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可就是听懂了,所以才疑惑:“真的是这样吗?”
“以前的老把式不是说,拔节再追肥会晚熟吗?还容易伏倒。”
到底该听谁的,信谁的,姜书记没底。
因为他也跟老把式们一样,一面是几千年的经验,一面是貌似有点道理的科学分析,好像两边都有道理。
安然也不着急,“这样吧,各位叔伯可以先想一下,如果觉着我说的有点道理,那咱们晚上八点,再开个会怎么样?”
大家纷纷松口气,还真怕她穷追不舍。能回去好好想想,挺好的,这年轻人做事就是太麻溜了些,其实也不是不讲道理。
安然当老总习惯了交代任务的时候下时间通牒。
她今晚就要把事情定下来,一面是因为麦苗长势不错,追肥不能再耽搁,必须速战速决。另一面嘛,也是听说何队长老两口上城里老二家去了,趁没人给她唱反调,以免夜长梦多。正想着,姜书记佝偻着脊背慢悠悠地进来了,他手里还拿着根旱烟锅,烟丝还没卷上,一小包胀鼓鼓的塞在胸前口袋里。
老爷子没别的爱好,就喜欢抽旱烟。别人家自留地都是种粮食种菜,他家却是种旱烟,一年到头就指着那么点乐趣。
“姜书记屋里坐,妈快给书记盛碗面。”
姜书记摆摆手:“吃过了,他五妈别忙活了。”他倒真不是这种贪小便宜的人,每次上谁家里说事儿都不会挑饭点去,哪怕赶巧遇上也一律宣称吃过了。
小猫蛋还没喂好,安然就把他请进厨房里,一面喂孩子一面打算听听他要说啥,是什么重要的事让他突然造访。
桌子上只有包淑英和小猫蛋,俩虎头虎脑的男娃娃正蹲在灶旁的地上,抱着个比他们脑袋都大的搪瓷盘呼哧呼哧的吃面条,脑袋脖子上全是汗,嘴角红彤彤糊了一嘴,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吃鸡血呢。
姜书记颇为意外:“这娃娃在你家呢,我就说今儿咋不见人。”
牛蛋抬头,抹了抹嘴巴:“六爷我来安阿姨家吃饭,以后都给她当儿子了哟,对不住你啦。”
“那你前天不是才说给我们家当孙子?”
牛蛋吐吐舌头:“哎呀,那你家的玉米馍馍也没我安阿姨的西红柿鸡蛋面好吃不是?”
得吧,这就是个为了吃的能给全村人当孙子的家伙,铁蛋对他的好感瞬间烟消云散,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
老爷子呵呵笑着,又逗了逗呲溜呲溜吸着软面条的小猫蛋,这一家子啊,老的老,小的小,还多了个蹭饭的,全靠安会计一人养着,要不泼辣,还不得让人连骨头都吞掉?“小安,你还记得你这套理论是谁跟你说的吗?”
“啥理论?”安然怔了怔,“哦,书记是说看叶绿素追肥的事啊,记得,就是小猫蛋爸爸。”
呼啦啦,不论大小五颗脑袋呼啦啦就转过来,盯着她。
安然笑笑,给孩子擦擦嘴,她从不否认也不回避这个“丈夫”的存在,别的不说,他对国家的贡献,对孩子在金钱和成长方面的付出真的是个很优秀的男同志,既然要为他正名,那就从现在开始吧:“猫蛋爸爸在农业种植方面有点研究,书记您知道咱们红星县庄稼亩产量最高的是哪个生产队吗?”
“当然是你以前插队的响水生产队,每次开大会少不了表扬。”那边的书记队长哪次不是嘴都给笑歪。
“那您知道他们亩产高的秘诀吗?”
“莫非也是小麦拔节才开始追肥?”姜书记有点激动,似乎发现了“财富密码”。
安然摇头:“追肥的事那边就是因为没听猫蛋爸的,现在亩产已经到了瓶颈期,怎么也上不去,那边的人很是苦恼。”
“那么高还有啥苦恼,真是贪心!”老爷子羡慕死了都,他要也能把亩产量提到他们那样,他每天睡觉都能笑醒好吗!“那他们是怎么提上去的?”
