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你家爱人呢,还没下班吗?”严厉安环顾一周,没看见宋致远。
“下班啦,又上班啦。”小猫蛋插嘴说,她还分不清“加班”和“上班”,总觉着爸爸只要是去实验室,那就是上班,却哪里知道那是研究百马力拖拉机,准备给她再谋福利的加班呢。
“工作挺忙啊,小安你们做家属的辛苦了。”
“文静也辛苦不是?”安然揶揄。
严厉安挠了挠后脑勺,“工作工作,都是为社会主义事业奋斗嘛,就革命分工不同,分工不同。”
***
1974年7月16号,农历五月二十七,宜移徙。安然一大早准备把收拾好的东西搬新房子去,赵银花和刘宝英邱雪梅几个大院女同志就来了,一人背着个背篓,把锅碗瓢盆被褥这些装上,二话不说就走。
安然赶紧追上去,“银花姐没上班?”
没记错的话,她今儿是上早班的啊。
“没事儿,你一辈子就搬一次家,我请个假没啥。”赵银花特意换了身新工装。
在她意识里,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就是她奋斗的终点了。哪知道安文野家还会换房子,还越换越好呢?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就是,咱们正好看看你们大房子去。”刘宝英笑着,羡慕地说:“咱们啊,这辈子也不知道哪天才能住进那么好的房子,住不起,咱去长长眼,你不介意吧?”
“瞧你,说的啥话,以后欢迎你们来玩儿,还跟以前一样,咱们家大门随时敞开。”安然完全能理解刘宝英的心情,如果只是换个八九十平的普通房子,那至少差距不会太大,努努力还是能追上,差距太大就会让人有怎么追也追不上的无力感。
“哎呀行啦,都少说几句酸话吧,宝英你家男人挣得也不少,听说你们一家子天天跑外头收废铁?”
刘宝英这下可是笑得合不拢嘴:“也没多少,就仨小子腿脚勤快,捡到一点,有遇见孩子卖的,给他们几分冰棍钱。”这不就中间赚差价了吗?
二分厂车间为了照顾本厂的工人,收废铁废钢的价格,肯定比外面高。
“哟,宝英你咋这么有头脑呢?”
“就是,咱们普通人哪想得到啊,快说说,挣了多钱?”
刘宝英嘴巴都快咧到耳后根了,话却还是很“谦虚”:“没多少没多少,就挣个辛苦钱,反正咱也不算投机倒把,是厂里红头文件特批的,对吧?”
感谢宋致远提出面向全社会收废钢的主意,感谢他设计出高效快捷的废钢处理设备,让厂里效益不断提高,胡光墉和刘解放这才极力促成总厂下发红头文件,把工人上交废钢获得“补贴”合理化,合法化。
大家看她最近多了身的确良的新衣服,都知道其实应该是挣了点钱的,但也不至于眼红,说说笑笑很快到了安然的新家。
新家就在邱雪梅家铁皮房子后头,直线距离五十米,一栋三层高的,外墙贴着灰白色瓷砖的崭新的小楼房映入眼帘。要说洋气,是没小白楼洋气,毕竟那是西洋建筑。可宋致远的设计本就偏中式,规规矩矩棱角分明的楼房,门正好对铁皮房子的背后,每层楼有四扇大大的漂亮的玻璃窗,玻璃窗外还有个阳台。
单看外观,就比宿舍楼不知漂亮了多少倍,几个女人都被美到了。
目前还没建围墙,只用木头篱笆围了一圈,刚好把房前屋后五十平的小花园围在里头。花园里,安然现在只想给一家老小吃饱,也没闲情栽花种草,全给种成了青菜萝卜豆角黄瓜和洋柿子。刚完工她就种下去了,现在正好长得郁郁葱葱,开起白的,黄的,紫的各种小花儿,看上去赏心悦目。
不止赏心悦目,还把大家伙都惹馋了,“这得省多少菜钱啊!”
