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胡十八
“不行不行,棉织厂工资高,平时还有点福利,不算穷。”既然要慰问调研,那肯定得挑穷的啊。
“那去酱油厂?酱油厂工资低,福利也不好。”李菊花悄悄看了安然一眼,“我听说他们普通工人一个月才三十块,车间还特别热,特别臭。”三十块,那都是三年前的工资水平了,现在哪个单位还有这么低的?
安然想了想,酱油是用黄豆酿造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原料,反正光黄豆来说的话,发酵后蛋白质的臭味特别明显,隔着老远都能闻见,而且一臭就是一整天,对工人来说确实是个不小的考验,“行,那就去酱油厂。“
阳城市酱油厂虽然也挂着“阳城市”名头,但距离市区有十几公里,她们都有自行车,跨上去骑着就能走。
一路上西北风呼啦呼啦的刮脸上,安然不敢说话,因为一张嘴那风就往肚子里钻,好容易憋到酱油厂门口,远远的就闻见一股浓郁的酱油味,仿佛连空气都是棕褐色的。这玩意儿在孩子们眼里是稀罕东西,随便滴几滴拌着饭就够美味的,可在天天做饭的家庭妇女鼻子里,那就是一股熟悉的呛得拉烟的咸味儿。
不敢想象工人们天天在这一堆酱油味里是怎么坚持十年如一日工作的。
酱油厂要说福利吧,也不是完全没有,毕竟酱油分两种,一种是瓶装的,半斤一瓶,一种是散装的,大缸装着,老百姓们自个儿拎着瓶子去想称多少称多少。包装车间总有残次品,工人们拎回家就是福利,而大缸散装的那更容易,每个月发个两斤三斤的,自家也吃不完,卖又不值几个钱,就送人呗,送人有面子。
可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面子就是个不值钱玩意儿。
安然想着他们的辛苦,来到大门前把车子刹住,掏出三人的工作证,门卫就放她们进去了。酱油厂没有专门的工会,工会是跟后勤和保卫科掺杂在一起,由厂办统一管理的,她们去到的时候,厂办的人说是下车间了,还没回来,他们去喊。
安然看他们手头忙得都快飞起了,倒不好让他们为了自己这点无关紧要的事跑去喊人,忙道:“你们忙吧,我们方便在厂里看一下吗?”反正叫回来的也不是专职工会干事,一问三不知,做调研不如她们自个儿看。
厂办的负责人很高兴,就喜欢这种不事逼的领导,忙叫了个保卫科的老同志带她们。
酱油厂面积很小,只有阳钢二分厂的五分之一大,工人数量也不多,酿造、发酵、搅拌、过滤、出渣、装瓶,每个生产环节也就只有几个人,倒是味精车间人多,有二十几个呢。
“这是为啥呀,咋味精车间我看着也不忙,咋就这么多人呢?”杨芳芳不解。
李菊花四下里一看,没人注意才小声说:“你看味精车间多干净啊,味精又贵,效益多好啊……”虽说吃大锅饭,可工资也跟各个车间效益有关。
“再说了,你出去走亲戚,是提一壶酱油有面子还是半斤味精有面子啊?”
