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慕夏衣
宋秩的四五个师兄弟全都带着家属孩子来拜节,男人们坐在院子里聊天,顺便看孩子。家属们就和师母一块儿在后院洗菜,聊天。
之前桃桃和宋秩在老家办喜事儿的时候,宋秩的师兄弟们都去了,但因为路途遥远,女眷和孩子们都没去。这会儿总算见着人了,众家属们纷纷惊叹于桃桃的美貌,称赞了一番以后,大家的聊天内容进入常规化。
家属们最最最在意的,就是男人们的工作前途了。
她们分为两种:一类是本身有学历、有工作的;一类是一点儿文化都没有、只能依附男方的。
比较焦虑的是文化程度低的,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住地向其他人打听:一个月就几十块钱的工资可咋整,又要开伙食又要养娃……
桃桃介于这两类人之间。
——她来自农村,有文化,但是没工作也没工资。
当然也有人很羡慕她,说道:“哎呀我听说宋师兄领着两份工资呢,老师这边儿一份、工大那边儿一份,你俩又才结婚,还没孩子,就算你没收入,你们的日子也过得比我们强多啦!”
桃桃没吭声。
她口袋满满,并不缺钱。但投机倒把的事儿是上不得台面,这种事儿说多错多,还是闷声发大财比较好。
另一类女眷就说起了桃桃的学业,“你现在念的这个专业呀,以后怕是要去林场,说不定会跟宋师兄分开……还是抓紧时间生个孩子!要不然啊,以后聚少离多的,想要孩子也难。”
孩子?
桃桃陷入沉思。
在场的家属们大多都是认识的,而且已经很熟悉。只有三个新来的:桃桃今年二十岁,文淑慧二十三岁,汪莲枝二十二岁,都是年轻姑娘。
文淑慧是今年年初和毛建军结婚的,她有正式工作,在京都的一家筷子厂上班儿,如今怀有三个月的身孕。
汪莲枝是个农村姑娘,她是陶丰伟的对象,两人还没结婚。陶丰伟是黄教授团队里唯一一个还没结婚的,但他和汪莲枝的婚期已定,就在年底。
文淑慧温柔腼腆,虽然怀着孕,但因为月份浅还看不出来,她就非要和大伙儿一块儿干活。年纪大一些的师嫂们拦着,不让她干活,还搬了个凳子过来让她坐着。
师嫂们就说了好一通的育儿心经。
城里人和乡下人对于养娃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
哪怕桃桃是亲眼看着自家嫂子相继生下绿豆和土豆这两个娃娃,但也从没听说过……啥叫胎教。
什么必须要让孩子爸爸贴在孩子妈妈的肚皮上,天天背乘法口诀、说绕口令啥的。又说了好多孕期内不能吃的东西,比如说不能吃芥菜、荸荠什么的。还有什么快生娃的时候必须顿顿喝点儿绿豆汤什么的……
桃桃并不想生孩子。
但也照样儿听得津津有味儿。
这时,汪莲枝把桃桃拉到一旁去,悄悄地问道:“……桃桃,你和宋师兄住在哪呀?”
桃桃就告诉她,“我住农大的集体宿舍,宋秩住在工大的单身宿舍,我们周末才在一起。”
汪莲枝又问,“那工大的单身宿舍,房子大吗?”
桃桃比划了一下,“那屋子大约有这么长、这么宽吧!”
汪莲枝叹气,“那也不大。”
“是呀,毕竟是单身宿舍嘛!”
汪莲枝面露愁色,“这边儿的集体宿舍也不够大,我们陶丰伟级别低,分不到大房子,只能住一室一厅。到时候我爸妈和弟弟来了,可怎么住呀?本来想还问问你,工大那边的住宿条件怎么样呢,要是房子够大的话,我们也想调过去。”
桃桃觉得有些奇怪。
——宋秩年轻、级别不低,而且他关系硬、路子广,想换工作换地儿,问题不大。
但是陶丰伟好像就是个普通研究员?他可以像宋秩那样,想去工大教书就能调过去?