“靠的就是小猫蛋爸爸,他发明的犁田机、施肥机、薅草机、收割机,一台机器干了一个村民小队的活计,还不带歇息的……就拿咱们开荒来说,如果能有割草机和犁田机,我们三天就能干完现在这些活计,压根不需要妇女们苦这么多天。”
队上的耕牛只有两头,她们倒是想借也排不上号啊。更何况借耕牛还得提供饲料,她们连自个儿都吃不饱,哪来的饲料,所以大家宁愿一锄头一锄头的挖,一镰刀一镰刀的割,哪怕手上再多的血泡。
刀耕火种,说的就是现在小海燕的现状。
那些机械,老爷子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说,男人嘛,天生对机械就是敏感,激动的脸色泛红:“小安你快给我详细说说,犁田机是怎么回事?不用耕牛吗?”
安然于是简单的说了几句,“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只是他爸鼓捣的时候在旁边见过,他唯一跟我细说过的就是拔节追肥的事儿。”瞎掰。
姜书记的脸色逐渐严肃起来,背着手踱步,苍老的头颅低垂着,仿佛地上有钱。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三分之二,身上没有一件不打补丁的衣服,哪怕是夏天穿的红色背心,也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滑稽又心酸。为了社员们能吃上饱饭,他进行了很多次尝试,成功了,大家觉着今年雨水真好。不成功,大家觉着语录书记就是爱瞎搞搞。
哪怕是安然,作为一名注重实际的成功商人,刚开始搬来的时候也不喜欢这位动不动就背语录的书记,总觉着他喜欢搞虚头巴脑的东西,跟后世遇到的那些什么街道办主任啊什么局长的基层小领导没啥两样。可这几个月接触下来,她发现她错了。
“这样吧,咱们队的小麦分两批,一批按往年惯例返青时节追肥,一批按你说的,拔节再追肥。”他下了很大的决心,麦子就是石兰人的命,种不好一年都得饿肚子,就像老把式们骂的,他们是在拿着庄稼人的命在瞎搞搞。
可以想见,他下了多大的决心。
安然也很意外,她一开始都没想到一半一半的搞,这就是现成的对照实验啊,常规组和治疗组每一天都在社员们眼皮子底下,谁都能看见它们的变化,等到了收割的时候,黑猫白猫立马见分晓。她有信心,只要看见实打实的效果,社员们来年肯定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果然,会上老把式们本来还半信半疑,当听说两种施肥方式各半的时候,一个个都不说话了。甚至,为了减小新方法推行的阻力,她还自个儿要求:“保险起见,我相信几位叔伯吃过的盐巴比我吃的饭还多,不如我们三分之二的小麦依然用老方法追肥,三分之一用来实验新方法,怎么样?”
该激进的时候铁着头冲,该退步的时候也要退。这年轻人是真不错,老把式们一致觉着。
于是,赶在何队长回来之前,定下办法,小海燕生产队又开始忙碌起来,大家施肥的施肥,捡肥的捡肥,井然有条。现存肥料刚好也只够三分之二的麦子用,还剩二十天,全队的孩子出动,捡粪去咯!