杨芳芳一想也对,味精还是挺稀罕的,炒菜放那么一丢丢,一锅菜都是鲜的,跟鸡肉一样鲜。无论供销社还是百货商店,那都是紧俏品,尤其春节前,有时候要排好久的队才能买到半斤呢。要是谁能提着半斤味精来她们家走亲戚,她一定能给他当座上宾。
安然平时不是很喜欢放味精,但也会放,调味料嘛,有些重口味的菜就不能少。她其实也挺好奇味精是怎么做出来的,就跟着她们进去,隔着窗子往里头看。
“味精主要是用大米做原料,提炼出谷氨酸钠,因为鲜味持久,所以叫味精。”带她们参观的人说了句,安然这才想起,好像味精的味道确实是很浓厚的,炒一盘菜,放同样数量的白糖盐巴和味精,白糖盐巴其实味道很淡,就连宋致远那种味觉灵敏的人也很难吃出来,但味精他和小猫蛋却能一口吃出来。
小猫蛋还说,味精像海带,是一个味道。
那就是鲜呗。
味精车间主任出来,听说她们是市总工会下来的,忙要请她们进去参观,安然拒绝了。入口的东西,越干净越好,她们外来人员还是别掺和了,又走到不远处的酱油车间,没走进去,找来厂里负责人事的同志询问,厂里一共146名工人,女工49人,相当于三分之一。
而这些女工里,已婚的占三分之二,配偶也多在本厂,家庭条件是有点困难,又没达到很困难的程度,因为有几个丈夫是农业户口的,孩子又多,那才叫真困难。
安然让李菊花把名字记下来,特别备注了一下她们的个人情况,这就打算回家去了。
谁知厂办的人跑来,给她们一人送了五斤酱油三斤味精,说是特别感谢她们来调研,以前从来没有上头单位来关心过他们,虽然不知道三名女同志(领导)是来干啥的,但大家也是真高兴。
安然本来还犹豫,但李菊花和杨芳芳已经开开心心收下,她倒不好再推辞了。八斤调味料,对于以生产这个为主的厂子,只能算九牛一毛,每个月发给员工当福利的也不止这个数。
但这个酱油厂,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了。
带着挂满车龙头的调味料,三个人离开酱油厂,让大家不用回单位了,各回各家就是,下午再商量去别的单位。当然,临分别之前,她还是说:“以后咱们再去外单位,可不能再要他们东西了。”
杨芳芳和李菊花一愣,忙尴尬的答应。工会这种闲散部门,从来没有受过别单位这样的“优待”,这八斤东西真是让她们受宠若惊啊。
安然虽然没说啥重话,也没当场训斥她们,可她们的羞耻心还是让自己羞愧难当,这样无组织无纪律的事,真的不是人民好干部能做出来的,当即说:“那我们把东西送回去吧?”
李菊花家的酱油味精倒是正好用完了,反正在外头买也是买:“我把钱给他们吧,就当是买的。”
安然笑着摇头,“我已经给了,大家快回家吧。”
“给了?那我们把钱给你。”李菊花从裤兜里掏半天,只有一块零几角,明显不够。
“哎呀你们还跟我客气啥,当我送你们的,成不?”
“这怎么好,要好几块钱呢!”杨芳芳身上就带了五角钱,还是打算待会儿顺道去买豆腐的,“我们下午把钱给你送来吧,小安。”
安然真被她们客气得不好意思了:“哎呀行啦行啦,你们要还这么客气,以后我都不敢带你们来了,下午谁要拿钱给我,你们就谁也别跟我去了。”
说着,骑着自行车就走了。
相信经过这次,以后再去别的厂,她们就不会再收别人东西了。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安然相信她们也不是故意要收人好处,只是第一次受宠若惊,对方又把话说得很好听。她历来护短,她带的兵要是做错了啥,她会教育,但绝对不是当着外人面,更不可能急言令色,口出恶语。
不过,五斤酱油三斤味精,这可不是小数目,她家里吃不完啊。
“妈妈你买这么多多酱油干啥呀妈妈?”小猫蛋在胡同口接到她,好奇地问。
“买来给你吃的。”
小猫蛋皱了皱鼻子,“可是……可是酱油不能喝呀。”
安然顿了顿才跟上她的脑回路,立马哈哈大笑,小丫头现在的脑回路已经完全是大孩子的样子了,“那我想想,怎么在过期之前吃完它们吧。”主要是大院里人多,她想送也不合适,送谁不送谁的很容易引发矛盾,最近因为赵银花被调到工会的事,刘宝英心里很不舒服,觉着她啥事都只想着银花,要是再因为送酱油让她不爽……唉,宝英这人,就是有点掐尖好强。
她现在挣了钱,也倒是不小气了,有啥好东西都会想着安然,给安然送来,她只给安然送,自然也希望安然只给她送,以维持和彰显她们不同于其他人的亲密。可安然还有别的朋友啊,银花雪梅在她心目中跟宝英都是一样的,她不可能厚此薄彼……每当看见宝英幽怨的眼神,安然就觉着自己像个渣男,宝英想要一对一的关系,她却很海。
小猫蛋还是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味精,满满一大包晶状物,她趁妈妈不注意偷偷抓几颗放嘴里,那种鲜得直冲天灵盖的感觉她“哇哦”一声叫起来,“真好吃呀,妈妈!”
安然满头黑线,“这不是直接吃的啊宝贝。”
“为什么放菜菜里可以吃,用嘴巴吃就不行呢妈妈?”
她现在学会了问为什么,简直每天都是行走的十万个为什么,安然有点受不了,又不能随便敷衍她,“妈妈也不知道呀,等你爸回来问问他怎么样?”