大门是铁质的,安然总觉着木门没有铁门保险,她画了图纸,请机修车间的小伙子们焊的,有大小两道锁,从里能上保险,还做了个猫眼,真的是把她认为比较安全的因素都考虑进去了。
一楼左侧第一间是卫生间,外头洗漱用的,一个废钢筋焊的脸盆架子,依次放着脸盆,澡盆,脚盆和洗屁屁的盆子,架子上挂着好几条干净毛巾。洗漱间还有门,推开里头就是冲水蹲坑和淋浴喷头,中间一隔就是干湿分离。
安然真不是瞎讲究,她就想在能力范围内生活得舒服些,上辈子住惯了现代化的大房子,这两年可把她憋屈坏了。钱花了可以再挣,但窝在小房子里窝得人斗志和希望都没了,更不值当。
第二间是客厅,一套陈旧的老式家具,看着倒是挺普通,不招人眼。
第三间是餐厅,一张长方形的实木圆桌,六把凳子,桌上放着一把红底花的铁皮水壶,也是新的。
最右边一间就是厨房,灶台贴了一圈白色瓷砖,两口大铁锅并排靠墙,楼上是房间,没法装烟囱,宋致远就把烟囱装在屋后,墙上开个洞。
安然还是喜欢用农村的大铁锅,火力猛炒啥都香。宿舍过道里用蜂窝煤炉子,锅也只能用小铁锅,人多的时候特麻烦,一份菜都得分两锅炒,现在好了,一气做十几个人的饭菜也不成问题。
前后两扇窗边则打了柜子,放着各种米面粮油锅碗瓢盆……就,整个厨房看上去既宽敞又干净,比人国营食堂的后厨还让人羡慕。
二楼三楼都是房间,床铺了四张,其他是书房、游戏室和将来的家庭影院健身房。
别说其他人,就是来过几次的赵银花也是咋舌不已:“难怪你说没钱没钱,原来是把钱贴房子里头咯。”
就这,人家一间厨房都比他们一家子住的大,不是烧钱是啥哟?
大家伙起哄架秧子,在墙上假模假样摸了两把:“哎哟,钱掉我手里咯!”
安然笑得不行,追着打她们:“看我不看看你们嘴,里头是不是有大金牙,不然咋这么爱笑呢?”
“小安你跟咱们说句实话,这房子拢共烧了多钱?”刘宝英仿佛走进了皇宫,又仿佛是大观园,一路惊讶得嘴巴都快合不拢了。
“三千多。”其实光盖和装修就六千多,掏空所有积蓄了,再加后期零零碎碎的添置,已经直奔七千而去了,不然她怎么可能没钱没肉吃?她已经提前三个月预支了宋致远的工资,要不是家里有老有小不敢再动,不然连她自个儿的也得预支。
但不能说实话,别人家还在为温饱发愁的时候她却盖这么贵的房子,她心里都觉着不好意思。
可饶是如此,几个大院妇女还是吓得眼珠都快掉出来了:“啥?!三千?!”
“你们咋这么多钱呢?”
安然只能搬出早准备好的说辞:“猫蛋她爸不是给厂里设计了机器嘛,总厂奖励他的设计费,不然我们去抢银行也抢不到这么多钱不是?”
大家一想,也对。
现在的工资是透明的,凡是去财务室签工资条都会看看别人的,宋致远和安然的工资她们(或者家属)都看到过,照她们家那样的生活水准,确实攒不下多少钱。
“要不怎么说知识就是财富呢?”邱雪梅感慨着说,这都是她家张卫东跟她说的话,说让她再怎么艰难也别放弃,一定要好好供他们兄弟仨念书,只要书念出去了,以后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
说起这个,安然可找到吐槽对象了,“你们啊,只看见我表面上的好过,猫蛋爸是啥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油壶倒了不仅不会扶,人还能踩着过去,没油了人还点名要吃这吃那,以前一个月就回家一两天,其他时候不知道野哪儿去了,我跟守活寡有啥区别?”
这都是有目共睹的,以前是不回家,现在是早出晚归基本没人见得着,一律当不回家处理。
这么一说,妇女们想想自家丈夫,虽然挣不来几个钱,但至少知冷知热,至少每天回家不是?至少丈夫有丈夫的用处,没让他们守活寡不是?
尤其赵银花,对安然守活寡的状态她了解得更多一些。
为啥?
