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安然心头大惊,但她面上没有焦躁,而是十分冷静地问:“人没事吧?”
“没事,幸好工人离得远。”
安然舒口气,只要是人没事,那就都不是真正的大事儿,在她心里再金贵再进口的机器那也没有人命重要,车间里任何一个工人都不止是工人,还是顶梁柱,以及顶梁柱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
路上雪不厚,保险起见宋致远开得不快,但很稳,十五分钟才到厂里,安然只留下一句“老宋你先回去待会儿送送他们”,人就已经进了厂里。
宋致远看着妻子的背影,有点恍惚,在白晃晃的雪地里慢慢变成一个黑点,他忽然很能体会姚老说的,他不能光把这个安然同志当作贤内助,还要当成他的战友,当成这个家庭的火车头。
精梳车间里,一群值夜班的工人正围在一台精梳机旁,七嘴八舌讨论着。
“这咋就不动了呢?”有人想摸一下,被其他人一把打手上。
“不会是保险丝烧了吧?”
“烧了那咋车间灯还亮着?”
听见那节奏均匀的,不急不缓的脚步声,大家都知道是强人安厂长来了,人群自动往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厂长来了。”
“怎么回事?”
“我按照操作流程,正常使用着,它忽然就‘卡擦’一声不动了,我赶紧让工程师来看……”说话的是操作工人,他挺着急的,生怕这事会算他头上,毕竟好几万的机器呢,少颗螺丝钉他大半年就白干了。
搞不好,甚至有可能丢工作。市一纺有个车间工人就是因为发生安全事故,烧坏了一台苏联设备,没有工程师给他们维修,设备最终只能报废,直接造成几万块的损失,厂里把工人给开除了。
安然点点头,“你别急,把当时的情形跟工程师说清楚了吗?”
只要是安厂长这把平稳沉静的声音,他们就有找到主心骨的感觉,忙点头说:“已经说清楚了,三位工程师都来了,在里头修理着呢。”
安然看看时间,赶紧进去问工程师,“有头绪没?”
“暂时还没有,估摸着今晚怕是修不好了。”工程师叹口气,现在还没把问题出在哪儿排查出来,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最怕的是到时候他们也解决不了那就麻烦了,因为这是不能再请日本工程师来维修,更不可能返厂的了,原因嘛……大家都知道。
所以,不仅工程师着急,安然也很着急,这可是大几万的设备,搞不好就得砸手里了。这也是当初她提出产研结合思路时厂里反对声音最多的一个点,怕搞成“四不像”,到时候设备修修不了,拆拆不开,退退不回去。
当初,安然就是力排众议做的决定,如果真被众人“料对”了,那可不止是丢份的事儿,还得受处分,毕竟这是决策失误造成资产重大损失,要是再有人搞点小动作的话,那……
当然,这是最坏的结局,安然本人还是比较乐观的,自己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心里还是期盼着能修好。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直觉,如果能迈过这道坎,他们的工作就会有突破性进展。
这种感觉她一直都有,就像当年宋致远打捞沉船时一样,没人敢想象,也没人敢相信他能做到,但安然就是能。
她又看了看手表,“这样吧,既然机器坏了,大家这个夜班就不用上了,都回家休息去,考勤给你们打满勤,雪天路滑,注意安全,啊。”
这才上了两个小时的夜班就能休息,还是满勤?工人哪个不高兴呢?虽然机器坏了,但心里都像小孩子似的希望这样的“好事儿”多来几次才好。
不过,下一秒,安然就打破了他们的幻想,“事关每一个人的利益,这事先不要说出去,明天你们照常来上行政班就行。”
工人们刚走,张卫东也骑着自行车赶到,“厂长怎么样?”
安然把事情说了,责怪道:“你这人怎么不听话呢,都说了别来,骑车冻坏了吧?”
