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这下,观众席彻底沸腾了,大院里平时嘴巴最厉害,最喜欢跟人干仗,最喜欢捡便宜,捡到狗屎都想搂回家的几个妇女,居然穿着漂亮的绿军装,画得唇红齿白的上台唱歌了?
她们一开口,台下就不知道谁带头,鼓起了掌,掌声盖过了笑声,清脆响亮的歌声又盖过了掌声……前面的节目再好看,也没这种欢乐的氛围啊。
赵银花刘宝英几人,上台前紧张得腿都在打颤,好容易挺着胸脯上去,抖得嘴都张不开。可就在她们被邻居们认出来的一瞬间,仿佛她们待的不是万众瞩目的舞台,而是嘈杂的,热闹的二分厂大院。
有了熟悉感,大家就想起安干事说的:“你们就当是在大院里唱歌,想想以前笑你们不会唱歌那几个讨厌老娘们,今儿就好好唱个给她们听听。”
时下就行的革命歌曲《赞歌》《十送红军》《绣红旗》《东方红》谁不会啊?哪个不是正着反着都能唱?
这不,一张嘴那就是要赌气以歌服人的。
她们唱得吧,对于听多了歌曲的部长来说,确实很一般,很多字眼和音节也不准,远远不如文工团的专业演员,可那种从紧张到自若,再到自信的状态转变,却是格外吸引人的。
“她们是钢铁厂职工吗?”部长回头,小声问刘解放。
“是是是,哦不对,不是,她们啊,就是咱们厂里家属区一群无业妇女。”刘解放擦了擦额头的汗,心里把这群闲极无聊的妇女骂了个遍,安干事费尽心血好容易争取来的主办机会,她们上去凑啥热闹?
大字不识的家庭妇女给省里来的大领导表演唱歌,这不是闹笑话嘛!
她们平时在大院里打鸡骂狗满嘴脏话也就罢了,也不分分现在是什么场合!真是晦气!
然而,部长的面色却一点没变,还是笑眯眯的,甚至笑得很和蔼可亲:“哎话不能这么说,家庭妇女也是社会主义的一份子,也是咱们需要团结的力量,你看她们不就唱得挺好的吗?”
“哪里哪里,我听着还不如苍……”蝇叫呢。
可惜,他话未说完,部长脸色就变了。
旁边的胡光墉忙在桌子底下踢他一脚,“刘厂长心直口快,喜欢开玩笑。”
部长显然对刘解放很失望,作为一厂之长,他居然这么看不起厂里的家属!说明什么?说明他没有深入群众,没有了解这些家属们,甚至都不尊重她们。
他回身,对一旁的总厂书记说:“贵单位的领导,是该好好深入一下基层了。”
“是是是,我明儿就安排他去车间,到最辛苦的地方去。”总厂书记心里都把刘解放恨死了,好好的明明是露脸的机会,愣是让他玩坏了。这人真是一点脸色也没有,以为什么场合都是适合他踩低捧高的吗?
很快,音乐结束,十名妇女站定,整齐划一的九十度鞠躬,向左转,踢着不伦不类的“正步”下台了,观众席传来经久不息的掌声和笑声。
可以说,前半场的歌舞表演皆大欢喜,安然松了口气,主持人作了一个汇演小结,重点介绍了这群特殊的“演员”们,家庭就是她们的事业,让全家人每天都干净衣服穿,有可口饭菜吃,这就是她们的劳动成果……而这,就是阳钢集团一代钢铁人的劳动精神,无论男女,无论工作岗位,他们都在自己的岗位上,默默无闻的做着贡献。
周部长听得连连点头,“确实是,大家都说没工作的妇女就是在家围着灶台打转,可灶台也是她们的事业,做饭也是她们的工作和贡献。”
男人们,往往理所当然的忽略了家庭妇女的贡献。
“这创意不错,是谁的点子?”他回身问后头的胡光墉。
“是一个叫安然的女同志,就刚才给咱们加水那个。”
周部长凝神想了想,好像是有点印象,身后那异常聪明的两岁小孩还叫她“妈妈”。难怪,能把孩子教育得这么好的妇女,工作也做得不差。
甚至可以说,做得很好,很有意义。
“接下来,有请各位来宾,各位家属,移步阳钢展厅,看一看我们阳城钢铁人的劳动创造成果。”
其实,摆在过道两侧的露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展品”,不过是抛砖引玉,为了吊起大家的胃口,隔壁大厅才是真正的展品所在。
那儿曾经是一个交谊舞厅,日本人建的,很有西洋特色,前几年批资厉害的时候,革委会一把铁将军给锁了。两个月前安然筹备晚会的时候,第一时间就把舞厅打开,把象征奢靡的东西该拆的拆,该改的改,支上一个个半人高的水泥展台,放上玻璃柜子和罩子,铺上红布,把这几年来阳钢集团比较有特色和代表性的产品放进去……所有人都被这个半明半暗的,神秘的展厅震撼了。
当然,展厅最加分的还是灯光。
灯光效应安然上辈子是专门研究过的,后来做阿飘那二十年,过得没有时间概念的二十年里,她不仅看过小说,还“旁听”过很多专业课程。
“这是什么?”忽然,周部长指着一个玻璃罩子问,里头是一块巴掌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片,在众多崭新的钢铁制品堆里,倒是十分显眼。
负责解说这片区域的同志上前,娓娓道来。
原来,这是三个月前从清水河沉船船体上掉下来的铁片,当时这件事可是轰动一时,别说石兰省,就是全国也上过新闻报纸的大事儿。
周部长他们这次来,也是省里在取得沉船部分成果后做出的安排。只见他们点点头,“嗯,不错。”
至于如何发现的,怎么打捞的,耗时多长,解说员肯定也是说了的,围观群众虽然已经听过无数次,可第一次从“官方口径”听说,还是惊讶得不得了。谁不得夸一句“宋厂长厉害”啊?
