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
晚上,宋致远回来,安然想了想还是把事情跟他说了,“你觉着怎么样?”
“我没意见。”人家左手的笔就没放下过。
“不是问你同不同意,我是说你觉着陈叔说的话是真心的吗?”或许,男人更懂男人,就像女人总是能第一时间判断对方绿不绿茶一样。
“我不知道。”
安然:“……”得,算我不长教训,从此以后再跟你蠢驴说话我也是蠢驴!
于是,宋致远直到睡觉的时候发现,他的妻子又生气了。是如何发现的呢?她把床都占完了,他没地方睡了呀。
客厅里,包淑英和铁蛋睡得呼呼的,他总不可能把老人孩子叫醒,只能轻轻摇了摇妻子的手臂,“能不能睡进去一点?”
安然其实压根没睡着,哪个女人被这么气还能睡得着呢?安然不是一定非得让他说出个子丑寅卯,只是想要听听他的判断,真或者假就行,两个字里二选一也就是一个字,有那么难吗?混蛋!毕竟那也是帮他带了两年孩子的岳母啊,他就不把岳母的幸福放在心上吗?
还是他觉着,孩子带大了,马上就能送幼儿园,那样他就轻松了,不需要老人了,他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了?
想到这个可能,安然更气,不让,哪怕一厘米一毫米也不让!睡狗窝去吧。
宋致远摸了摸鼻子,又不好太大声吵醒老人,“我知道你没睡,你能跟我说说话吗?”
不说。
“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他仔细回想,今天进门吃晚饭的时候都还挺正常的,她还兴奋的告诉他,小猫蛋会说主谓宾俱全的句子了,语言能力进步很大,说不定下个月就能像大孩子一样说话了……怎么吃了饭,说了点什么她就忽然不理人了。
莫非……
可怜的宋大工程师,终于知道妻子为啥生气了,“我同意,很同意,孩子姥姥要结婚就结,不结就在家里待着。”
“我说的是你同不同意吗?那是我妈,轮得到你不同意吗?”
不怪她语气不好,安然自问还是有涵养的,可面对这样一块木头,再好的脾气也得炸啊。
宋致远再次摸了摸鼻子,才想起来她气的应该是“你觉着陈叔说的话是真心吗”,而他说“不知道”。对,他记性就是这么好,他能记住一定时间内对方说的每一个字,可他就是理解不了,自己的回答有什么问题。
“我真的不知道,因为我不了解这个人。”
一说还真有那么一丢丢道理,在不了解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的全貌时,妄加评论也不对。网络上那么多一开始群情激奋最后却又反转的事件还不够多吗?当年她被刘美芬搞得身败名裂,不也是这种“未知全貌妄加评论”的人占了主流吗?
她,也曾是被人轻易评论的受害者。
而他的说法,说明他是一个很谨慎,很客观的人。
行吧,虽然理智上说她不该生气,他没做错什么,可心理上还是会不舒服。“允许你最后睡几个月,等以后搬家你就自个儿睡一间吧。”
宋致远脱衣服的手顿了顿,“我们要分居吗?”
“对。”
宋致远似乎也被堵得无话可说了,他迅速的躺床上,半个身子还挂在床外面,可他心里面也有点不舒服,说不清道不明那种,还有点孤独。
“你真的是我的妻子吗?”
安然都懒得理他,一个月里总要问七八次,烦不烦啊他,就跟猫蛋想吃冰淇淋一天问十次“妈妈我可以吃吗”一样。
“如果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就不应该分居。”
“我们会回到从前吗?”
“哪个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安然忽然觉着有点不忍心,这样可怜巴巴的示弱的宋致远,她还没见过。
“在响水生产队的知青屋,我可以抱你,可以发生关系。”
安然:“???”
“意思是,你想跟我发生关系?”
“是。”宋致远再不解风情,再木头,那也是个身心发育健全的成年男性,他会没想法吗?不,随着接触的加深,两个人为了共同的孩子和房子而奔波时,他的孤独感减弱很多的时候他就会有那个想法。
安然一口老血差点喷他脸上,虽然她也不是圣人啊,她也是身心发育健全的成年女性,可她至少知道委婉一点儿,至少知道换个稍微动听点的词,而不是这么强,这么生猛的动物性。
“可是我并不想,我只想跟你合作养娃。”
宋致远居然幽幽的叹口气:“好,我不勉强,但我们不分居,可以吗?”