今儿外头气温零下三四度,冷是真的冷,她坐汽车里还冻得发抖呢。
“没事。”卫东站在那儿看了会儿,又进后头机修房里看了看情况,“估摸着得通宵,厂长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我看着,有情况我会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你。”
上个月,安然家装了一部电话机,终于不用再跑到603厂办接打电话了,只是厂办值班的人情急之下没想起这事才亲自跑了一趟厂长家。
安然也不逞强,反正自己在这儿啥也干不了,又是天寒地冻,“好,你妈你别担心,我留她在我那儿住几天。”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卫东来就是给自己减轻负担的。
安然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老宋又开着车子来接她,顺便还给带了俩暖水袋。
安然一看袋子上套着个黑白小熊猫的套子,就笑:“怎么把小野的也拿来了。”
“家里有空调。”宋致远看她一眼,见脸颊冻得通红,就把车靠边停,解下自己的围巾递过去,“捂捂脸。”
“哟,看不出来我家老宋还会关心人了。”
这话可真是老宋受用得不得了啊,整个人暖得都有点飘了,他轻咳一声,“我大哥,也就是宋明远给我来信了。”
“说了啥?”安然把还带着他体温的暖暖的围巾围在脖子上,拉高捂住脸颊,居然说不出的舒服。
宋明远从小野那里问到他们的家庭住址,只是不知道宋致远的具体工作单位和地址,所以给家里写了封信来,603收发室收到后就第一时间给他送来了。说实在的,从港城寄来的信,这倒是第一次,所以厂里还专门好好的研究了一下。当然,在进入国门的那一刻就审查过了,不然也不可能寄到603来。
信里当然是没说啥不合适的内容,无非就是身居海外心挂三弟,父母年岁渐长很是思念他,对以前做过的错事也很后悔,劝他别跟老人计较,有时间回去看看他们,如果生活上有什么困难记得要跟他这个大哥说,他一定尽力。然后顺便还提了一嘴安然的工作,鼓励她把纺织厂做大做强,以后有机会一定来参观学习。
话是漂亮话,安然不予置评。
宋致远咳了一声,觑着她脸色说:“他问小野电脑学得怎么样,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去国外学。”
“哪个‘国外’?”
“上次不是有麻省理工的全奖……”在孩子的问题上,他是有点怕小安同志翻脸的,“大哥说如果小野愿意去国外念书,他来负担所有费用。”
这时候能出去留学,那是光宗耀祖的事儿,更别说是麻省理工,那曾经是宋致远很向往却没机会去的学校,里头的数学系确实是排名第一的,全世界最强的数学人才都向往那里。
而且还是全奖留学机会,他比安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安然知道,他并不是真的怕她,是知道照顾她的感受而已,于是也放软了声音,握住他的手,摩挲两下:“她要不要出国读书,等她高中毕业由她自己决定,真出去了,咱们也不用谁帮衬负担费用,要是连自己孩子上学的钱都没有,那咱们也不能让她出去受苦不是?”
真高中毕业出去的话,安文野也才十三岁,小留学生啊,那得多辛苦呢?异国他乡,远隔重洋,既没有父母的陪伴,又没有足够的经济来源,这不是把孩子送出去受罪吗?
宋致远之所以能长大,能上大学,全靠他的导师把他当儿子抚养,他知道那种寄人篱下无依无靠的感觉,顿时心一痛,打死也不提小野留学的事了:“好,那我拒绝他。”
俩人回到家,小野还在电脑前鼓捣,邻居们则拥在电视机前目不转睛。《陈真》是今年度最热门电视剧,尤其陈真重建精武门,重挫佐藤这一段看得603的男女老少们热血沸腾,谁都会哼几句主题曲,来几句台词。
但安然怎么可能告诉他们,陈真最后还是跟佐藤同归于尽了呢?
说来,这个时代的电视剧跟五十年后的电视剧还是不一样的,这时候的孤胆英雄很多都是HE,观众们虽然难过,悲痛,但似乎都能接受,也更向往这种向死而生的奉献与牺牲。
五十年后谁要是敢把主角演死,等着他的就是大型网暴现场吧?