因为她家就在安然家底下,他们的床正对着安然宋致远的床,楼层隔音效果不好,安然的隔壁她都能听见人两口子夜里折腾,唯独楼上安然家,她是一次没听过。
所有人吧,多想想自个儿有的,别去想没有的,心里对安然大房子的羡慕,又冲淡了不少。
看吧,女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么微妙。你在哪个方面强我一头,又在哪个方面短我一节,这一拉扯,就打了个平手,好像友谊就能更长久,更稳固一样。
***
把该布置的布置好,下午三点半,安然就带着一家子来到阳城饭店,站在门口迎接客人了。宋致远本来衣服都换好了,结果又被军区的孙志祥火急火燎的叫走,说有个啥重大发现,天大的发现,让他必须立马去一趟,估计是沉船又有新的发现了。
宋致远也很恼火,他明明提前协调好时间的,可孙志祥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他这种责任心超强的人,又不去不行。
安然不生气吗?
一开始是生气的,慢慢的站了一会儿发现,嘿,她为啥要气?生气他是能立马回来哄她还是怎么着?反正大房子她住着,大车子她随时想开就开,她有房有颜有娃还有个男人当小奴隶挣钱给她花,她必须高兴!
来,高兴起来!
于是,来吃酒的客人们都发现,今儿的安然同志那叫一个漂亮啊,画着淡妆,擦着口红,还穿着一身连夜赶制出来的白色的确良连衣裙,那叫一个洋气。
关键她还笑得特别灿烂,眼里嘴角都是满满的快溢出来的幸福,真应了老话——人逢喜事精神爽。
客人主要是大院里的邻居和小海燕的社员,安然自个儿的朋友就只有严家和沈家,都是一大家子的来了,尤其团团圆圆兄弟俩,虎头虎脑的很招人喜欢,就跟白面馒头似的。
大老远的,兄弟俩就“啊啊”叫着,冲他们的猫蛋姐姐招手,想要让小猫蛋带他们玩儿。因为这个姐姐特别聪明,总是能发现他们的鬼把戏,家里其他人都发现不了,两个人玩来玩去多没意思啊。
宋致远居然有朋友来,这才是让安然意想不到的。柳福安她认识,其他的一群十几个年轻人,听口音不像石兰省人,应该就是部委里给他派的三十人团队。
好几个远远的过来就叫“嫂子”,可他们一个个比安然还大七八岁,她倒不好意思答应了,感觉占人家便宜似的:“来了啊,快进去坐,孩子爸加班去了,恕我招待不周,大家自便,啊。”
年轻人们笑着说嫂子太客气,其实心里直犯嘀咕,萧若玲不是说宋师哥的爱人是个像保姆一样邋遢的农村妇女吗?可人家明明长得这么漂亮,待人接物也从容大方啊!
“小萧,你上次看见的是师哥家保姆吧?”
萧若玲白衬衣配解放裤,十分爽利,还踩着一双高跟鞋,柔顺的头发披散着,很利落也很漂亮。她轻轻咬着嘴唇,“我上次看见的就是她啊,不会错。”其实她也是个钢铁直女,没脑子那种。
“可这不像保姆啊。”
“怎么着,保姆是会在脸上写‘保姆’两个大字吗?”说话的叫王锋,也是从海城来的物理学硕士,跟老乡萧若玲关系比其他人好。
“算了算了,咱们也别管保姆不保姆的,今儿是来做客,这么议论女主人不礼貌。”有人这么说了句,其他人这才不说话。
可萧若玲心里的挫败感却前所未有的重,刚开始她把安然认成保姆,被宋致远义正言辞的,毫不留情的说了一顿,动不动就“我家属”“我家安然同志”,她心里就憋着气。
总觉着宋致远当年一定是上了这个土里土气的保姆的套,不然他正经世世代代海城人,全华国数一数二最洋气的城里人,还是个工程师,怎么可能娶她做老婆?
甚至,她心里有过很多种不怀好意的猜测,这女人是不是下了个什么套,让宋致远不得不娶她?譬如洗澡让他看见啊,写情书让生产队知道啊,又或者当初就是未婚先孕,用孩子套牢他的?