宋致远倒是很坦然,很平静,就像大家正在议论的人不是他,而是一个不认识的毫不相干的人。
就这心态,安然也不得不佩服人家。
因为时间和场地有限,展品其实设置得并不多,几乎是每个厂十件左右,相当于平均每个业务车间两件,人群一旦分散开,解说员们的嘴就停不下来。
这不,就连宋致远,也面无表情的,复读机似的,别人问啥答啥,虽然答得都很简洁明了,但耐不住问的人多啊,因为来参观的不止三个阳钢厂领导职工,还有全市别的单位的人,这个问罢,那个又来。
到后来,他干脆等着人群聚集得多一些,再开始统一答复。
很明显,他的回答非常专业,时不时会用到一些外文词汇,而且他的回答没有固定模式,都是想到哪儿说哪儿,不像其他两名解说员一样生搬硬套背下来的。这很快引起了周部长一行的注意,他对这个抱孩子的眼镜青年很有印象。
“这位同志不是贵单位的家属吧?”他笑着问胡光墉。
“不是不是,这就是咱们厂的宋致远副厂长。”
“哦?宋致远,莫非就是刚才说的打捞起沉船的宋工程师?”
“正是,咱们小宋在理工科这一块,专业能力那是相当强的。”胡光墉眼神示意他赶紧过来,能跟领导说几句话也不错啊,多少工人一辈子也没这样的机会呢。
可宋致远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不愿这么干,依然自如的讲着他的“课”,眼角都不带动的。
胡光墉急得跺脚,这木头,呆子!周部长不以为意,反倒更欣赏他了,要是谁都像刘解放一样点头哈腰攀龙附凤,那这个行业,这个社会还有什么希望?
专业技术人员嘛,靠技术吃饭的,就是硬一点又怎样?那叫个性。
再说了,他硬又怎么了,人闺女聪明可爱啊,说明他内心其实也有一个聪明可爱的灵魂。
宋致远:“……”原来我居然有这么多优点。
当然,他是不会知道他现在在别人心目中是什么样的,反正他只是主动帮妻子一个小忙而已,说完该说的,他就扫了扫工装上压根不存在的灰尘,准备下班了。
也不知道小猫蛋睡得好不好,岳母有没给她擦擦汗。
除了冬天最冷那几天,其他时候她都是不停的出汗出汗,尤其夏天,衣服和头发就没有干的时候。说起来,这一整个夏天,他要么在实验室,要么去了军区,只见过孩子六次吧,还不是六天。
此刻,他想极了他的女鹅,会催他快吃辣条和冰淇淋,会洒他一脸尿的女儿。
胡光墉一众钢铁厂领导:“……”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头也不回的下班了,人周部长还眼巴巴等着想跟他说两句话呢。
即将被下到车间却还不自知的刘解放:“领导您是不知道,咱们宋工程师不是不懂礼貌,是他工作忙。”
哟呵,还说了句人话。
安然没跟过去展厅,她实在太累了,坐舞台后捶着老腰呢。
“安姐你是不知道,咱们这一台晚会,给人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就是良莠不齐的家属合唱团和这漂亮的,敢为人先的展台,外头都在说呢!”陈媛媛还没卸妆,高兴得一蹦一跳。
“是吗?”