小猫蛋乖兮兮把手一揣,“那好叭。”
“我可以告诉你。”忽然,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个瘦高个的女人,她一头短发十分飒爽,再配上高冷的五官,实在是一朵冰天雪莲啊。
安然没想到萧若玲居然在市内,“你没去沙漠里?”
“我提前回来了。”她看着小猫蛋,很认真地说:“谷氨酸钠在消化过程中能分解出谷氨酸,谷氨酸在脑组织中经酶催化,可转变成一种抑制性神经递质。【1】”
小猫蛋眨巴眨巴大眼睛:“什么意思呀姨姨?”
萧若玲顿了顿,“谷氨酸钠就是味精的主要成分,吃多了味精会导致眩晕、嗜睡、肌肉无力等神经抑制现象,懂了吗?”
小猫蛋点点头,这么说她就知道了,不过下一秒,她忽然就小手一揣,垂头丧气,有气无力地说:“妈妈,我没力气,你可以陪我睡觉觉吗?”
安然:“???”现学现用啊小丫头,你才吃了几颗就能神经抑制。不过最近她工作忙,确实没陪她睡过午觉了,这就是赤裸裸的要陪睡啊。
不过,安然现在更关心的问题是,怎么萧若玲提前回来了,“事情不顺利吗?”
萧若玲挑挑眉头,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得意:“顺利,师哥让我先回来。”
安然松口气,“那快进来啊,捡着能说的跟我说说,可以吗?”她在恳求,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光自己的事,可她就是好奇,有种“虽然我没直接参与但我背后也用了功”的自豪感和参与感,而这批科学家却是实打实的参与了每一颗螺丝钉每一块钢板的设计,这种人生成就感,是经商挣大钱也体会不到的。
果然,萧若玲脸上挂着从未出现过的激动和喜悦,“上天了,我们都能放心了,其他的无可奉告。”
安然:“……”嘿,你这丫头片子,那你也别想来蹭老娘的饭。
可惜她闺女却没跟她统一战线,直接拉着萧若玲的手,“姨姨来吃饭叭,吃我妈妈做的饭,超好吃哟。”
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盆排骨汤,一盘洋柿子炒鸡蛋,还有半碗昨晚剩的辣白菜,昨晚铁蛋去她姥姥那边吃,菜就给剩下了。萧若玲洗洗手,自顾自坐下,坦然自若接过小猫蛋递来的筷子,一副“我就吃定了”的样子,真是太欠揍了!
安然觉着,这种臭脸的女人,就活该跟她的“双胞胎哥哥”宋致远一样,孤独终老,谁做他们的另一半都憋气。
然而,萧若玲今儿来,还真是找她帮忙终身大事的。刚吃饱,也不等安然把碗筷洗刷一下,她就开门见山的说:“我请你帮个忙,帮我介绍个对象,成不?”
安然一怔,“你想谈对象了?不会是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吧?”不然这种钢铁直女怎么会如此主动,当初还想介绍房平西给她当挡箭牌呢。
“谈不上喜欢,就是觉着估计会比较合适,我不喜欢管别人的吃喝拉撒,更不喜欢被别人管……样貌和身高不错,以后孩子的长相也差不了,房平西比较合适。”
安然大惊:“你真看上房平西了??”不是这么巧吧,这人是一看就很花心大萝卜的类型啊,以萧若玲这么清高的女性,肯定眼神都不会给他一个才符合常理。
“对,我觉着他应该不会管我干啥,只要在家做做饭带带孩子就行,我能养活他。”即使工资不高,但她家在海城也不是普通人家,条件不差,多养活一两张嘴应该问题不大。
安然:“……”不是,大姐你内心里是不是住着个男人啊,还是个自大自信的直男,不说人家房平西不一定对你有意思,就是人家的工作,那也是阳城市最大农场的场长,工资不比你低,也是有事业的,不至于要你养。
“你帮我把这事办妥了,我记你的情。”
“既然对人家这么感兴趣,你怎么不自己去毛遂自荐?”当时她对宋致远可是有点那意思的,安然酸溜溜的想,也得亏宋致远是个瞎子,要是别的男人,恐怕已经趋之若鹜,求之不得了。
“你怎么知道我没自荐过?”萧若玲轻咳一声,“你去问问他,怎样才肯答应,钱不是问题。”真·霸道·女·总裁,当初没这么缠着宋师哥,那是因为宋师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结了婚并有了娃,要是还单身她绝对不可能这么轻易放过。
安然:“……”她今天的下巴是彻底掉地上捡不起来了!
