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起跃
江晖成早早就看见了跟前微微转过一边的半张侧脸。
倒也没变......
安杏出去掩好了门,江晖成压住心头那股快要跳出来的思念,缓步走到了她偏过头的那边榻上,倾下身子,笑了笑问道,“还习惯吗?”
声音低沉,又不失温柔。
沈烟冉这才缓缓地抬起了头。
早上沈烟冉起来,嫌闷,让安杏将屋内的窗口都撑开了一半,此时屋外的光线照进来,清晰地落在那张莹白的脸上。
眉眼如画,肤色莹白干净。
唯独那双眸子,与江晖成离开芙蓉城时瞧见的有所不同。
清透的瞳孔内,如同飘进了一片雪花,化成了寒水,在那眼底蔓延开来,雾蒙蒙的,却又透着让人发颤的寒凉。
周遭一瞬安静下来,听不到任何声音。
江晖成眼皮子猛地一跳,围城的那日,她立在火炉边上,同他说出“和离”时,便是如此看着他的。
平静中带了一抹清冷。
没有半丝感情。
那道漠然平静的目光,曾经刻在江晖成的脑子里,久久都挥之不去。
江晖成嘴角的笑容慢慢地凝在了唇边,心口一点一点地收紧,不知不觉背心的一股凉意,扩散至周身。
却又觉得荒唐。
她不可能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江晖成的嘴角轻轻地颤了颤,眼里的慌乱明摆着显露了出来,却还是强装出了微笑,低声问她,“我给你的信都收到了吗。”
“听说芙蓉城下了一场大雪,你一路过来,路上当也不好走。”
“长安冷吗?”
“母亲可有带你去长安城里逛过?你习惯了芙蓉城的口味,不知道吃不吃得惯长安的饭菜,长安的偏甜......”
江晖成看着眼前那张丝毫完全没有动容的脸,语速渐渐的变快,最后终于被那眸子里的冷意和了然,逼得崩塌。
江晖成努力地压住心口的恐慌,目光落下,看着榻几上搁置的那套嫁衣,红艳艳的光芒刺进瞳仁,喉头一滚,艰难地道,“嫂子说你今儿个试穿了嫁衣,很是好看,唯独嫌弃上头的珠子太过于沉重,我倒觉得嫁衣镶些珠子好些,红彤彤的珠子,像极了红豆,我四处去寻才寻了这些来,让母亲找了长安城里最好的工匠,都给你镶在了嫁衣上。”
红豆骰子安玲珑,入骨相思知不知。
前世他去幽州的那两年,她给他的一封信里,便写上了这一句诗词。
那是她犹豫了好久,扔了又写,写了又扔,才鼓起勇气,将信交给了安杏,终究是寄了出去。
却也如同以往的信件一般,石沉大海。
沈烟冉的眼睑终于动了动,转头看着窗外的白雪,开口道,“将军,你不该来找我。”
江晖成的心口猛地一落。
这一句话彻底地粉碎了他心头最后的一丝侥幸,也撕掉了他这辈子努力所粉饰的一切。
沈烟冉知道他比自己先记了起来。
是以,在百花谷,他才会认出自己。
也早早知道了在百花谷底咬他的那条蛇有毒。
却又因为前世自己的死,心生了愧疚,他不得不再一次来补偿自己,甚至去求皇上,要了一道他们的婚书。
其实没必要......
如今她终于知道,上辈子他之所以会中毒,是因为自己。
如此算来,她救他并非有恩,而是自己欠了他。
好不容易,重新活过了一辈子,他不该再来找她,沈烟冉抱歉地道,“我已经让将军委曲求全的一世,将军记起这些时,就不应该再来找我,将军应该好好地为自己活一回,而不过再被恩情和愧疚所困,将军心里应该知道,你其实并不欠我什......”
“我同你成亲,并非是恩。”江晖成突地打断他。
屋子里又是一阵安静。
那话同前世八年两人相敬如宾的日子相比,显得苍白又无力。
沈烟冉顿了一下,稍微换了换气息,回过头唤出了他的名字,“江晖成,我们退婚吧。”
上辈子她没能及时放手,捆住了他也没能放过自己。
重新活过,又怎可能再同自己过不去。
“将军不必内疚,前世我的死与将军并没有什么关系,站在城楼上的那一刻,我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将军了,我能跳下去,也并非是为了将军一人,而是为了江府,江府世代忠良,为大周立下过无数的汗马功劳,我们还有两个孩子,他们还是孩童,不能因为你我的冲动,日后让他们永世都背负一个弑杀百姓的罪名,我也不怪将军,我是孩子的娘,将军自是想要救我,可那时只有我死了,局势才能破,死之前,我也想过了,若真还有下辈子,我一定不要再遇到将军,不遇上将军,或许我们的结局就会完全不一样。”
江晖成的喉咙一直绷得紧紧的,一口气迟迟无法咽哽下去。
心口的疼痛剧烈,如同被一把利剑穿过,终究还是跌入了噩梦之中。
“你答应过,会等我回来......”江晖成着实没绷住,声音低沉沙哑,眸子里的一滴水珠落下来,滴在了他紧紧握住的拳心内。
四个多月前,在芙蓉城沈家,她确实答应过他。
可那算不了数。
沈烟冉偏过头,又将目光望向了窗外,“上一世将军的恩情,于我而言便是一把割肉的刀子,今世将军莫非又要用上一份愧疚,让你我再次捆绑在一起,又去步了前世的后尘......”