要真这样,那也不枉她苦干两个多月。
不过,安然现在不想听啥,“你们差不多就回去吧,舞台和展厅不用管,就放着先,明早咱们再来收拾。”牛正刚和王建国早早就回家了,陈文慧直接都没来露面。
这再一次证明,关键时刻还是自己培养的人顶用啊。
可光一个陈媛媛不够,以后她要真能做到工会主席,要干的事儿还多着呢,啥都让她亲力亲为,她可受不了。看来,工会还得再招人才行。
不过,这都是后话,安然拖着疲惫的身体,跟在嘈杂的人群后,慢悠悠的走到大院门口,赵银花刘宝英几个合唱团成员,正跟大家绘声绘色描述舞台初体验呢!
老太太们去得晚了,没位子坐,老胳膊腿儿又站不了太久,熬到看完《智取威虎山》就回来了,还真没看见她们的高光时刻。
安然笑笑,走到家门口,屋里传出小猫蛋“咯吱咯吱”的笑声。
“妈妈!我妈妈回来啦!”小丫头只穿着个小褂褂,两只小胖胳膊摸了摸肚子上,发现没有小兜兜,忙着急的说,“爸爸,衣服,衣服。”
宋致远倒是心领神会,很快从门口洗衣盆里提溜出睡前刚脱下的衣服,递过去。
小猫蛋准确的找到衣服前面的小兜兜,那里胀鼓鼓的,塞得满满的,她一颗一颗细心的掏出来放床上,直到把小兜兜掏空,这才拢了拢,手太小,东西太多,试了好几次也没一次性全捧起来。
两个大人都不明白她怎么睡前还要玩花生,正想教育呢,忽然一双小手就举到安然眼前:“妈妈,吃呱生,超香哒!”
第46章 三更合一
原来, 小丫头自个儿没舍得吃就先装兜里的花生是给她妈妈留的啊,宋致远当时还以为是她想带回来慢慢吃呢,没想到啊……
他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是惊喜, 也是酸楚。
这跟以前喂妈妈吃东西不一样, 那时候她只是“顺手”,把自己正在吃的多余的顺手给出去, 可能是无意识的。可这一次,她是自己还没舍得吃呢,就事先预留出来……说明她是打心眼里意识到要“关心妈妈”“要把好东西给妈妈吃”。
这孩子的思想意识形成和发育,似乎比大部分孩子都早。
他觉着, 他好像是在嫉妒自己的妻子, 嫉妒她能获得安文野全心全意的青睐。
“妈妈谢谢小猫蛋, 但爸爸今天抱着你还给你剥花生,他也很累的对不对?你说, 要不要分一点花生给爸爸吃呢?”安然从来都是跟孩子商量, 不会命令。
果然, 小猫蛋歪着脑袋想了想,似乎是觉着废物老爸今天表现还不错, 把剩下的两枚花生塞老爸手里:“爸爸,也吃。”
这不就是个乖巧的一视同仁的好宝宝了吗?安然亲了她左边脸颊一口,宋致远亲了她右边脸颊一口, 可把她高兴得, 在床上又蹦又跳还又唱的。
当然,宋致远才不会说,今天闺女还亲他了。
养育幼崽的快乐,不过如此。
等孩子睡着了, 宋致远长长的舒口气,这一年半以来,孩子真的带给他太多的惊喜和满足,幸福……以前,他理解不了文学作品里说的“幸福”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所接触到的人和事没有一件触到他内心的这个点。
当然,安然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状态,但大概能感觉到他的“大彻大悟”,得意道:“怎么样?你闺女没白养吧?”
“嗯。”
“嗯什么呀,多说几个字你会死啊?”
宋致远依然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们不生别的孩子了,好不好?”
安然怔了怔,“好。”
他们这一生,有一个安文野就够了,她带给他们的感动,是任何别的孩子也替代不了,复制不了的。可做父母的能给她什么呢?吃喝玩乐安全感,他们能给,别的父母也能给。
他们能给的,必须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会被分出去,不会被复制,任何时间地点也改变不了的爱。
安然不是对多子女家庭有什么看法,只是身边见得太多了,老大备受宠爱,老二还行,老三就麻木了,老四没时间管,老五不在乎,到老六,应该是最后一个中年得子(女)了,又多了一丢丢疼爱……赵银花家,刘宝英家,还有小海燕的很多家庭,都是这样。
父母是孩子的全世界,可孩子对于父母来说却只是三分之一,六分之一,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对等,不公平的爱。
安然和宋致远一致觉着,他们要把所有的爱,毫无保留的给到安文野身上,才不枉她于茫茫人海中选中他们,做她的爸爸和妈妈。
比起孩子带给他们的,父母能给孩子的,实在太少了。
这一次,宋致远伸手,试探性的碰了碰安然放在外面的手,安然一个反手握住。两个人就这么握着手睡了一夜,大概,这就是战友情吧。
第二天中午,收拾好所有场地,陈文慧给她放了两天假,“累毁了吧,回去歇歇,有什么事咱们几个顶着,要实在处理不了再去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