老宋过去看了看闺女,笑了:电脑刚买回来的时候她十个手指头还挺僵硬,好像不知道要怎么用,他教她打字(英文字母),她好像也只会用两根十指,一指禅戳来戳去看着都疼。
现在呢?人十根手指灵活得蝴蝶翅膀似的,翩跹起舞,二十六个英文字母像弹钢琴一样漂亮,打得可起劲了。
这才三个月不到,她已经把全本《Mathematics Loss of Certainty》逐字逐句敲成电子版的了,这可是三百多页近四百页的大部头啊!而且其中有非常多生涩的专业词汇,当大家都在看电视的时候,她就那么瞟一眼就能在键盘上敲出来。
关键学习一点没耽误,她就是利用写完作业的时间来干的,比人专业的打字员还厉害!
宋致远也不得不佩服,自己闺女的毅力,真的不是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当然,她的倔强也不知道遗传了谁,上次在港城跟妈妈赌气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姑娘已经用她越来越多的“小动作”来宣布自己的成长和独立,他能怎么样呢?
反正他插嘴是插不上的,只能努力做好母女之间的缓冲带、润滑油而已。
晚上,小野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邱雪梅姨妈住,她和妈妈睡主卧,而老宋嘛,就去另一间跟文篮睡。不知道是适应不了书城的气候还是怎么回事,安然这两年冬天手脚冰凉得厉害,尤其膝盖和手肘关节,能明显感觉到那种凉冰冰的僵硬感,每天晚上老宋都会给她揉一揉,搓一搓,现在小野来倒是不用了。
因为这是个小火炉啊!
安然一靠近她就能感觉到热烘烘的暖意,就像被窝里多了个小暖炉。
她还特别贴心,老宋告诉她妈妈膝盖冷,她就自己挨过来,用自己的大腿夹住妈妈膝盖,搓来搓去。
刚挨上来的时候,她也被冰得打冷颤,安然让她快放开,她却怎么也不放,仿佛能暖一暖妈妈是天大的事儿一般。
这不,今晚她还会抱着安然问:“妈你这真是以前月子没做好的老毛病吗?”
安然其实也有点拿不准,她一说症状,所有有经验的妇女都告诉她,这就是落下的月子病。可她也很疑惑,明明自己月子做得不差啊,不用吹风,不用碰凉水,母亲天天炖汤给她喝,更不用像其他妇女一样下地劳动,心情也保持得不错,这也能落下月子病?
可要说不是月子病吧,为什么前几年没有,今年才开始明显起来呢?难倒真是三十岁一过,身体就走下坡路了?
“妈你会不会后悔生我呀?”
“不生我的话,你就不会生病,不会变老,不会……”
安然一愣,“傻瓜,怎么会呢?妈妈后悔的是没有好好保护你。”
小野不懂,但她觉着,妈妈的病一定是因为生自己才患的,一把抱住安然,“妈我爱你。”
这样久违的突如其来的表白,安然真是受宠若惊,不过,下一秒她就觉着这孩子依然是小孩子,因为她居然闹着要睡外面,“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妈妈。
安然哪里需要她保护哦?她不过就是想要睡外侧罢了,好像那就是长大的一个刻度一般。
这一夜,安然睡得挺好,一点也没有要沦为千夫所指的焦虑,第二天天刚亮,她和孩子们还在睡,老宋起来做早饭,忽然听见电话响,是睡次卧的邱雪梅接到的。
“小安,卫东来电话了。”
安然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给床外侧的闺女掖好被子,”卫东,怎么说?”
“好消息厂长!”
“工程师的改良成功了,咱们昨天罢工那台机器其实是工程师在实验最大马力,现在咱们的设备一台顶日本人两台了厂长!”