“行。”不分就不分。
安静了一会儿,宋致远翻身,面对着还在生气的妻子,“据可靠消息,郑老死了,死在回城的路上。”
安然一怔,“郑老”她听他去年设计设备的时候提过,说是有个什么黄金省力切割点就是他提出的,他是新华国成立后不顾M国高薪挽留,突破重重阻挠,通过走私轮船到台湾,又从台湾背着氧气瓶游到福建这边,才踏上华国的土地。
他在大洋彼岸的时候就是非常有名的物理学家,回来以后一心报效祖国,要为祖国建设航天物理工程的。谁知道工作搞到一半,因为有留洋经历被造反派咬住不放,弄到了大西北的沙漠里。住牛棚,被劳改,被批斗,没几年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刚好去年,因为宋致远给副主席写信打动了老人家,中央的正义之师开始注意到这个问题,想把这批像郑老一样的老科学家们接回京市,给他们平反,让他们重新回到科研岗位。
宋致远大学学的教科书里,引用的最先进最前沿的数据就是郑老出的,教材里很多英文内容也是他免费翻译的。可以说,郑老没回国前就是他的精神偶像,回来了那更是,直接是精神教父一样的存在。
本以为等他回到京市,他一定要亲自拜访老人家,当面请教几个困惑他多年的问题,能与老人家秉烛夜谈把酒言欢,大概是他平生最大的向往。
谁知道,老人家居然死在了回京的路上。
安然跟他在一起这么长时间,自然知道他的情结,也倒是顾不上生气了,“那有说是怎么去世的吗?生病还是意外?”
宋致远忽然一骨碌坐起来,“郑老八年的劳改生活都坚持下来了,怎么可能!帝国主义欺人太甚,国内走狗厚颜无耻……”他捏着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却说不出再多的狠话。
大概,这几句就是他能说出的,最狠的话。
据上层之间的可靠消息,郑老乘坐的汽车路上爆胎,高车速的时候来了个急刹车,导致车子横翻,同一辆车里五个人,只有郑老被甩出去……身子找了半天才拼凑完全。
而驾驶员是军区专门派来的有丰富驾驶经验的工程兵,车子也是从军区开出来的,按理来说出发前是检查过车胎车身的,也知道高速行驶时忽然爆胎不能踩急刹车,他犯的错误,明显很低级。
而上头一审,还真审出点东西来了——爆掉的轮胎内侧有一个金属切割的痕迹,说明爆胎并非意外,而是人为。同时也查到工程兵正在谈的对象是个小学老师,而对象的母亲有个堂弟在M国,同时他在M国娶的老婆曾是一名退役军人。
说明工程兵有间接海外关系,还是军方背景的关系。
背后真凶肯定是帝国主义没跑了,可更让人心痛的还在后头。
郑老回城的消息几乎没人知道,派去接他的人也都是训练有素的战士,按理来说,出这样的事整个军区都应该吃挂落。可一反常态的是,上头居然有人保他们,给这次事件定性为“意外”,同时以人死如烟灭为由,坚持拒绝为郑老平反,让老人家死也死得不清不白。
宋致远哪怕再木讷,也知道这是双方势力勾结的结果。
安然只觉心口一痛,挽住他胳膊:“当心隔墙有耳。”
即使有愤怒,也只能忍住,在心里怎么骂都行,嘴上却不行。他当年就因为两篇文章被弄下乡,现在项目正到关键时期,不能再重蹈覆辙。
这个国家,正如一只跃跃欲试,尝试过无数次失败飞翔的雄鹰,它不屈不挠,不怕失败,无数“浪花”们相信,只要试飞次数比失败多一次,那就能成功了。
帝国主义要的是什么?自然是折断这只雄鹰的翅膀,没了自己的翅膀就只能买他们的,任凭他们拿捏。毕竟,那是一个军火商就能挑起一场世界大战的国家,这个代价,他承受不起,他的团队承受不起,国家也承受不起。
寂静的夜里,有水滴打在被子上的声音,安然忽然为自己的“无理取闹”而后悔。是啊,跟这样巨大的悲痛、民族的损失比起来,她那点儿女情长又算得上什么呢?