不过,既然汪莲枝说的是房子问题,桃桃就帮她出主意,“你娘家人是从老家来这儿喝你们的喜酒么?要是怕人多没地儿住的话,让老师帮你们开介绍信呗,去招待所住上几天应应急。”
汪莲枝面庞发红,“不、不是……他们以后跟着我们一块儿住。”
桃桃疑惑不解,“他们以后跟着你们住?那老家的地,不种了啊?”
汪莲枝抿着嘴笑了笑,“我是我们村里第一个嫁到京都的姑娘……”语气里透出了浓浓的自豪。
桃桃还是不理解。
嫁人和土地,难道不是土地更重要?
再说了,是汪莲枝结婚随夫,关她娘家人什么事?为什么她的娘家人要全部跟着来京都?
黄师母也听到了她俩的聊天,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问汪莲枝,“那你父母和弟弟是打算来京都找事做?”
——这年头,城里的劳动力过剩,知识青年都下乡插队去了。汪莲枝的娘家人反其道而行之,居然要放弃老家的土地,到京都来讨生活?那除非是在黑市摆摊儿、或者当黄牛党……但这样的营生东躲西藏,始终不是正大光明,万一被抓住又讲不清楚的话,是会被判刑的,而且饱一顿、饿一顿的,非常不稳定。
肯定不如在老家种地,至少只要手脚勤快,还是能吃饱的。
汪莲枝听到师母问,连忙答道:“对!”
“有单位接收吗?”师母又问。
汪莲枝红着脸儿期期艾艾地问道:“就、就是想问问您,咱们单位聘不聘临时工啊?”
师母不客气地说道:“丰伟的资历最浅,跟你们老师的时间也是最短的,按说,分房和照顾家属这样福利,他还不够资格。咱们是国家科研单位,所有的福利待遇,那是一个萝卜一个坑的!”
“是因为宋秩提出不住单位房、也不需要单位帮忙安顿家属,这名额才让给了丰伟!所以你俩才能住上单位的福利房,年底等你和丰伟结婚以后,单位也才能给你安排一个临时工的岗位……”
汪莲枝顿时面红耳赤的。
师母又道:“但这跟你的父母兄弟又有啥关系呢?莲枝啊,你得看清形势、也要看得清你的自身条件!他们要来喝喜酒的,我们欢迎,但你得让他们喝了喜酒就回去,千万别干那种大包大揽的傻事儿!”
汪莲枝垂下了头。
几个师嫂在一旁嘀咕——
“得,又来一个傻子!”
“就怕不是真的傻,而是暗地里使坏!”
“嗐,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
“陶丰伟应该不会像朱师兄那样吧?那下场也太惨了!”
“我看啊,比朱师兄那会儿还够呛!至少人家朱师兄是有了儿子以后,老婆一家子几十口人才跟了来的!可你们看看啊,她还没跟丰伟结婚呢,就已经想着要把父母兄弟召来了……”
“陶丰伟应该知道朱师兄的事儿吧,要警惕呀!”
“估计也是没办法的事儿!谁让他娶不上媳妇儿呢。”
汪莲枝的脸,更是青一块、红一块的。
桃桃假装没听到,过去和那几个小孩子玩儿去了。
在黄教授家吃完晚饭,宋秩骑着车又带着桃桃往工大赶。
桃桃就把今天听到的八卦说给宋秩听,又问:“朱师兄是谁?他现在很惨吗?”
闻言,宋秩叹气。
“朱师兄是老师最最最喜爱的学生……”
——朱奕伟醉心学术,耽误了终身大事。后来在亲戚的介绍下,娶了一个叫小红的农村姑娘。小红勤劳善良,结婚以后把朱奕伟的生活照顾得妥妥当当。朱奕伟得以将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研究上,获得了不少殊荣。
朱奕伟并不嫌弃妻子没有文化,大字不识。相反,他非常敬爱妻子,感激妻子为他生儿育女、为他打点生活琐事。也因此,他把妻子的家人也当成自己的家人一样亲近。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妻子的老家开始频繁来人。
但是朱奕伟大部分时间都扑在工作上,一个月30天,他至少有25天是住在实验室里的。
直到他的一双儿女哭着来单位找他,说妈妈不让他们上学、还让他们出去拾破烂,卖了钱拿回来供外公外婆舅舅舅母姨母姨父过生活、还要供舅舅家、姨母家的表弟表妹上学时……
朱奕伟这才知道:原来小红娘家的一大家子,已经挤在单位分给他的一室一厅里住了一年多!他所有的工资、积蓄,包括家里的家具、自行车……但凡是值点儿钱的东西,全都被小红变卖了,甚至连他的一双儿女们书包里的课本,也被小红当成废品卖掉,换了钱拿回来供那些亲戚过生活!