就连铁蛋牛蛋这样六七岁的孩子都成了捡粪中坚力量,每天跟在牛屁股猪屁股鸡屁股后头,恨不得它们一拉就双手捧上,因为称重是算工分的。
天气暖了,植物旺盛的生命力开始展现,黄芪冒出一根根细苗苗的嫩芽,就跟豆芽似的。就因为这,安然都不敢带小猫蛋上药材地里去,因为上次豆芽焖肉太好吃的缘故,小丫头现在一看见嫩芽似的植物就要抓,抓来就要塞嘴里,让她防不胜防。
一切芽芽,都是豆芽。
当然,既然黄芪苗苗已经起来了,陈六福那儿药材又很紧缺,安然可并不打算就守着这七八亩药地发家致富。唯一的方式就是扩大规模,药材种子多的是,只要有地方种,妇女们有的是力气,肯定能把苗苗伺候好。
而扩大开荒面积是个大难题。
因为啊,妇女们干了这么久,累得都不成形了,好几个直接就把奶累没了,她不能把人往死里用啊。她曾经算半个“资本家”,也没干过把人当牲口用的缺德事。
而队上的牲口,她们又排不到。
带着心事,安然兜着小猫蛋,上田埂边转一圈,看看辽阔的,绿油油的土地,一面有种给猫蛋打江山的成就感,一面又觉着明明多的是荒山野岭却没人力来开,感觉像损失了几个亿。
难受。
忽然,不远处,一群捡粪主力军呼啦啦跑过来,跑得最快的是铁蛋,他甩着两条瘦瘦的筷子一样的长腿:“姨,姨你快跑!”
安然一愣:猛虎下山来吃人了吗?
“快跑啊,斗天会来了!”
第23章 三更合一
不远处, 一条逶迤的绿带有节奏的前进着,仿佛一条绿色的毒蛇,鲜艳的红舌藏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村口老人定睛一看, 揉了揉老花眼:“又来了。”
是的, 又。
以前, 小海燕村下放几个京市来的“臭老九”,他们还专门来斗过呢, 什么听过没听过的整人“游戏”,他们都弄过,其中有一个就被逼疯了。
大家把目光投向大槐树下那个痴傻的身影,目露同情。
也不知道, 这次又是谁遭殃。
“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他好比大松树冬夏长青, 他不怕风吹雨打,他不怕天寒地冻, 他不摇也不动, 永远挺立在山顶【1】……”慷慨激昂的歌声中, 一群十八九岁的年轻人,穿着绿色军装, 挎着绿色书包,就这么迈着整齐的步伐,雄赳赳气昂昂走进了小海燕。
不知道的, 还以为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不过, 也有个不像学生的,三十出头的男人,绿军装兜不住他鼓出来的肚子,最后一个卡扣的皮带也系不住他的裤子。
领头的年轻人上前, “啪”敬了个军礼:“同志你好,我们是红星县斗天会革命小队的战士,你们是小海燕生产大队吗?”
老人目不斜视,不说话,还“tui”了一口痰。
“同志,请你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主席的最高指示!”
“他耳朵听不见。”有个牙掉光的老太太,口齿不清的说。
司旺八不耐烦地走上前:“刘向群你跟他们废什么话,不是聋子就是瞎子的,我知道安然家住哪儿,咱们直接杀过去就是。”
这人姓司,家里兄弟几个排行第八,所以叫司旺八,以前一直没钱娶媳妇儿,光棍打到三十岁,终于遇上个寡妇。寡妇颇有姿色,男人死了好几年,以前还在县城里开了家米店,后来公私合营被政府买断后得了老大一笔钱,政府还给分配了好工作,就在县粮站工作,那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
寡妇虽然快四十五岁了,可耐不住她工作好,又有家业,司旺八牙一咬,眼一闭,咱俩结婚吧!
当然,寡妇的儿子也就比司旺八小两岁,他知道这辈子也不可能再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所以别的都不在乎,就想弄个工作,弄点钱,以后好养老。
在国营饭店虽然说出去难听,只是个扫厕所的,可他终于是脱离农业户口了,哪想到还能遇到大革命,那就是他翻身改命的机会啊!
“司大哥,市革委会说了,咱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尽量能教育的教育。”
“她安然就是个走资派,教育个屁!”司旺八气得头发一根根竖起来,最看不惯的就是这些年轻人,自以为上过几天学,知道几个字儿,就整天“红头文件”“上头指示”的,不就是看不起他不识字嘛。
他司旺八不识字,不也当上副会长了吗?不也把那些文化人弄去挑大粪了吗?