幸好安然不知道她的猜测,不然要笑破肚皮。就宋致远这样的木头,也值得她大费周章?要不是当年年轻冲动,免费送她她还嫌用着不顺手呢。
这不,萧若玲高冷的外表下,一颗心正排山倒海演出十几部小电影的时候,她的护花屎者王就决定好了,要为她出口气,趁师哥不在的时候,最好是当着宾客让这个保姆一样的女人下不了台。
宋致远在实验室里虽然从不主动提起家属,可大家都是年轻人,保不齐有好奇心强的,就会拐着弯问啊,再加上萧若玲不经意间说漏嘴的形象,大家都以为嫂子就是个大字不识的农村妇女,顶多长得漂亮点。
这年代做客,尤其是在饭店吃席,大家可是相当积极主动的,别说踩着点来,大院里和小海燕的早早的提前一两个小时就到了,安然只站到六点半就发现该来的都来了,正准备进去呢,不远处走来一家三口,可不正是安容和徐红梅和安雅吗?哦不,应该是四口,还有个瘦条条黄叽叽的男同志。
“姐姐等等我们,恭喜姐姐乔迁之喜呀!”安雅还是去年那副模样,不过化妆技术愈发精进了,脸蛋画得瓷娃娃似的。
安然本来不想搭理他们,但来都来了,就让他们看看她现在的好日子,气气他们,她心里更高兴不是?转而摆出个笑脸:“好啊,快进来吧,这位是……”
安雅一把挽住男同志的胳膊,宣誓主权似的说:“这是我对象,刘向群,你们厂的。”
看来是女追男成功了,安然“哦”一声,既答应了她,又表示对这话题不感兴趣。
“姐姐你知道吗,向群哥是个很有想法的人。”
“哪有哪有,安雅咱们别这么说。”刘向群被她夸得脸红,但神情间又有股自若,比一般同龄人淡定多了,压根没有去年在小海燕被司旺八压得死死时的消沉。
看来环境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啊,安然心里这么想着,嘴上却不说,只是笑笑,请他们入席。
“女婿人呢?”安容和和蔼而不失威严地问,这种时刻怎么能不亲自到大门口相迎,这不是不把老丈人放眼里吗。
“哦,加班去了。”你就别摆老丈人谱儿了。
安容和眼睛一瞪,正准备发火,忽然视线里出现一个清瘦高挑的背影,那一头乌黑的齐肩发,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丁香色的忧愁吗?自从去年在巷子里远远地见过一次,他心里的野草种子就生根发芽,疯狂生长,让他时而淡淡的忧愁,时而又觉着老骥伏枥。
其实,他也去过二分厂找寻他丁香色的偶遇,可天意捉弄,他就是找不着,甚至他还跟里头一位相熟的副厂长打听过,工人或者干部里头有没有这样一位女同志。倒不是说他要怎么样,毕竟是有妻子有女儿的人,安容和从来最骄傲的身份就是知识分子,读过四书五经,知道琴棋书画,哪怕四十五六了,他内心渴望的还是风花雪月。要是能结识这样一位红颜知己,常来常往,煮雪听风,附庸风雅……那他人生也就完满了。
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准备上前,他憧憬的“红颜知己”忽然回头,冲他笑了笑。
他只觉天旋地转,整个空气都成了丁香色。
包淑英哪里看见他哟,她现在正准备给小猫蛋盛饭呢,忽然发现忘记带小碗碗了,准备问问闺女是不是放哪儿了,一回头看见闺女,可不就笑了吗?
被冲昏头脑的安容和立马像个毛头小子似的冲上去,不小心还把旁边的凳子绊倒,扯到桌布,吓得一大桌子人赶紧按紧桌布,护住六荤三素的高端宴席。
可桌子有幸躲过一劫,他却不幸被谁伸出来的腿绊了一下,顿时重心不稳,身子往前冲,腿还在后面……最直接的结果就是,一个狗啃泥跪在地上。
膝盖的脆响,配着杯盘碰撞声,好巧不巧,就正正的一分不差的跪在了包淑英脚下。
他红着脸,惊魂未定也阻止不了他热情的自我介绍:“这位女士你好,不知如何称呼,我是阳城市第三棉织厂……”
安雅安然这对姐妹,生平第一次有了同样的感受:这,也,太,丢,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