直到下午上班,她脑海里还回旋着萧若玲的嘴脸,好像她能看上房平西是他的荣幸,把他追到手简直小菜一碟……说实在的,在传统的女性魅力这一块,她真的没啥竞争力。人家都明明白白拒绝了,她还想让人中间调和讲个好价钱。
安然严重怀疑,上一世叛国的到底是不是萧若玲,总感觉以她的情商,怕是……不过,心里对这个人的警惕依然没放松,安然帮她,愿意给她饭吃,完全是看在宋致远的面子上,她在实验室确实是做了贡献的,宋致远坚称她不是这种人,安然就要好好的盯紧她,看看最后到底是她真的叛国,还是安然的“嫉妒心强”。
呵,男人,把她安然女士想得也太肤浅了。
生怕安然不上心,接下来几天萧若玲又来了一次,让她尽快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个意思。安然只能硬着头皮挑一个周末,准备上军垦农场去一趟。
当然,只要她不上班的时候,小猫蛋就是只袋鼠成精,干啥都给黏着她,“妈妈我们这是去哪里呀?”她怎么觉着路有点眼熟呢?
安然开着宋致远的专车,出了胡同上大路,先开到尽头右转进一个小巷子里。看着路边熟悉的两排柿子树,小猫蛋忽然想起来了:“这是海盗伯伯家!”
过年的时候,妈妈带她来过,专门来感谢她的救命恩人。车子刚驶进巷子口,一群孩子就眼巴巴看着,这是谁啊,谁家亲戚啊,也太阔了吧!等看到她们提着酱油瓶子走到胡同口第一家门口,还敲门的时候,小猫蛋支棱着耳朵听到一声声“晦气”。
孩子们骂骂咧咧,“原来是找独眼龙的,他是不是犯事了?”
“不对吧,犯事会给送酱油吗?”
“说不定是毒酱油,吃了能死人的那种。”
小猫蛋可是很喜欢海盗伯伯的,闻言回头,生气的叉腰说:“我们家的酱油超香,超好吃!我就要送给石头伯伯!”
“嘿,小丫头你还向着独眼龙呢,你知道他有多坏吗你?”
小猫蛋有点好奇了:“有多坏?”她眼珠子一转,“反正没你们坏,我妈妈说了,背后说别人坏话,嘲笑别人缺陷的都是坏人。”
安然也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居然敢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跟一群不认识的大孩子吵架,还能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中途都不带停顿和打结的,最近半年这语言能力是刷刷刷的上涨啊。
上次来的时候安然就发现了,石家的院墙很高,比周围人家的都高,但院墙上还是免不了各种大大小小的脚印,手掌印,粉笔和油漆写的乱七八糟骂人的脏话……别家的都不这样。
小猫蛋上次来的时候就特别生气,但她还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无能狂怒。这次只见她眼睛一亮,“妈妈,我可以帮伯伯擦墙吗?”
她的办法,就是把坏人写的坏字擦掉。
安然老怀甚慰,她的闺女已经知道主动帮助别人了。“好啊,但妈妈还有个办法,让坏人以后都不敢再乱写乱画的办法。”
母女俩凑一起,嘀嘀咕咕说了几句,石万磊就出来了,他刚把木板门一拉开,胡同里的孩子就“呜哇”一声全跑了。
“谁他娘的又在我院墙上乱写乱画,让老子抓到揍不死他!”石万磊凶巴巴的吼着,吓得孩子们鞋都跑掉了……不敢回来捡,就这么哭丧着,号着“独眼龙抢我鞋子”往里跑。
小猫蛋双手叉腰,也不甘示弱:“我石头伯伯才没抢你鞋子,你说谎!”
“小安同志你们来了,有什么事吗?”石万磊很明显是刚睡醒,胡子拉碴,睡眼惺忪。
“给石大哥送点酱油和味精,咱们家里也吃不完。”安然说着,就把东西提进屋里。石万磊的院子不小,房子也很大,但因为常年不打扫,已经乱得不成样子了,院墙脚地都长青苔了。
院里好多好多石榴树,几乎是一平方米里就有两棵,都是光秃秃的,不过奇怪的是树杆枝桠上居然拴着十几根彩带,有的已经掉色了,有的是还崭新,显然不是同时挂上去的。
小猫蛋仰着脑袋:“伯伯,彩带是你挂的吗?”过年的时候二分厂门口和围墙上也会挂几根,她和小枣儿最爱去看啦。
石万磊顿了顿,“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