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安然不动声色,把萧家寄来的所有东西收起来,“怎么回来这么早?”
宋致远瞥瞥身后的人,不言而喻。他今天本来正在看试飞场地的规划图纸,忽然保卫科的人说大门口有个自称是他哥哥的“宋先生”找他。
说实在的,他一点不想出去,近万亩的研究院,从新的在建的试飞场地到大门口,走路得半小时,车子被小安开走了,他不想走过去……不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萧若玲,愣是把她那辆全新的最拉风的摩托车借给他了,让他不去都不行。
此时,摩托车停在楼门口,还冒着热乎气呢。
这两口子的视而不见,让宋明远神色尴尬,但并未持续太久,他之所以还敢来,就是因为这段时间已经打探清楚了,宋致远和秦京河是两个完全没有一丁点联系的人,并非他一开始以为的兄弟俩相认后请他吃鸿门宴,他们各有各的家庭父母,压根就不知道四十年前的事。
既然如此,他有信心,前面能隐瞒四十年,现在依然能隐瞒下一个四十年,所以他还真就坦荡荡地来了。
他直接问:“安厂长,我能跟你谈一谈吗?”
安然用下颌角看他,“谈什么?”
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真是让宋明远愤怒到了极点,他一连吃了这么久的闭门羹,好不容易自己腆着脸找上门来她还是这副模样,怎么说自己在港城也是叫得上名号的企业家,大老板,来到内地哪里不是夹道相迎?这个女人她算什么?不就是一个国营厂的厂长吗,他随随便便拔根汗毛都比她的腰粗。
可是,他不能发火,他的厂子已经快一个月无货可发了,人嘛,总是得向金钱低头的。
“谈一谈厂子合作的事怎么样?”
安然冷笑,“用我们东纺的人东纺的地东纺的原材料给你赚钱的事吗?对不起,我不感兴趣。”
宋明远一点也没有阴谋被戳破的难堪,甚至还笑起来:“你是致远的媳妇,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果对这样的方式不满意,我们可以谈嘛,做生意嘛,就是好商好量的事,对吗?”
呸!危及到你利益的时候开始说是一家人了?
安然忍着恶心,等的就是他自己来上钩,于是退一步说:“要商量,那也得拿出诚意才行。”
眼看着这就是松动了,宋明远忙说:“好,我的诚意就是,我能拿出高于市场价10%的收购价,你把你们所有的仓库库存打包给我,现钱,不赊账,怎么样?”
安然想了想,这样的话确实是又能多赚几万块了,但她现在是缺那几万块的人吗?她都欠债五十多万的人了,她还在意这点小钱吗?
安然脸上摆出不为所动的神色,宋明远更郁闷了,可他已经浪费了这么长时间,如果再没办法,这一趟不仅白跑,他的服装出口生意也要彻底玩完。“那15%怎么样?这已经是我能给到的最高价了,希望你别再试探我的底线。”
安然长这么大是被吓大的吗?当年在港城都没怕过他,更别说现在是在华国,在书城,在603!
只见她冷笑一声,“宋先生做事未免也太小家子气,威胁一个女流之辈倒是显得你很绅士呢。”
宋明远被她讽刺得脸一下红,一下白。
安然仿佛没看见他的难堪,心说:你这点尴尬算啥?你让我男人尴尬的时候我还没找你算账呢!现在只不过是先付点利息而已。
弹了弹指甲,“你怎么不问问我的底线呢?”
安然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悠悠地喝了半杯,才在他忽红忽白的脸色里说出一句:“我的底线是,原材料我不卖,我只卖成品,服装你要什么样的只管提要求,我给你出设计图纸和样品,不放心的话设计图纸你自己出,我们只负责生产,如果满意咱们就签合同,不满意随便你找谁谈。”
宋明远怀疑自己听错了,他揉了揉耳朵,“你,你说什么?”
他生怕安然冒出什么虎狼之词,先说一句,“我跟致远是兄弟,我知道你们在内地日子不好过,没有我们自由,如果不是因为思念弟弟,我也不可能跑这么远……”
安然信他个大头鬼,很想吐他一脸,但她历来就是最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现在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傻子才会跟钱过不去。
于是,又把话重复了一遍,非常耐心,反正她不怕,债台已经高筑了,还会在意多拖几天吗?她拖得起,因为东风纺织厂本来就穷,本来就上不了“台面”,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可明远服装厂不一样啊,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晚小野在电话里说,广播里说港城的环保法案已经通过,将于下月,也就是十一月一号开始施行,满打满算也就是十四天时间了。
十四天后宋明远的厂子就必须彻底停工,不然资本主义的铁拳会罚得他倾家荡产,而先不说别的,他现在手里积压的没有完成的订单就有不少呢,到时候赔偿给客户的违约金就是一大笔。
宋明远的态度为什么转变如此之大,鬼才信他是对弟弟的爱是照顾自家人,真实原因不过是一开始不信英国政府那边真的能出台那么严苛的法案,一直抱着侥幸心理,所以当安然知道法案要出台的时候第一时间给他写信,告知自己难处,希望他能给自己的工人一个学习机会的时候,他是爱搭不理的。
当时,安然是真把他当老宋的大哥来对待的,所以毫不避讳说了自己的难处……谁成想这“难处”还让他拿捏上了!