第29章 我和将军,已没任何关系……
江晖成的喉咙如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 再也说不出话来,任由时光一点一点地在两人之间慢慢地流失,心口不觉越来越慌。
从想起前世的那一刻起, 看着她还活鲜鲜地站在自己的跟前,他们都没死, 一切都还可以挽回时,他生平头一回去感谢了菩萨。
他知道这辈子是为何而来。
曾经也想过, 她会不会也记起前世, 只不过那念头刚出现, 就被他硬生生地摁了下去。
他不知道她想起来后, 是什么样的结果。
也不敢去想。
在重新见到她脸上久违的笑意和羞涩时,他便打定了主意,这一生定要护她周全, 让她永远都这般无忧无虑地活下去。
他不可能退婚。
前世她在围城时, 她也同自己提出了“和离”。
他以为她还在同他置气,想等她冷静了下来之后,自己再找个机会好生同她解释,好生哄哄她,等她知道了自己的心意之后,定会打消那样的念头。
但他永远都没了机会去解释。
两人之间的矛盾隔了一场生死,如今便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而他也终于明白了, 那日他之所以不敢面对她,不敢去同她解释, 是因为他在那双清冷的眼睛里, 已看不出往日她对自己的半点感情。
江晖成提着心,轻轻地道,“前世是我有愧, 我......”
“将军不必道歉,我都知道。”沈烟冉打断了他的话,他并没有愧对她。
一场感情,你情我愿,从来就没有对错。
“明儿我便跟着宫里的医官,作为沈家的医官一道前去幽州,退婚之事,还请将军尽早处理,你我今生不该再有任何瓜葛。”
“我不会退婚。”江晖成突地提高了声音,“也不会让你去幽州。”
三日之前,看到董太医送来的名册后,江晖成就如同疯了一般,连夜赶了回来。
名册上虽写着沈居安的名字,但他知道是她。
她就在长安,定也见过了董太医。
江晖成逼问董太医,董太医也不能将她给卖了,只道,“沈家得要一个名额。”
后来,才有了他不要命地冲进皇宫,冒犯皇上的那一幕。
如今知道是她自愿的,江晖成心头的恐慌更甚,“你分明知道围城会发生什么,就应该避开,这辈子你不会去幽州,我也不会去。”
江晖成眸子轻轻一闪,倒也耍起了自己最为不屑的无赖,“婚约是御赐的,退不了。”
沈烟冉转头看向他。
江晖成梗着脖子,态度没有丝毫妥协。
屋外零零星星的飘起了飞雪,传出了丫鬟走动的声音,沈烟冉从他脸上平静地收回了视线,缓声道,“前世去围城之前,我确实是因为你,知道你被我治成了药人,一旦被旁人察觉出了端倪,便会引起骚乱,我担心你会走上最后我那样的结局,虽说你我之间并无半点夫妻之情,但你也是同我生活了八年的夫君,是我两个孩子的父亲,我明知道你会死,便不可能不救。”
一下说得太多,沈烟冉心口的气儿没顺过来,稍微缓了缓又道。
“可到了围城之后,看着饱受折磨的百姓,我的目的便也不仅仅是因为将军,身为医者,我有救人的责任,如今既然我已经知道幽州会有那样的灾难,更不会袖手旁观,就算前世遭遇了那样的下场,也并非是人们所愿,每个人都有活着的权利,你不能用生死去考验一个人的人性,没有人经得起考验,他们同你我一样,有自己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父母,即便是自己不想活,也想要自己在乎的人活下来,我也怨过,若非意外,我还能活着回去,安抚我的沼姐儿,抱抱我的焕哥儿,可这些我也不知道该去怨谁,若要怨,也该怨最初那造谣之人。”
前世沈烟冉也很想同他好好说说。
一直没有机会。
那晚在围城,她提出了和离,原本她想同他说清楚,他转身一走,没给她说话的机会。
她也习惯了。
前世,他多半也是这样,对她并没有什么话可以说。
“将军请回吧,我相信将军会有办法,解除婚约。”
江晖成迟迟不动。
屁股犹如黏在了榻上,不说话,也不走。
沈烟冉瞅了他一眼,只得起身,原本担心江府的人接受不了,想着借明儿去军营的机会,再离开江府。
今儿出去,倒也一样。
她手边的行李不多,一个木箱,正好可以带着安杏出去再瞧一眼长安,一世不见,街头是什么模样,都有些模糊了。
在她起身的那一刻,江晖成的心便一瞬提到了嗓门眼上,见她要回屋收拾东西了,才一下起身,软了语气地道,“烟冉,我们再好好谈谈。”
从幽州回来的路上,他一直在盼着能早些见到她。
回到江府,他一番收拾打扮,等着他的却是这样的场面。
适才多数都是沈烟冉一人在说,她以为他不想说话,沈烟冉当下点了头,“好,将军要谈什么?”
江晖成看着她那副平静得有些过头的神色,到嘴的话,突地又说不出来了,最后只憋出了一句,“你能不能不要去幽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