡日用的东西,多少都讲究点实用性,不像艺术品对技法和审美要求那么高,尤其还是高档的。
周雯洁习惯于嘴角微微带笑,“有什么不可以的?你的绣功没多少人能比得上,跟我学完这几个月,我保证你可以做很高档的艺术品。你苦练这绣功,一直做那些打件数的日用品,不浪费吗?”
宁香确实没打算一辈子做散工,但她突然之间还是有一点紧张,于是吞一下口水道:“师父,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周雯洁笑出来,拍拍她的肩,“自信点。”
宁香又深吸一口气,点点头给自己以肯定。
第037章
一九七六年到一九七七年的整个冬天,宁香的生活一直都是两点一线,从公社的放绣站到甜水大队的船屋,再从甜水大队的船屋,去到放绣站。
在放绣站还有物料发放的时候,她上午半天在家做绣活挣钱,下午去放绣站学习,晚上则还是坐在灯下看书。没有物料可做的时候,就上午的时间也用来看书。
除了课本知识而外,她现在也看很多课外书籍,有关文学的,也有关艺术的。自从她听了冯小娟的那些话,再有周雯洁也会说类似的话,她就开始有意识地多看艺术类书籍了。
她没有县图书馆的借书卡,当然也没有那么多钱去书店买那么多的书,所以书都是林建东从县图书馆借过来,再借给她看的。
眼下还没有思想解放,社会环境没有太大改变,很多书籍仍然处于被封禁的状态中,普通人能看的书并不多,所有能看的书籍也大部分都与革命有关,譬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青春之歌》。
过去的十年,有知识的年轻人早把这些书都翻烂了,他们中许多人对西方的文学十分渴望,会私下偷偷看巴尔扎克,会把《红与黑》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当然如果不幸被发现,那接下来就是会很不幸。
到除夕之前,宁香在周雯洁的指导下顺利完成了学习任务。因为宁香学东西快,周雯洁利用这段时间密集式地教授她各种技艺,把所有好学不好学的技法都教给了她。
宁香自己悟性高,消化得很快,练得也顺利,同时在刺绣上也有了更多个人的想法和思考。总之都是这样一步步来的,用大把的时间来苦练技艺,提升自己。
她自己能感觉出来,经过周雯洁这几个月的指导,她的刺绣水平有了一个很大的飞跃。
在年前分别的时候,宁香很舍不得周雯洁和冯小娟,左一句谢谢右一句谢谢。
周雯洁和冯小娟倒是很淡定,周雯洁笑着说:“是我暂时没东西教给你了,又不是不来了,以后要是刺绣上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在放绣站的话,一样来找我就行。”
宁香冲她点头,“好的,师父。”
周雯洁拍拍她的肩,“你在刺绣上面真的很有天赋,我很看好你的,你也一定要相信自己,也千万不要太过浮躁功利,就沉淀下来好好做,凭你的绣功和悟性,一定会在刺绣界有一席之地的。”
宁香相信她的话,也相信自己,又冲她点头。
周雯洁和冯小娟本来就是这几个月来木湖办事的,到年底事情结束,也就回苏城去了。当然过了年如果还是有任务,那还得一遍遍地往乡下来。
宁香这个春节自然还是和王丽珍一起过的,普通简单但每个表情里都充满喜庆。
宁香跟着苏城绣师学了几个月技艺的事情,很快就在甜水大队传开了。尤其红桃她们那一帮绣娘知道,一人一张嘴巴说一下,这事就人人皆知了。
绣娘们知道宁香手艺好,当然不存在嫉妒这种事。而且她们本来就是做散活挣钱贴补家用,没有那种在刺绣上钻研更深的想法和意识。
因为钻研需要时间和精力啊,总不能不过日子了,一门心思每天就扑在刺绣上,这还真不是那么容易能办到的。最主要是,大部分人也没这么高的天分。
不管是哪门手艺,都有门槛,也都有天赋高低和技艺高低之分。
***
除夕夜的年夜饭,宁家一大家人和往年一样,聚在一起吃饭。
一家人在一起吃着饭,宁兰的爷爷就在饭桌上就提起了宁香这个事,只看着宁金生和胡秀莲问:“阿香跟着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的刺绣,你们都晓得哇?”