他以为,自己没有求到她安然身上的一天。
所以,表面上答应要来看看宋致远,但他根本没想真来。
直到一天天的,资本主义的铁拳越来越近,法案真的要走到台前的时候,他急了,开始准备要借东纺的风赚自己的钱,带着一套班子过来的时候,安然已经不买账了。
他在赌安然债台高筑撑不了几天,而安然在赌法案正式出台,他彻底没了退路。
好嘛,两个赌徒碰一起了,明显安然这个女人的胆子和决心比他想象的更大,也比他狠,现在还敢继续贷款扩大生产规模,这是要死磕到底啊。
安然敢这么赌,其实是吃准了宋明远跟她是一类人——有钱不可能不赚。
所以,当宋明远黑着脸说“回去考虑一下”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其实已经乐开花了,宋明远会屈服的。
当然,宋明远冷着脸离开,全程没有跟宋致远说一句话,所谓的来“看弟弟”只不过是一个他接近安然,威胁安然的由头。
真是对这个“弟弟”连表面工作都不愿做了呢,安然觉着挺好的,越是给老宋希望,到时候真相揭穿的时候越是伤害他,就这么循序渐进的让他做好思想准备,也挺好的。
她还暂时不能把自己的怀疑告诉他,只是抱了抱他,“没事,做你的工作去吧。”
接下来,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宋致远明显感觉到,最近俩孩子打电话回家的频率也太高了吧?每天晚上九点半,不是小猫猫打就是小铁蛋打,以前他们都可爱跟小安唠嗑,最近倒是都喜欢跟他聊天了。
在感觉幸福的同时,他也没多想,毕竟人是会变的。以前他连油壶倒了都不会扶一下的人,现在不也能进厨房做饭了吗?或许是孩子们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之后,发现其实他也是个好爸爸?
看吧,咱们老宋的思想就是这么单纯。
单纯到安然都不忍心告诉他自己的怀疑。
不过,既然怀疑是双胞胎,安然可以从秦京河那里下手嘛。
“老秦,今儿把你叫来,是有个事想跟你聊聊。”
秦京河看她神色凝重,心里也没底,不会是知道他跟老孔的事了吧?这种事他觉着难以启齿,哪怕是身边这几个最好的朋友,他也是打算瞒一辈子的。
他从小到大没几个朋友,主要是没遇到过像这群人一样坦荡、磊落、热心的好人,他想好好的珍惜他们。
可这种事有几个正常人不恶心呢?他刚发现自己居然喜欢男人的时候也差点恶心吐了,他觉着自己是个变态,不配得到别人的爱……可是,孔南风给了他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爱。
他不敢让人知道他们之间那阴暗的变态的小秘密,不是怕失去工作,而是怕失去他们,他最好的朋友。
这么一想,顿时坐立难安,脸色苍白,“怎么,你说就是。”
安然知道他怕什么,愈发下定决心一辈子不会说出他们的秘密,直截了当问:“你有没有怀疑过,或许你跟我家老宋真的是一对双胞胎呢?”
秦京河一愣,“双胞胎?”
他十几年前第一次看见宋致远的时候也挺震惊的,世界上居然有跟自己如此相像的人存在,可他一直以为这是偶然,没往这方面想,毕竟自己是有父母兄弟姐妹的啊。
“你是否想过,你现在的父母或许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秦京河又是一怔,不说话了。
这种怀疑他小时候就有过,毕竟他生来就比一般孩子敏感,可他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没有得到父母关注而产生的仇恨心理,努力把这种不恰当的猜测压下去。
可这几年孔南风搬来同住后,偶尔提过几次,一个人说可能是错觉,如果连足智多谋的小安也这么说,他心里也有点毛毛的。
安然看他脸色,知道自己猜对了,感谢孔南风,有他在,老秦这辈子不会再吃苦了。
有他在,谁也伤害不了老秦了。
她掏出那张旧报纸递过去,“你看看这两个人,我现在怀疑,你跟老宋是双胞胎兄弟,他们才是你俩的亲生父母。”
秦京河看着那两张脸,他不知道什么叫血脉相依血浓于水,他只知道看着宋竹隐和林婉茹的脸,他心头就无端端涌上一股暖流,那是一种人生找到来处的感觉。
他手有点发抖,眼眶也红了。
安然叹口气,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上辈子老宋直到死,也没人替他讨回公道,也没人告诉他,他的血肉之躯来自哪里……这对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多大的侮辱?