刘向群是挺看不上他的,可没办法,他这会长还没他副会长有威信,因为他总是带着“战士”们斗人,哪儿有个家产丰厚的资本家余孽,哪儿有个小富农他一清二楚,每次跟着去的人都能或多或少搂点东西,既干了革命,又填饱肚子,谁不喜欢?
司旺八推开刘向群,大踏步往包淑英家奔去,平时熙熙攘攘的村道,此刻连一只狗半只鸡也没有,整个村子仿佛被一团乌云压顶。
安然可就不一样了,她淡定极了。把铁蛋牛蛋叫回家,将小猫蛋捆他们身上,重要的存折收音机自行车这些,全都挖个地窝子,藏好啦!
粮食和米面油嘛,本来也没多少了,和着五只花花姐妹团一起她全拎去姜书记家保管。顿时,家里就只剩几个空柜子啦。
斗天会刚杀到,姜书记和赵队长也带着几名民兵赶到,忙着给小将们倒水,搬板凳。“同志们一路辛苦了,快坐快坐,咱们队的社员要有谁做的不对的,你们传个话就是,我们保准把他教育得妥妥的,哪用你们跑这么远。”
“就是就是,咱们姜书记是这石安公社学习最高指示学得最好的。”
“呸,不就会背几句语录嘛,谁还不会似的。”司旺八总觉着赵队长是在讽刺他不识字没文化。
“少套近乎,哪个叫安然的,给我出来。”他往院子里一坐,老太师似的,声如洪钟。
村民们陆陆续续赶到,有看热闹的,有真心替安然担心的,也有害怕事情会连累到整个生产队的……毕竟,她现在可是会计,经手的事儿不是一件两件,要真查起来,所有人都得配合。
“哪个王八在叫我?”
哄堂大笑。
因为司旺八司旺八,背后谁都叫他死王八。
“你!”司旺八气得脖颈上青筋直冒,气势高昂,义愤填膺地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我们是领袖的好同志,人民的好战士,我现在代表最高指示批评你,你的所作所为……”
“等等,最高指示我知道,具体是哪一条?”
司旺八平时只管斗人,但凡提到“最高指示”,谁也不敢还嘴,这还是第一次被人问住的。当然,他不慌,他有的是帮手。
“刘向群同志,请你转达最高指示。”
刘向群给他指使懵了,本来这一次来就是以谈话为主,哪来的指示,那不过是噱头罢了。
安然总觉着,这个叫“刘向群”的小同志她有点眼熟。重生以后她肯定没见过,这可以肯定,但上辈子见过的人太多了,她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而且,这种眼熟还莫名的带着点心疼,居然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因着这层关系,安然也不愿为难他,对着司旺八说:“既然你要批斗我,又传达不出最高指示,那你就说说,我有啥错处吧。”
“大家看她家里的摆设,这样的三门柜六斗柜,不是资本主义作风是啥?你身为小海燕生产队的会计却生活奢靡,一点也不艰苦朴素,一点也不同情劳苦大众。”
这些,其实都是何宝花事先打听好,告诉他的,就防着临场找不到批的点来。
果然,斗天会的人和小海燕社员们伸头一看,她们屋里摆设真不赖,哪里像别的农民家庭,一贫如洗,一眼就能看到底。有些贫苦出身的年轻人,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一种叫“阶级认同感”的东西冒出来。
“你知道我的这两件摆设怎么来的吗?是我没有住处,我的父亲阳三棉优秀党员安容和同志同情我,赠予我的,我没有花老百姓的一针一线。如果送我家具也有错,那就是人理常伦,骨肉亲情也有错,那你们应该去批安容和同志,而不是我。”
“可不是,人家亲爹给的,你还有啥说的。”
安然笃定他司旺八还没这个胆子动阳三棉的人,因为今年的棉纺织生产是整个阳城市的工作重心,上头地委书记市革委会都保着他呢。再说了,就是真去批了,以徐红梅和安雅的本事他们也只能铩羽而归,搞不好还得损兵折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