安然的瞌睡立马就醒了,“果真?好,你先帮我看着,我马上就到。”
***
这一天,是东风纺织厂一个技术走向里程碑的日子,所有人都在为精梳机的改良而欢呼鼓舞,这意味着什么,每一个工人都知道。
因为安厂长又当着所有人的面打鸡血了,说只要精梳机能正常运行一个月,这个月就能每人多发十块钱的奖金。东风纺织厂一共六百名工人,每人多十块,那就是六千块啊!这六千块哪来的呢?当然是从增加的产量上来的,所有工人,无论在哪个岗位,为了这十块钱的奖金那叫一个干劲十足啊!
安然不用去车间,站在门口都能听见,几百号工人热火朝天,机器开足了马力,铆足了力气向着十块钱奋进……金钱的动力,其实就是丰衣足食的动力,就是美好生活的动力。
她的嗅觉早已不似以前迟钝,她敏感地嗅到这事可能会成为一个振奋人心的信号,她立马让笔杆子秦京河写了几封稿子,重点介绍了这一重大好消息,并将稿件发往省报和系统内报纸,以及京市的几家全国性的大媒体。
秦京河虽然不是很懂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因为这个年代的人,大多数都会觉着做了好事就应该默默无闻,就应该等着别人来发觉,而不是主动告诉别人。但他现在是这厂里除了张卫东之外,安然的第二大拥护者,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着跟安然有种天然的亲切,像上辈子就见过似的。
“我们这么做,邀功只是很小很小得一个动机,更重要的是汇报咱们的新进展。为什么要汇报呢?”
大家抬头看着安厂长,说得好听叫汇报,其实还不就是大张旗鼓告诉外界吗?
“咱们这两年在搞什么?改革。咱们取得这样的进展,就是工业系统纺织行业改革的一个亮点,一个信号,关于科学技术促进生产力发展的信号!有了这个信号,其它不想改革的,犹豫不前的,正在观望的,看到咱们尝到了改革的甜头,他们还会观望吗?”
众人对视一眼,原来安厂长格局这么大呢。
“老秦,笔杆子就是笔杆子啊,你这一出手,四家报纸都选中你的通讯稿了,咱们厂在系统里可是大大的长脸啊!”安然笑着,递过去四份报纸。
秦京河谦虚地笑笑:“你也不比我差,只是没时间写而已。”
安然心说这人还真是跟上辈子一样,谦虚,谨慎,也敏感。但在一把手或者跟高层次的领导眼里,这样“懦弱”“听话”的笔杆子才是好笔杆子。
工业厅一把手就很喜欢他,敬重他是个人才,听说他至今还单身后,还给他介绍过对象,但被他拒绝了。
秦京河和孔南风的黄金单身汉身份不仅在东风纺织厂赫赫有名,就是系统内其他单位也都知道,多的是人给他们介绍对象,但他俩都是以事业为重的人,一点也不为男女私情所困扰。
安然想起自己上辈子是怎么跟秦京河在一起的呢?那时候她刚离婚没几年,主动对他展开攻势,追了挺长时间,后来终于打动这冰山,可俩人之间好像也没有普通爱侣的亲密,他们不仅不住一起,就是平时见面也是一个礼拜或者更久见一次。
当时二人最喜欢的约会地点是图书馆、公园和诗歌会,她体谅他没钱进消费场所,照顾他的自尊,见面就是一起听一场诗歌创作的演讲或者小说创作培训会,然后一起吃个午饭或者晚饭,然后一起散步到阳城师专门口,他回教职工宿舍,她回自己的家。
这样的约会持续了半年多,他一直以君子之礼相待,她也一直很感激、很佩服他的为人。因为他跟自己生活和生意上遇到的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他们都是看中她的样貌和身材,一开始可能也会彬彬有礼,但持续不了太久就会想来点亲密接触。秦京河是那种看电影的时候她不小心碰了他腿一下,他都得立马害怕得缩回去的人。
他们名为情侣,其实更是知己、朋友。
因为他的正直、淳朴、才华,所以安然才打定主意要跟他结婚,至于后来没结成,则完全是秦家父母害的。
这样一个正人君子,安然觉着总单着有点可惜?她其实想嗑一下他跟未来妻子的CP,想象不出来什么样的女同志能收服他的身心呢?真是想想就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