人活着需要尊严,死了更需要尊严,稀里糊涂走一遭,连自己的身世都一无所知,这对一个为了国家奉献一生的人来说,公平吗?
这贼老天就是瞎了眼!
而秦京河,虽然直到自己重生前他都还活着,本来可以成为第一个获得诺贝利文学奖的华国人,最后因为替安然奔走而声誉尽毁,一直靠给人当枪手写小说度日,孤苦无依,连公开自己笔名的自由都没有,因为一旦公开,别人想到的就是他的“嫌贫爱富”,他与安然的“蛇鼠一窝”。
老天爷对这对兄弟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既然给了他们异于常人的天赋,为什么不能再给一点与之匹配的尊严和爱呢?
安然就是豁出性命也一定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我有一个建议,我想让你和老宋做一个DNA鉴定,你愿意吗?”
秦京河没有直接回答,只说:“我考虑一下,明天告诉你,可以吗?”
只要是没直接拒绝,那就是有戏,安然很高兴,剩下的就是说服老宋了。
而这才是最难的。宋致远内心的六岁小男孩,肯定不会承认自己不是宋家的孩子,那是对自己四十多年人生的否定,他不会接受的。
果然,当天晚上她才一提,老宋就不理她了,留个后脑勺。
“喂,你就不好奇吗?为什么宋家人对你这么差,明明对其他孩子都很正常,到你这儿就不行了?”
“你就不好奇,两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什么长得这么像吗?”
“还有啊,报纸你也看过了,宋竹隐老先生和林婉茹老太太……你就不觉着有种莫名的熟悉吗?”
宋致远一个轱辘坐起来,咬牙切齿吼道:“我不想知道。”
安然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这压根不像他平时的作风啊,正要劝忽然看见他嘴巴撅着,“啪嗒”两声,有水珠打在被子上的声音,顿时心疼得都不知道说啥了。
一把抱住,这就是个小孩子啊,受了委屈又不知道找谁讨公道的小孩。
安然仿佛能看见六岁的小男孩低着头,在长满青苔的墙根角,看着宋家一大家子有说有笑有吃有喝,而自己只因为没做好一点点小事就被打一顿,被饿一天。一开始,他也委屈的,他想知道凭什么哥哥弟弟妹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有好东西吃,哪怕做错事,爸爸妈妈也会抱着他们哄,可是他明明做对了却不会有奖励,做错了就是一顿打。
后来,因为委屈太多次了,永远得不到回应,得不到解释,他也不会委屈了。
他变得不在乎了。
不在乎别人能给他什么,也吝啬于将自己的情感分享给谁,因为他觉得自己没有情感。
安然把自己想得眼泪哗哗流,要不是小野这个小天使,老宋这个毛病一辈子也治不好。
再次说明,这哪是他们救赎小野,明明是小野救赎他们,让他们知道人间值得,人间美好啊!
接下来就是安然作为妻子的软硬兼施,威逼利诱,坑蒙拐骗,让老宋不得不同意做亲缘关系鉴定。安然上辈子做过,现在虽然早了十年,大陆还没有这项技术,但港城肯定有,她给姚老挂个电话,问那边能不能联系上关系帮忙,不在乎价钱。
而港城大学最近正好请了一位英国的遗传学家来做名誉教授,这位教授在去年上半年刚好发明了DNA鉴定技术,作为还不是百分百确保万无一失的技术,有人愿意做,他可以免费帮忙,不收取任何费用,只是需要邮寄一点毛发和指甲过去,保险起见还邮寄了两份血样。
其实,走到这一步,哪怕没有科学手段的证明,安然已经可以肯定他们就是亲兄弟了。只是,她想的不仅是证实他们的亲缘关系,还想找到他们的父母,老宋上辈子直到死也没见过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不公平。
关系怎么样另说,能找到,能让他找到自己的肉身来自何处,其实也是另一种程度的开解,让他跟那个六岁的支离破碎的小男孩和解。
所以,安然也在紧锣密鼓的,悄悄咪咪的找人,为了减小阻力,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过,就是最信任的张卫东,她也没露过一个字。
***
转眼已到寒冬腊月,东风纺织厂仓库里的布料积压已经达到近八十吨,东纺人也从一开始的焦虑到现在没啥感觉了,反正雨季过完了,也没有霉坏一尺;反正上至副厂长,下至各个车间主任、小组长等人,已经全被安厂长洗脑了似的,不闹也不提了,该加班加班,反正有基本工资领着,饿不死。
也有坚持不住的,受不了没奖金的日子,出去下海了。
这一天,港城大老板宋明远,终于带着他的人,来到了东风纺织厂,找安然。
半个月可终于把他吊够了,安然觉着时机差不多了,过犹不及,所以当他说愿意接受安然的条件,只希望尽快开工的时候,这事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