她在心里对宋致远说:对不起,我一定会守护好你,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成为第二个郑老。
***
第二天是个周末,虽然住不了多长时间了,但安然还是把小房子里里外外大清扫了一遍,先把铺盖洗了晒院里,钢丝床和柜子得好好的擦洗一遍,还有放锅碗瓢盆的架子,常年潮湿,容易发霉,她也得好好的清洁。
“哟,小安搞卫生呢?”赵银花牵着小枣儿站在门口。
“银花姐快进来,我这不想着周末也没事嘛,小猫蛋,枣儿姐姐找你来啦。”
小丫头立马从床上翻爬起来,“姐姐等我哟。”自个儿爬到床沿边上,背对外头,慢慢的试探着一步一步倒退下地。
“让我说你们啥好,这么小大你们也放心她独自下床。”平时好吃好喝的可是大院里头一份,把孩子宠得小公主似的,可吃饭穿衣和洗脸刷牙,他们又不帮着做,任由小猫蛋一个人瞎搞搞。
安然笑笑,不对别人的育儿观念妄加评论。物质条件尽量满足,但生活自理能力却不能惯,自个儿动动小手小脚就能干的事儿,她和宋致远都不帮忙。大不了没干好再帮她补救一下就是,反正一开始学下床的时候她可是躲在一边偷偷看呢,要是眼看不好,孩子要掉下床,她比谁都跑得快。
小枣儿和小猫蛋那就是这个院里最好的一对,用铁蛋的话说,俩人共同养的兔子都知道她们是最好的。这不,两小只这就蹲下去喂小兔子吃早餐去了。
“你们新房子不是快盖好了嘛,咋还打扫这边?”赵银花看着他们住了将近两年还整洁干净的房子问。
“害,那边还早呢。对了你今儿咋有时间上来?”平时都是一歇班就糊火柴盒,每天下班到家也舍不得休息,多糊几个就够打半斤酱油的。有了酱油,她不在家的时候,兄妹四个煮一锅苞谷饭,拌着酱油也能吃饱。
“这不是你家小宋设计的机器管用嘛,我们上班都没事做不说,效率也是成倍的增长,昨儿还说要让咱们出去捡废铜烂铁,按重量开奖金。”
宋致远设计的六款新式设备,已经在上个月投入使用。短短一个月,二分厂熔炼废钢的数量就是以前三个月的总量,工人们来不及高兴就被告知一分厂的废钢没了……等着他们的就是停工。
而停工,厂里只发一半工资。
工人们又慌了。
宋致远以前提出过的“拓宽废钢来源渠道”终于引起领导层的重视,这才颁布一条新的规定:车间轮流值班,鼓励其他不值班的工人出去寻找废钢废铁,回来称重后发工资,多劳多得,总额超过工资总额的话则以奖金形式发放。
这一消息让全厂工人都沸腾了,“多劳多得”这四个字就像会发金光一样,闪了所有人的眼。
赵银花就是为这事来的,“咱们去捡废铁吧小安?”
安然一怔,“可这么多人都出去捡,真正能捡到的怕是不会有多少。”就连铁蛋那样大的孩子都知道废铜烂铁可以卖钱,谁会扔地上由着别人捡呢?
更何况,五八年全民大炼钢时候把铁矿石资源用得太多,后来生铁矿石价格飞涨,有些农村家庭连一口铁锅都用不起,哪来那么多废铁卖?
“我知道,有个地方肯定有。”赵银花小声的附到安然耳边,嘀嘀咕咕。
“真的?”
“当然是真的,上次我就注意到了,只是还不确定,咱们得去看看才知道。”有这样的大好事,除了她自己,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安然。
安然这房子一盖是一夜回到解放前,一个人也就罢了,养着孩子的时候手里没钱就没安全感,得赶紧搞点钱才行。反正是厂里白纸黑字的政策,又是外头捡的东西,跟“投机倒把”没一毛钱关系,这钱她挣定了!
当即,俩人带上她们的小女儿,挎上一个竹箩筐就出发了。安然从烤箱里拿出四个外焦里糯的大红薯,准备带着路上吃。
“你家小宋厂长可真神了,啥机器都能做,要不是在你这儿看见烤箱,咱们厂这些土老帽哪知道啊。”
这烤箱其实使用频率并不高,一面是可烤的东西不多,也就一个月烤次蛋糕,烤几个红薯土豆之类的。另一面也是费电啊!电费也是一个不小的开支,别看屋子小小,可电冰箱电烤箱电风扇都是电老虎,一个月电费顶赵银花家四五个月的。
再加他们吃的从不含糊,一个月下来两口子的工资也攒不下多少钱。
“妈妈,烤鸡,鸡腿儿好吃哟!”小猫蛋听见大人们谈论“烤箱”,立马耳朵支楞起来,馋兮兮的说。
“那玩意儿还可以烤鸡?”银花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咂吧咂吧嘴,“烤出来是不是跟熟食店里卖的卤鸡一个样啊?”
“是哒!超香哒!”小猫蛋插嘴说,还舔了舔红嘟嘟的嘴唇,她妈妈会在鸡身子上涂一层甜甜的蜂蜜,鸡肚子里塞很多土豆、苹果和栗子,烤出来的鸡皮又甜又脆,鸡肉又嫩又鲜,还有一股香香甜甜的果子味儿!
“哎哟哎哟,你瞧瞧,倒把这小俩给引馋了。”安然大笑着说。
“弄吃的你可真是有一手啊小安,你这样的,我活这么多年就只见过两个。”
“另一个是谁呀?”安然抱起走不快又馋兮兮的闺女,开玩笑问。
“就阳三棉的,其实你也认识……”银花欲言又止,谁都知道小安娘家爸在隔壁阳三棉当副厂长。
安然一下就猜到了,“莫非你说的人是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