自从宁香离婚的事情在村里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闻后,不再有人见面就说这个闲话,习惯下来也不再指指点点,胡秀莲便和平时一样,会和邻里妇人在一起嚼舌。
平时在一起说这家说那家,村里村外就没有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宁香跟苏城绣师学刺绣的事,在宁香刚去那几天,她就知道了。
她冲着宁兰的爷爷点头,“知道的。”
宁兰的爷爷说:“这都一年多了,离婚的事也早过去了,不是都有人请媒婆向阿香说媒提亲事了?她到现在不回家,你们也不找她,就这么僵着?”
宁金生没好气接一句道:“她成天和王丽珍混在一起,找她干什么?她连离婚都敢,还敢跟王丽珍走那么近,难保不会再干出什么出格的事。你没看嘛,媒婆找她说媒提亲,都被她给撵走了,还把人弄得那么难堪,都出来说她这辈子嫁不出去了。我们把她找回来,养个嫁不出去的二婚闺女,我和她娘这脸往哪放?”
宁兰的婶娘在旁边清一下嗓子,人精一般道:“阿香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好几个月,那能是白学的?以后做绣活肯定更挣钱的,哪里需要你们养啊?真要你们养,她当初也不敢跟家里闹翻离婚的呀。”
宁金生和胡秀莲脸上的表情像被噎了一下,咽咽嘴里的饭没说出话。
说的也是,宁香要是需要他们养,当初那也不敢离婚。她当初就是仗着能做绣活养活自己,所以才敢那么强硬离婚的,她不靠婆家娘家也饿不死。
宁兰的婶娘又说:“脸面不能吃的呀,宁波宁洋不要花钱呀?”
这话就说得很明显了,反正离婚的事情现在已经没人闲话了,宁香二婚也是能嫁出去的,不少男人找媒婆上门说媒呢,只是她自己不想嫁而已。
把她找回家来,好处只比坏处多。
可宁金生默了一会还是说:“她不离那王丽珍远点,不能要她回来。”
既然他说得这么肯定,宁兰的婶娘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
其他人也没再多嘴,把话题扯开,说点开心的事情,一家人热热闹闹过除夕。
晚上守完夜回家,洗漱完到床上睡觉,胡秀莲心里还在想着宁香的事情,拉过被子跟宁金生说:“真不找她回来呀?四人邦都倒台了,王丽珍怕什么呀?”
宁金生说:“四人邦是倒台了,但阶级斗争没有停。”
胡秀吸口气说:“她跟苏城的绣师学了几个月,接下来肯定更挣钱的。离婚那事现在村里也没人说什么了,多的是想给她找对象的……”
说的话好像没头没尾,但宁金生能听出来,胡秀莲心里是痒痒了,想主动去把宁香给找回来,一家人冰释前嫌,和好如初。
可宁金生记得宁香当初说的话,说什么不想再被他们吸血,她恨他们。她当时那声嘶力竭满眼恨意的样子,他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个没良心的白眼狼,找她回来干什么?
宁金生拽一下被子,看着胡秀莲说:“要找你去找,当初是她自己要走的,闹得那么难看,说什么不想再被我们吸血了。我头一回听到这种混账话,我们生了她养了她,她完全不管家里的死活,离婚让我们受了多少白眼?这一年多,我们都是怎么过来的?说我们吸她的血,天大的笑话,她浑身上下有自己的血?她的血和肉,都是我们给她的!家里负担这么重,作为老大,她帮我们分担不是应该的?”
宁金生说的这些话,胡秀莲当然是全部认同的。但她现在心里的怨和气没宁金生这么重了,而且宁香当初不是对着她说那些话的,她和宁香之间没有过大冲突。
她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这事,觉得反正离婚的事情都过去了,宁香又比宁兰会挣钱,宁波宁洋两个人还小,以后要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如把宁香找回来。
找回来再给她找个婆家,随她挑,就算二婚不值钱,但只要成了,那也不是一点彩礼要不到。
她对宁金生说:“当时因为离婚的事情,都在气头上,话撵话那肯定都是挑最狠的话来说,未必心里就是那么想的。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我们都不追究她当初执意离婚的事了,她还跟我们赌什么气?”
看宁金生没说话,她又说:“再说了,不是有话说的嘛,血浓于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呢。吵归吵闹归闹,事情过去了气消了,还是一家人。”
宁金生听完这话,扯了被子躺下,还是那句话:“要找你去找,我不管。”
胡秀莲看看宁金生的后脑勺,“那就我去找!”
***
春节里走亲访友事情多,胡秀莲当然没有去管宁香。等到正月过去,阳春三月天气舒服起来,她在夕阳染红了半边天的傍晚,去了宁香的船屋。
上一篇:被迫成名的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