朱奕伟恼了,带着儿女去跟小红说理。
但小红有一大帮亲戚帮衬,把朱奕伟骂了个狗血淋头!朱奕伟做学问厉害,却是个嘴笨的,被骂得还不了嘴。
那会儿黄师母也去帮着朱奕伟讲道理,结果被小红的哥哥拿着菜刀追赶……
朱奕伟气恼了,说要离婚,小红就在她娘家妈妈的教唆下,穿着一身大红的衣裳,非要去朱奕伟的实验室里上吊。
最终,老实人朱奕伟被逼无路,跳了井。
听到这儿,桃桃被吓得不轻,“……真跳了?”
宋秩苦笑,“真跳了!”
“不至于吧!”桃桃实在无法理解。
宋秩,“我当时也跳下去了……”
桃桃瞪大了眼睛。
原来,宋秩为了救人,也跳下井去,抱着朱师兄拼命扑楞。其他的师兄弟们赶紧扔了充气轮胎、绳索等东西下来,才把宋秩和朱师兄给拉了上去。
小红一家看到朱奕伟跳了井,这才偃旗息鼓。他们不再跟朱师兄硬杠,但也死活不肯回乡下去……
实在没法子,几年前运动爆发以后,朱师兄立刻向所里递交了援疆申请,成为单位里头一个下乡插队的技术骨干。
当时小红的娘家人吃定了朱奕伟,觉得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跟着他,无论去哪儿都能吃香的喝辣的。听说朱奕伟要去援疆,小红一大家子三四十口人都跟着他去了……
不到两个月,小红一大家子就从边疆赶了回来,不但吵着闹着还要住进所里来,还跑来堵门、拉横幅骂黄教授,说朱奕伟去援疆是黄教授骗的。
众人听了一嘴,才知道边疆的条件非常艰苦。
那简直就是张嘴满口沙,擦汗一袖油!根本要吃没吃、要水没水的,白天能把人活活热死、夜里又能把热死的人活活再冻死一遍……
后来黄教授报了警,小红一家子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桃桃赶紧问道:“那现在他俩离婚了吗?”
宋秩摇头,“小红死活不肯离。而且她消息灵通得很,有时候朱师兄请假回来探亲,会顺路过来看看老师。小红肯定会得了信儿,还会提前赶过来等着。朱师兄一到,她就撒泼闹事儿,非要他调回所里来,她还想带着她那一大家子过来所里住着吃着……”
“前几年我们师兄弟几个也下乡插队去了,我听老师说……朱师兄他已经牺牲了,哎,可怜那两个孩子啊!”
桃桃目瞪口呆,“怎么就牺牲了呢?”
“听说那边儿闹狼患,半夜把羊圈冲开了,几百只羊被狼群咬死了一半儿,另外一半儿跑了。朱师兄和其他人出去找,结果遇上了暴风雪……就再也没回来。”宋秩说道。
桃桃,“那小红和孩子们呢?”
宋秩说道:“听说朱师兄一死,小红就改嫁了,那俩孩子已经十三四岁了,他们不愿意回来,留在边疆了。”
桃桃不胜唏嘘,“这个故事的开头明明就很好。”
想了想又说,“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小红娘家人的懒惰、还有小红的虚荣心,才让这个故事变成了悲剧的。”
宋秩点头,“所以我也……挺担心陶丰伟的,总觉得他会步朱师兄的后尘。”
桃桃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问他,“宋秩,我们会有孩子吗?”